這日,他在木屋裡練功到下午,眼看又快到了吃飯時刻,便暫時打住,往床上一躺
,手撐著頭,等待著慈芸。
久違的腳步聲傳來,沒待慈芸敲門,馮摩訶已躍下床,奔上去將門打開。
迎面走來的,卻不是熟悉的慈芸,而是另一位與慈芸同輩的師太。
他心中些許錯愕,問道:「慈芸師太呢?」
那尼姑道:「慈芸師妹今日需主持晚課,故由貧尼來診望少俠。」
「主持晚課?但她不是....」馮摩訶掐指一算,一個月竟不知不覺過了,慈芸不用再
受罰,自要回歸正常課務。
他心中雖感到失望,卻也同時安慰自己:「她不過是比較忙了點,以後也並非沒機會
見面啊!」
用過飯後,那尼姑在臨走之前,忽然在桌上放了一本法華經,道:「慈芸師妹特地交
代少俠,於她不在的期間,閒來無事便頌讀經書,以正心性。」
馮摩訶暗地一喜:「原來她還是記得我的!」心中登時寬慰,忽然一個念頭閃過,慈
芸說不定對收徒一事已動心,是故要試驗自己,究竟能不能成為一合格佛門子弟。
他不禁感到興奮,當下下定決心,一定要將整本法華經一字不漏背完,好讓慈芸刮
目相看。
然而,他雖然在武學上的天份極高,書本上的功夫卻普普通通,要他耐心的讀完這
六萬多字、博大精深的佛教典籍,可比登天還難,更談何要一字不漏的背下來。
果不其然,開頭的一百餘字,宛如百斤重的大石,強行將他的眼皮壓了下去,這本
古今往來聖僧奉為閨臬的經典,成了他的安睡枕,一夜好眠到了天亮,連太陽也喚不醒
。
隨著他身體日益痊癒,水月庵弟子來探望的頻率也從原本一天一次,變成了三、四
天一次,每回來探望的均是不同的師太,但就是不見慈芸來過。
水月庵弟子每回來探望,必定會以慈芸名義,交予馮摩訶一本新的經書。馮摩訶縱
然不耐,只要一見經書,便如同見到慈芸一般,將各種脾氣忍了下來,心想只要她沒書
可給,總會親自來探望自己。
如此過了兩個月,經書已疊得如同高塔一般,馮摩訶卻幾乎沒讀過幾個字,縱使無
聊到發慌,也懶得瞧上一眼。
這兩個月來,他已經聽了太多慈芸沒來的理由,越想越是不對勁,這日夜裡,他終
於耐不住性子,趁著來探望的尼姑出去後,悄悄的跟在她後頭,一路來到了主庵院。
只聽大禪房中傳來唸經之聲,顯然眾尼正在作晚課,而主持晚課的一向由慈芸負責
,他便溜了過去,縱身攀到屋簷上,默默等著她們下課。
一個時辰過去,晚課終於結束,眾尼陸續離開了禪房,馮摩訶目不轉睛的辨識著,
然而,卻始終沒見到慈芸的影子。
他確認人都走光後,躍下屋頂,將禪房裡裡外外都搜了一遍,依然沒見到慈芸,心
中疑竇更甚。
他靠著窗戶,正自尋思時,耳中忽然聽見一絲輕微風響,不禁打開窗望去,只見西
北屋頂上閃過一條黑影。他本來以為是貓,但隨即轉念,貓的體型應該更小一些,那分
明是個人,若不是頂著月光,恐怕也難以分辨清楚。
他心想:「這小賊當真大膽,哪裡不闖,偏來闖這天下第一高手的地頭。」當即翻窗
而出,躍上牆去,跟著那人影發步追去。
只見那人對庵院路徑頗熟,東轉西繞,宛如走自家廚房一般,馮摩訶雖在水月庵待
了一個多月,卻從沒出來逛過,既然不知慈芸在哪,便跟著那人亂走,看看他到底想作
什麼。
那人忽然在一座屋頂上停住腳步,就這麼不動了好一陣。馮摩訶頓覺古怪,慢慢的
靠上前去,沒想到當他走至那人身後四五步之處時,一截黑棍忽然從那人腋下穿出,直
突向自己胸膛,當下大吃一驚,趕緊側身一避,正要往腰間拔出斷刀,忽地想起自己的
斷刀早就在海中飄到不知處去。
在這一剎那,那黑棍已經轉向突刺而來,朝自己下路連攻了五招,而那人卻自始沒
轉過身,彷彿背後生了八隻眼睛一樣。馮摩訶手中無兵刃,只見黑棍宛如十幾條黑蛇貼
身遊竄,一時被逼的手腳無措,只能步步退後。
驀地後腳踩空,竟被逼到了屋簷上,他整個人往下一墜,連忙空中使個「千斤墜」
身法,穩定身形後,左足一觸地,立又飛身上去,左掌劃半圈護住前身,提防那人在屋
邊忽施偷襲。
卻見那人早就不在屋頂上,馮摩訶左顧右望,心想那人剛剛施的那幾招棍法,似乎
在哪見過,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就在他忙著尋找那不速之客時,腳下的屋子裡忽然傳出兩聲咳嗽。
這一聲咳嗽,馮摩訶再熟悉不過,不是慈芸的聲音是什麼?登時將尋找那人的念頭擱
一邊,跳下屋頂,正要開口呼喚,卻見到屋內的燭光,在門葉上映出了一個人影
──一個男人的影子。
馮摩訶已經震驚到無法思考,當下左腳飛起,破門闖了進去,卻見屋裡只有簡樸的
擺設,與自己養傷的那間大致相同,慈芸躺在床上,一臉錯愕的看著自己。
他問道:「人呢?」
慈芸道:「什麼人 ?」
「就是....」馮摩訶忽然瞧見窗戶半開,一個箭步上前,探頭望了一下,回過頭問
道:「剛剛那男人是誰?」
慈芸冷冷道:「剛剛?我只知道現在屋裡唯一的男人,就是你。」
馮摩訶道:「我剛才在外頭,明明見到個男子在窩藏妳屋裡的,我還在屋頂上跟他交
上了手哇!」
慈芸失聲道:「你....你將我當作什麼人了,我怎麼會窩藏...咳....咳咳....」說
到激動處,又開始咳嗽了起來。
馮摩訶忽然發現慈芸雙頰凹塌,竟似好幾天沒吃飯一般,氣色明顯虛弱,趕緊
斟了水餵她喝下,問道:「師太,您怎麼病成這樣?」
慈芸喘著氣道:「我....我沒病....你不用管我....快點出去....咳....咳咳....」
只見杯裡的水染上血絲,馮摩訶不禁皺眉道:「都病成這樣了還說沒事,有吃藥了麼
?」忽見床上枕頭旁疊著幾包藥,順手拿來一聞,全是雪參、鹿茸、茯苓等大補之物。
他也不管這些藥的來歷,道:「我去給您炖藥,您就好好躺著!」提了藥便要出去,
慈芸忽然扯住了他的手,叫道:「你....你放下藥....咳...咳咳....快....快給我離開
這裡....」
馮摩訶只覺手像是被兩塊寒冰夾住,冷而生刺,不禁打了個哆嗦,當下心一橫,逕
自將她揹到了身上,道:「您別再說話了,我立刻帶妳去看大夫!」
慈芸心中一驚,卻有氣無力的道:「快放下我....快放下我!」
馮摩訶完全不理會她,飛身縱到屋外,正要尋路,忽聽得左右兩旁傳來窸窣腳步聲
,十五、六名水月庵弟子飛快的奔到他們面前,呈一字隊形攔住去路。
馮摩訶一心只記掛慈芸的病情,正想直闖過去,卻聽得慧妙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少
俠,漫漫深夜,你要帶小徒到往哪處?」
馮摩訶大吃一驚,只見慧妙果然在自己身後,卻不知她是何時來到的。
驀又聽得水月庵弟子背後傳出一悠長的嘯聲,一團寬大的影子從她們頭頂越過,神
威凜凜站在他身前七八步處,正是慧寧師太。
慧寧冷冷說道:「咱們好心救你一命,又讓你待在這養傷至康復。你不但擅闖庵舍,
還想強擄小侄,哼,江湖上對於你的傳言果然不假。」
兩大神尼一前一後包圍自己,馮摩訶當下不得不全神戒備,掌上暗中蓄足了勁力,
道:「二位師太誤會了,我見令徒病危,只是想帶她出去看大夫。」
慧妙合十道:「多謝少俠好意,只是小徒並非病痛,不用勞煩少俠奔波了。」
馮摩訶只覺慈芸的身子越發越冰冷,不禁急道:「都咳出血來了還說不是病痛!妳這
師父是老糊塗了麼?既然妳們沒本事醫,又為何不讓我帶她出去?」
「咳....咳你....你又罵我師父....」
只聽慈芸聲音更虛弱了,馮摩訶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鐵足點地,身子斜衝向一明
水月庵弟子。那名尼姑頓受驚嚇,即刻舉掌相迎。馮摩訶忽然在她面前兩步處急停,身
子飛天而起,宛如一頭大鶴起飛。
他念即身上的慈芸,不敢輕易出手,況且就算出手,也必定敵不過慧妙與慧寧夾擊
,唯一方法就是出其不意,走為上策。他正要直接躍過眾尼,一股罡風忽從腳底直襲上
來,只聽慧寧吼道:「小賊,往哪裡去!」
他沒想到慧寧竟然會朝自己發出如此猛烈的一掌,竟似完全不顧師侄安危一般。本
來以他的武功,大可借這股來勢縱過眾人,只是他膽心慈芸受不住這股壓力,當即一擰
腰,空中倒翻個筋斗,從慧寧掌力偏鋒上再次一轉,穩穩的落回地面。
慧妙一旁見馮摩訶這空中移身換位之法大是巧妙,不禁微微點了頭,頗為嘉許,同
時也佩服他傷勢竟恢復如此之快。
馮摩訶這一避雖然妙到巔毫,只是如此一來,又重回了腹背受敵的處境,而且才剛
落地,慧寧即緊攻了上來,口中呼喝,雙手翻飛,擒拿、掌法並使,轉瞬便對自己發出
了七招。他只覺全身為罡風所籠罩,心中登時大怒:「這老尼當真不管門人的死活了?」
長嘯一聲,左掌呼呼還擊回去,將七掌盡接了下來。
然而馮摩訶只剩下一臂,僅能接下慧寧掌上所發之攻招,眼見她鉤爪般的左手已要
抓到慈芸身上,連忙挺肩往她掌心撞去。只聽「喀啦!」一聲,右肩上頓時傳來劇痛,
那半截斷臂已讓慧寧卸脫下來。
「可惡的老賊尼,廢我神功根本別有用心!」他心中暗罵,倘若自己沒有被廢掉阿羅
漢神功,哪有這麼容易便被卸下肩膀?不禁將怨氣遷到了慧妙頭上。
慧寧突然不再進擊,道:「小子,先把手臂接上吧,放下我師侄,只要你勝得了我,
你過去所作所為我便不再追究。」
馮摩訶心想這般負著慈芸,實難敵的過武功高強的慧寧,正想將慈芸安置一邊,以
便大展伸手,忽然目光側瞥,只見慧妙嘴角微微上揚,負手在後,突然暗叫不妙。
他心胸本便狹窄,又容易遷怒,又經過一場大變,心中幾乎已難信任任何人,慧妙
的臉上雖掛著微笑,在他眼中卻是輕蔑、奸詐的詭笑,哪裡知道人家是在讚賞自己不顧
自身安危也要保護慈芸的行為。
他心裡既已對慧妙產生偏見,便不敢放下慈芸,呵呵笑道:「用不著!我適才不過是
見妳一大把年紀才讓著妳幾招,就算我只剩下一條手臂,也有妳好受的!」
慧寧冷冷道:「好狂妄的口氣,但是驢是馬,蹓一蹓才知道,休怪老尼不客氣啦!」
身形一晃,宛如一坨怪雲衝了上去。
只見她大袖飛舞,人未到,風先撲至,馮摩訶認得此乃水月庵之絕技「南海菩提掌
法」,當下不敢托大,腳步站穩,沉肩挺腰,全身勁力蓄於左掌上,大喝一聲,翻拍而
出,正是摩雲神龍掌中的「神龍見首」。
兩人各展生平絕學,登時滿院生風,颳得每位水月庵尼姑衣袍高高飛起。馮摩訶在
養傷期間,反覆苦思過南海菩提掌的破解之法,此次一見慧寧施展開來,隱隱有股浩然
正氣,這是先前與范克劫、范曉晨交手時完全沒有的感受,不禁心想:「同一種武功由不
同人來使,差別竟然如此之大,我真是小看了水月庵武功。」
只見慧寧似不願佔便宜,僅用一手施展南海菩提掌,馮摩訶暗笑:「我又沒說妳只能
用一手,有便宜還不佔,真傻!」
慧妙見馮摩訶左掌上劈下拍,橫掃直撥,掌力既強又猛,渾厚無比,心想:「此掌法
之剛猛,足能媲美少林派的大力金剛掌法。」默默的回憶起當年為了給師弟慧難治病,
上少林求醫的情景,當時她便是以南海菩提掌應戰少林方丈的大力金剛掌力,此時馮摩
訶是為了帶慈芸出去求醫,不得不應戰,目的雖然相反,情狀卻萬分相似。
慧寧年輕俗家時之武學亦走凌厲剛猛一路,遁入空門後,經過佛家思想洗禮,便以
水月庵的陰柔武功為主,然而家傳內功已根深於體內,縱使招式改變,勁力之吞吐依然
帶著過往的影子。
此時她所使的南海菩提掌,剛猛、陰柔兼而有之,呼嘯的掌風之中,隱帶著無窮的
潛勁,馮摩訶雖然仗著年輕力壯,身上負有一人,終究多了一層顧慮,無法盡力施展拳
腳,數十招過後,已見吃力。
慧寧愈逼愈緊,掌上潛勁逐漸外爍。馮摩訶的神龍掌力卻快到了盡頭,眼看對方的
掌力仍源源不斷,如浪頭一個接一個疊將上來,逐漸要壓垮自身。他忽然心想,自己輸
給這老尼姑不打緊,但若因此波及到背上的慈芸,那可大大的不妥,當下劃三個半圓護
體,倒退兩步,將慈芸安置在牆邊,低聲道:「師太您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傷著妳的!
」
慈芸只是搖頭,頗是無奈。馮摩訶轉過身,連跨帶縱,飛身而起,左臂半曲,一招
「神龍穿雲」騰空擊出,幾乎用盡生平之力。
「好傢伙,想考驗老尼的真功夫來著!」慧寧身子一登,直直竄升二丈,人在半空打
轉起來,將畢生功力蓄於掌心,往馮摩訶回推了上去。
慧妙見慧寧已用上了南海菩提掌威力最強的「南海無極」,而馮摩訶也使上同歸於
盡的打法,不禁眉頭深鎖,倘若再不制止,二人非死即傷,正要出手將二人逼退,然而
她雙手才剛提起,便聽見「砰!」得一響。
只見慈芸竟搶先跑到了二人中間,那副虛弱的身子便成了兩道排山倒海掌力的阻隔,背
心、胸口分別讓慧寧與馮摩訶擊中。
水月庵弟子各個驚呼出聲,連慧妙也錯愕不矣,只見慈芸忽然哇得一聲,連嘔出五
口黑血,身子慢慢的垂倒下去。
「師太妳.....妳....我....」
馮摩訶腦袋霎時空白一片,踉踉蹌蹌的退後,驚恐的盯著自己的手掌,不敢相信這
一掌竟擊在慈芸身上。
「我....我為什麼又殺人了?難道....難道我本性真的是喜歡殺人麼?」
水月庵弟子們紛紛上前圍住慈芸,七手八腳的為她療傷,而馮摩訶卻彷彿置身另一
個世界般,眼裡所見的,竟是那個悲慘的夢中場景。
「這個世上還有一個人該殺而你卻沒殺」
「誰?」
「你。」
這段話再次出現於馮摩訶的腦海,他忽然喃喃自語起來:「不錯,不錯,這個世上最
該死的人,就是我,只有我才能殺得了我自己」手掌便緩緩平放至天靈蓋上。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急著給慈芸醫治,根本沒人有空注意到他。
看著自己關心的人又在面前倒下,他的心似乎也隨之而死,遠遠瞧了慈芸最後一眼
後,便閉上眼睛,沒有半點猶豫,掌力吐出,剎那間,腦海中所有的意識、記憶,消失的無
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