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換命 5 落棋無悔
時序六月,北地秋意早至,蜀國七槐溝的山村仍甚和暖。
離開山村人家約莫十里的一座小山旁,從山洞裡鑽出一個挽著籃兒的淡
紫衣裙少女,卻是司倚真。她低唱著新學的詩,施展提縱功夫,轉眼間在山
坡上採了滿滿一籃繽紛花朵。「清瑟怨遙夜,繞絃風雨哀,孤燈聞楚角,殘
月下章臺……」
她唱的是詞人韋莊的律詩「章臺夜思」,韋莊詞風豔婉,後世稱此類詞
風為「花間派」,而這首「章臺夜思」之詩,卻是格外淒清,與他的豔詞有
別。她在湘西家裡時,師父不讓她多聽城中鬧市的時新詞曲,說那是靡靡之
音;往來的下人則識字極少,唱的都是本地小調,不會去唱甚麼情詞豔曲。
近年她在蜀國待得久了,方才偷學了些時人所製的新詞。韋莊晚年居住蜀國
,卒年至今不過十二三年,是以蜀中仍然處處傳誦韋莊詩詞。
「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來,鄉書不可寄,秋雁又南迴。」詞意悽楚,
她本來心情暢快,想起以往困頓與來日劫難,不禁低迴。苦笑一下,躍入了
山洞,身影一下子不見。
原來山洞別有構建,她三轉兩繞,已轉入一個地窖。窖內有三間小房、
一間廚房,以長廊般的甬道相連,地窖的數個通風口鑿在山坡不顯眼之處,
各室通風極佳。從山洞外瞧去,唯見亂石野草,地窖極之隱蔽,確是名匠巧
思。
侍桐坐在自己房內,手上忙碌繡著花,笑著叫道:「哎喲,小娘子又採
了這麼多花給我做繡樣,太多了,我手拙,可繡不來啦。」
司倚真挨著她坐下,向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笑道:「乖孩子,你聽聽你
阿娘說的話多麼無理。若是她稱得『手拙』,我這個阿姨豈不是該砍斷手臂
了?」
侍桐微笑道:「他一點也不乖,這幾日踢得我心慌,不知是不是要出來
見世面了。」
司倚真道:「活潑健壯,來日必是練武的好孩子。姐姐,妳得給他起名
了。妳總說自己讀書少,但是天留門人為咱們造了這麼好的居所,咱們隱居
在此,我講書給妳聽,妳靜心聽著,喜歡哪些字詞,便用來為孩子起名,豈
不最好?」
侍桐輕輕嘆了口氣,只覺溫馨喜樂,生平以眼下為最。司倚真一笑,轉
頭拾起臥榻旁的一卷書,正要展開,驀地裡地窖之外一聲極尖極細的笛聲傳
入,接著轉為調子奇詭的樂曲,幽幽咽咽,似斷實續,猶如鑽過層層窖中土
壁而來。
侍桐吃了一驚:「那是甚麼?」聽了一會,道:「這似乎是小娘子吹過
的短笛啊。莫非是……」
司倚真笑道:「是建造咱們這個居所的巧手匠人們到了,他們傳音報訊
的法子有些神秘,以往總沒讓妳聽見,我吹得可沒他們好。我出去見見他們
。」在侍桐手背輕拍一下,起身出外。
她躍出地窖,林間稀稀疏疏站了五名灰衣天留門眾,腰掛匕首,見她出
來,微微點頭招呼。司倚真抱拳為禮,道:「諸位惠然光臨,不敢請問有何
見教?」
那五人相互使了個眼色,一齊轉身,向林中深處奔去,步子也不甚快,
並未特別顯示輕功,司倚真儘跟得上。但一條條灰影踏葉無聲,縱在青天白
日之下,仍透著陰森。
司倚真便即跟去,心想:「他們若要害我,哪裡不能下手?也不需深入
密林。」
又想:「月前他們聽我短笛相招,便來為我和侍桐姐姐鑿建了那麼好的
一個容身地窖,勞心勞力,造得隱密周全,好讓姐姐待產,也是看在馮宿雪
善待我的份上。天留門人心性奸惡,決計不會為敵人假意出這麼大的力,除
非敵人是韓濁宜,背後有李存勗作靠山。」
奔了不到盞茶時分,老樹遮天,林中幾乎已不見陽光,只有終年不散的
輕煙薄霧。五名灰衣人在前方停下,司倚真也便停步。
五人躬身向一人行禮,那人緋衣黑裙,轉過身,綻出一個笑容,向此處
行來。林中昏暗,司倚真仍瞧見那人星目桃腮,身段妖冶,一笑之下,真真
豔絕當世。
她驚喜交集,心道:「她果真願來見我。門主親自出山,如此罕見,怎
地只有五人隨侍?嗯,她劍術輕功,俱臻絕頂,又週身是毒,她一劍在手,
何用眾多門人保護?」斂衽拜下,莊容道:「有幸再睹馮門主芳顏,不勝榮
寵。鄉野鄙居,敢勞馮門主玉趾?」
馮宿雪「啊喲」一聲,笑道:「是妹妹傳話招我來的,姐姐往日不得空
,現下一有閒,立刻下山來看妳,妳還說這些勞什子的客套話做甚?中原人
太多講究啦。」明明距離尚遠,但她腰支輕擺,司倚真也瞧不清她怎生移步
,只見一條紅袖拂了過來,手上一陣溫軟滑膩,馮宿雪已將她扶起,拉住她
手,絲毫不顯勁力,真就像閨閣姊妹親熱一般。
司倚真鼻中滿是馮宿雪身上香氣,臉微微一紅,輕掙開手,說道:「姐
姐少在江湖走動,我實是不得已,才請諸位道兄傳話乞駕,小妹是真的過意
不去。」
馮宿雪笑道:「我是出來見妳一人,可不是到江湖上走動。妳一入天留
門地底城中,不是被捉,便是被殺,自然不便。」攜了司倚真的手,向旁行
開十多步,道:「說正事罷。」
司倚真知道若非以黑杉令相誘,絕請不到馮宿雪親自出山。她雖機智勇
決,臨到要講出這件大事的當口,想及此事即將掀起的滔天巨浪,仍不禁脊
背發熱、心跳加速,一剎那間竟有些躊躇:「我真的要這麼做?」然而事已
至此,豈容她不放手一搏!
她手心出汗,眼發異光,馮宿雪立時覺察,放開她手,凝視著她微笑道
:「妹妹因何緊張?」
司倚真道:「只因我要說的事,關乎江湖上三十年來一個未曾解開的大
謎團,關乎一件七十年前從天留門流出佚失的奇特之物,是韓濁宜處心積慮
亦不可得的秘術。」
馮宿雪爽快地道:「妳知道黑杉令的所在,是不是?那物事在哪裡?」
她單刀直入,司倚真再無猶疑。在這短短瞬間,眼前晃過許多似無關聯
的情景:翻疑莊的景物、青派別院中呂長樓如鷹的目光、常居疑受拷問虐待
的身影……一想到自己決計不容侵犯的家園,點頭道:「在一個叫做『喊冤
谷』的地方,由川西關外北行便至。」
此言一出,她原本忐忑焦躁的心境便即寧定,第一步棋既已落子,此後
任他翻天覆地,也是終不回頭的了!
馮宿雪首途來此之時,對司倚真之言自然是疑心多、信任少,但畢竟事
關重大,尋思:「寧遭戲弄、不可錯放機會。那小姑娘來頭詭秘,又與殷遲
似有往來,或者說的是實話。」此刻聽見司倚真果然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個地
名,心頭一震,問道:「妳又何從得知?我為何要信妳?」
司倚真道:「是殷遲說的。他斷霞池毒發,神智迷糊,說了出來。」
實則,殷遲毒發吐露黑杉令在無寧門中,已是三年前往事,他的夢囈也
只有侍桐一人聽見。上年臘月,侍桐隨殷遲返家,在無寧門人家宴上聽見眾
人談論搬家打算,眾人談笑道,無論搬去哪座山谷,只要是無寧門人所居之
地,都叫做「喊冤谷」。侍桐遭殷遲遺棄後,向司倚真述說別情,連喊冤谷
的所在也都細細敘述。這時司倚真為了堅馮宿雪之信,輕輕巧巧便略去中間
大段曲折,令馮宿雪不知從何追問起。
--打從聽見喊冤谷所在的那一刻起,在那個姊妹重逢的寧靜夜晚,這
個重大陰謀便已成形。
--內心深處,司倚真是恐懼的。明明這是為了牽制殷遲,也為了幫助
常居疑反攻天留門,她自問有最正當的理由這樣做,可她就是恐懼,沒來由
地恐懼!
馮宿雪更無懷疑,隨即面露疑惑。要知天留門立足川北,熟悉關內關外
的地形風土,可從未聽過甚麼喊冤谷。她心念一動,問:「是哪方武林人物
佔了地面、開宗立派麼?」若是武林人物自立門派,佔山命名,便講得通了。
司倚真退開兩步,心跳更快,正色道:「小妹誠願相告,惟斗膽奉肯一
事。」
馮宿雪輕笑一下,道:「妹妹要跟我談條件?我有甚麼可以給妳的?」
司倚真一咬下唇,只點了點頭,卻不答言。馮宿雪望了她半晌,忽然醒
悟,雙掌一擊,叫道:「妳要我放了常居疑?」他二人雖早認了祖孫血緣,
但實際相對之時,豈但絕無感情,簡直是生死仇人。馮宿雪直呼常居疑名字
,自己亦毫不覺得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