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換命 7 大難之子
此後數日,侍桐胎動頻頻,司倚真忙裡忙外,不停前往村裡農家張羅
臨盆坐月所需物事,倒像是以千金小娘子之身,反而為侍桐做了待產服侍
的丫鬟。她對粗活半點不懂,鬧了無數笑話,就連該買甚麼刀剪割斷臍帶
也全無頭緒,狼狽不已,侍桐又是感動、又是愧疚。所幸她粗知醫理,一
些道理摸索著也就學會了;手邊又不愁錢帛珠玉,在這偏僻小村,行事極
為方便。
第六日夜間,侍桐終於腹痛臨盆,司倚真請來的接生婆在地窖中已住
了幾日守候,連忙到侍桐房裡接生。司倚真究竟是黃花閨女,對侍桐又關
心殊甚,聽見侍桐一聲高一聲低的痛哭慘叫,素日殺人也不當回事的她,
竟害怕起來,躲到地窖外的山洞裡。
她持著燭台,坐立難安,望著自己側影被微弱的燭光映在山洞壁上,
側影顫動,便如自己惶恐的心境一般,又想:「姐姐吃了那麼多苦,眼下
她一定比我更怕,我怎可撇下她一個人承受?」鼓足勇氣回到房中,只見
侍桐一身濕透,面上淚水汗水交織,面色慘白。
她走到侍桐身邊,緊緊握著侍桐一手:「姐姐,我在呢,莫怕。」
亂了一個多時辰,時辰正交子時,接生婆將嬰兒穩穩地接出來了。
那接生婆年過半百,也不知接過附近鄉里的多少孩子了,手法熟練地
輕擊嬰兒臀部,在嬰兒響亮啼哭聲中,嘩啦啦用熱水洗去他一身血污,笑
呵呵地向侍桐說:「娘子生了個男娃,白胖胖的好娃娃呀!」
侍桐哇一聲哭了,司倚真熱淚盈眶,渾身也沒了力氣,趴在侍桐臥榻
邊,抱著虛弱的侍桐。
過了好一會兒,接生婆洗乾淨了孩子,用司倚真備下的細棉布裹起,
還在說著孩子多壯多俊。侍桐已止了哭,將嬰兒抱在懷中。司倚真把接生
婆送到隔壁房裡留宿,回來坐在侍桐母子身旁,仍是抽抽噎噎地哭個不住。
侍桐淺淺一笑,道:「小娘子,自從妳七歲以後,我就沒見過妳這般
哭法了。」
她越是溫言撫慰,司倚真越是哭個沒完,自己也不知何故。或者是由
眼前溫馨情境,想到自己即將遠別家園與情郎,而畢竟來得及當上這個孩
子的阿姨;又或者,只是為苦盡甘來的侍桐高興,太高興了,所以不知怎
生安頓自己的心……
這孩子的生身之母一生孤苦,雖託身於大戶人家,始終是賤籍奴婢;
對殷遲痴戀一場,徒自招來劫難。而這孩子的生身之父作惡多端,卻大半
亦肇因於身世。但盼這大難之後落地的孩子,往後無難無災。
司倚真仍是少女心性,雖做了「阿姨」,實難體會為人長輩的心情,
可終於也見證了一個新生命來到人間。她胸中溢滿感動,翻來覆去只想:
「但願這孩子為侍桐姐姐帶來無數歡笑,但願他母子一生有福……」
她慢慢收淚,端詳嬰兒緊緊閉目的初生小臉,落地不過一個時辰的嬰
兒,五官皺成一團,膚色通紅,像隻醜臉小猴兒。司倚真愕然,心想:「
姐姐是這麼可愛的面相,而那殷遲……人品雖醜惡,相貌實極為出眾,至
今未見出其右者。他二人生下的娃娃,怎地醜成這樣?」不敢讓侍桐見到
自己的表情,怕引她難過,只盯著那小臉瞧。
要知她是閨中女兒,不諳生產之事,雖說粗知醫理,但讀過的醫書又
未有提及初生嬰兒的長相,也難怪她錯愕了。她看了半天,好容易找著一
點蛛絲馬跡,看出孩子眉長鼻挺,漸漸亦可想像來日極清秀的相貌,這才
鬆了一口氣,吐了吐舌頭,又想:「想來剛生下的娃娃都是這樣醜怪的。
當年師父在客店大火中救出去的我,就是這樣一副醜相罷。」又覺滑稽,
又感心酸。
她滿腦子轉念頭,忽聽侍桐問:「小娘子在想甚麼?」
司倚真轉過來,手指輕輕拂過嬰兒的臉,微笑道:「姐姐總是想不出
娃娃的名字。過幾日,會有一個當世最有學問之人來到此處,咱們請他幫
娃娃起名字。」
※
接下來幾天,司倚真仍笨手笨腳地照料侍桐。大半的活計,都是那位
被司倚真重金留下的接生婆在操持。司倚真拿出財物,到鄰村尋覓農家少
婦,請其為嬰兒哺乳。時日寧馨,司倚真渾忘了江湖種種殺伐算計。
第十日正午,忙了一上午的司倚真和接生婆兩人才剛吃起早飯,一陣
尖銳笛音鑽入地窖裡來,把接生婆嚇了一大跳。笛音今次奏了幾聲便止住
,彷彿不耐多等。
司倚真奔出地窖,搶到山洞外,一個灰衣人見她出來,轉身入林。二
人一前一後,走到前次會晤馮宿雪之處,只見七匹馬繫在林中,馮宿雪與
前次隨行的五人均站在馬旁,一匹馬背上坐著一人,布衣落拓,兩條銀辮
垂在馬鞍。
司倚真大叫:「大……地……常先生!」極度欣喜,聲音不禁沙啞。
總算在馮宿雪與天留門人面前及時克制,沒叫出「大地鼠仙」這稱呼來。
她縱身前躍,伸手去接常居疑。馮宿雪等人也不攔阻,冷冷地站在一旁觀
看。
常居疑卻把腿一縮,啐道:「呸,爺爺還下得了馬。退開!」身子微
側,咳嗽聲中已飄然落地。他衣上多處黑色陳舊血跡,面色比起從前更加
憔悴得嚇人,那把被冶鐵高熱燻壞了的破鑼嗓子,經過半年的囚禁,聽來
更是殘破悽慘。然而他身上唯一的武技竟未拋下。
馮宿雪喝了聲采,抿嘴笑道:「智慧長老的天留門輕功還是這麼俊。」
司倚真昂然道:「想當日他初歸中土,曾在北霆莊大門門匾放下戰書
,連冷雲痴也無知無覺,妳說他輕功俊不俊?他可不願再當甚麼智慧長老
啦。」一面佔嘴頭便宜,一面眼睛卻望著常居疑,心下不忍。
常居疑喝道:「臭女娃,別跟這賊賤人說話。一個人身上帶著天留門
的功夫,真比沾了狗屎還骯髒。」一拐一拐地向林外便行。
馮宿雪也不動怒,任由常居疑走遠。此時在她眼內,常居疑,這個她
毫無情份的親生祖父,只是個過路的糟老頭;既然黑杉令將時刻到手,常
居疑如何辱罵她和天留門,亦不在心上,世人罵天留門難道還少了麼?
司倚真望著常居疑殘弱的身影,顯然風采不復往昔,更加痛心。見他
脾氣乖戾不改,反而欣慰:「大地鼠仙還有氣力罵人,至少身子沒被摧殘
得太厲害。」轉念又感惆悵:「唉,他這樣的脾性,只怕就算給敵人害死
,最後一口氣也還在罵人罷?」
她收斂心神,轉頭向馮宿雪說:「馮門主來回跋涉三趟,小妹心感。
妳想知道的事,我這便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