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飄絮 2 聚散無常
他全身的汗毛瞬間豎起，自頂心到腳底竄起一片刺痛麻木，元勁在四肢百
骸鼓盪奔湧，似有甚麼有形有質的物事，就欲爆裂他的皮膚衝出，但他卻不知
道元勁要將自己帶往何處！
迴空訣元勁藉物感應，空氣風息等物雖看似空虛，實則有無數人眼不能見
的物事在流動，元勁便藉著種種或巨或細、或遠或近的物事，察覺身軀周圍的
勁力變化，驅動肢體之應變。康浩陵習練迴空訣以來，已極為熟悉元勁感應敵
人身體兵刃勁力的情狀，元勁一動，他便知如何擊其柔弱、搗其根源，身體應
變要比心思快上十步百步。
可是，這刻在空無敵人的泥石堆上，他怎知元勁是感應到了甚麼？
甚至，也不需考慮是否有敵人埋伏在側，因為元勁衝撞的劇烈與慌亂，已
超出他所能明白的境界，亦即超出人力境界，決計難以控制分毫……元勁竟也
會慌亂，而且隱隱約約歸結為一個字……
－－逃！
他抗拒不了體內元勁的衝動，儘管全然不明其故，仍不由自主地朝著遠離
史庭威的方向邁步飛奔。一步才跨出去，他大叫一聲：「這是幹甚麼？」這是
叫給自己聽的，自己說不清自己在逃躲甚麼！而他的雙腿，依然向外不要命地
狂奔。
頭頂上方傳來一聲無可名狀的巨響。
轟隆一聲，正茫然狂奔的康浩陵被背後一股狂暴的大風向前搧了出去，直
摜出八九丈。他沒有半空應變的輕功，落地時四肢急掙，阻住自己向亂石堆俯
衝的勢頭，方才免於摔跌，堪堪踏穩了腳步。在半空時，惶惑已達極點：把自
己摜出的，絕不是世間任何敵人能夠使出的力道，自古未有，未來千年亦不會
有，他永遠不會懂得怎樣迎擊這樣的力道……
所以元勁才會逼促他快逃！
頂上山道傳來顧雲嘶啞的吼聲：「康師兄！史少俠！你們在哪裡？」音調
悲切絕望，同時火把的光亮向下方照來。
康浩陵轉過身來，一時之間只道自己進入了幻夢。
在顧雲所持火把的照映下，但見原本橫在山坡上的沙石堆少去了一大塊，
似被甚麼巨大的武器削平，山坡也塌落了一片，破屋殘留的木板、土炕的碎塊
、自己和顧雲留在那邊的火把，以及抱著北霆門傷者的史庭威，盡已消失。
顧雲驚呼：「康師兄，你看，看下邊……」
康浩陵緩緩轉頭，向坡下望去，一塊萬鈞巨岩停在村中倒塌的磚木堆裡，
就在遠處村邊一片松林之旁，三四株大樹在巨岩底下歪倒，看來是巨岩滾落之
勢最終被松林阻住。
村中火把四處移動，縮成小點的倖存者奔走哭叫，即使相隔甚遠，仍感到
萬般哀悽。康浩陵自從瞧見巨岩將山坡和石堆掃去一塊，已是魂飛魄散，呆呆
地看了片刻，便向村中狂奔。顧雲手持火把，疾追在後。
康顧二人在村屋廢墟邊緣翻出了史庭威和那名北霆門人。巨岩掃過山坡上
的土石時，史庭威與那傷者被巨岩激起的沙石摔向坡下，雖未曾直接遭巨岩壓
成肉醬，卻被裹在沙石中，從高處身不由己地飛跌。兩人均未受巨岩撞擊，然
而巨岩帶動事物的威力，簡直難以稍作想像。那北霆門人被巨力掃入村中的泥
石堆，肢體不全，已然斷氣。
史庭威埋在一堆似是牲口槽傾圮的木料裡，仍有些微氣息，雙目亦能睜開
，但頭髮顏面被血濕透，康顧二人搬動他時，血不斷從他髮梢滴落。他全身軟
綿，骨骼不知已斷了多少，口邊也流了一灘鮮血，顯是內臟破裂，再也回天乏
術。
康浩陵扶著師兄，口唇顫抖，雙目潮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史庭威細微
地動了動嘴，鮮血中的兩道眉頭似乎不滿地皺了起來。
康浩陵瞧他口型似是說：「哭個毬？」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力氣發聲，叫
道：「我沒哭！」
史庭威頭頸略抬，掙扎了兩下。康浩陵這時哪管師兄罵他哭泣，語無倫次
地哽咽狂叫：「師兄別死，別死。你……你……啊，是了，你不是想問我那姑
娘的事麼？我全跟你說！我很快就娶婆娘，帶給你瞧……你就算要死，也得給
我見過你弟媳再死！不，不，師兄別死，你－－」突然間，他叫聲噎在喉頭，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因為史庭威身子驀地一鬆，眼雖睜著，面容卻僵凝了，
原本微微起伏的胸膛再也不動。
顧雲手握火把，站在康浩陵身後，一下又一下地拍著他肩，試圖安慰。康
浩陵一無所覺，輕輕闔上史庭威的眼皮，卻未曾意識自己在做甚麼。
兩人回到山道之上，這一夜再無地震，山中亦無更多土石崩坍。顧雲照料
兩名北霆門人，康浩陵怔怔地守著史庭威遺體，任由風露侵身，彷彿成了一座
石像。直至朝陽初升，他頭上、手上落滿了露水，袍子上結了輕霜。
他木然站起身來，抬高了腿，向山坡下邁去，竟再度走入鬆滑崎嶇的泥堆
。顧雲驚問：「康師兄，你去哪裡？小心腳下！」
康浩陵頭也不回，道：「你守著我師兄，我午時便回來。」他心中空蕩蕩
的，一腳高一腳低，有時跨、有時躍，純憑元勁感應，終於越過了陷阱無數的
大片沙石，下到滿目瘡痍的漢家村中。
他四望一眼，奔向幾名正在搬運磚瓦的村人。村人個個揮汗大呼：「快，
快！人命關天！」磚瓦堆外一個老漢哭得呼天搶地，聽那模糊的哭喊，是老妻
被埋入磚瓦堆中，死活難知。康浩陵一言不發，低頭便去幫手。他武技雖高，
做這等粗活，不過也跟從前在師門輪值農事一般，並不利索。所幸搬了幾手磚
石之後，身體已自行悟到出力的訣竅，迴空訣的巧勁使出，登時飛速將磚瓦揮
開，底下一雙穿著女人棉褲的腿顯露出來。
他將那老婦小心翼翼地抱出，來不及看她性命如何，又奔向另一頭，去救
另一戶掩埋石中的村人。村裡惶亂已極，但求有人援手，誰也不曾抬頭看看這
外鄉少年。
康浩陵一味忙碌，六神無主，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會走到這村裡來，只隱
隱約約有個聲音在心裡說著：「庭威師兄為了對我仗義，決心說下便下，連北
霆門人也肯豁了命去救，那麼我現下憑功夫救多幾個人，也是應當。師兄是豪
俠，我也不能孬。」
山溝裡人口不多，他一路忙到午初，埋在磚瓦沙石中的村人無論死活，均
已搬出，又在村人指揮下，幫忙運走一些斷木大石，以免餘震釀成另一波災禍
。他抬起頭，遠眺山道，只見顧雲提著劍，怔怔地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