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飄絮 5 憔悴斯人
殷遲在陷坑邊走了幾步，緩緩轉身。一寸一寸地，他的側臉轉過來了，
逐漸露出正面。司倚真不由自主地一足後踏，倘若他進擊的勢頭太猛，她拚
了命也要飛身逃離，在無寧門的空屋中藏匿起來。
此時殷遲已全然正面朝著這邊，眼神空洞，明明該當瞧見了司倚真，卻
彷彿仍望著一片空虛。只見他慢慢地挪動腳步，在幾個陷坑之間徘徊，一時
轉向這邊，一時轉向別處。每一次轉過來時，總不見他對司倚真的到臨有何
反應。但是看他舉止，又分明並未眼盲！
司倚真這時留意到他形銷骨立，不過一日未見，殷遲的形貌竟然有如被
一場饑荒折磨了數月，又如受了極重的內傷，苟延殘喘。臉上的戾氣一掃而
空，顯現出原本極為秀致的面相，但因為憔悴得太駭人，恍如一幅畫裡平板
的人像，單薄地在風中飄遊。
司倚真遠遠地戒備著，耐著性子等候，要看他弄何玄虛。僵持良久，司
倚真尋思：「他不像是要動手，我是否主動上前？」只見殷遲又徘徊一會，
突然垂下頭，兩股鮮血從鼻內湧出，身軀一歪，倒在腳邊的大坑之中。
司倚真一怔，奔到坑邊。殷遲倒下時側面跌落，這時便側身暈在坑中，
左手仍緊緊握著劍。司倚真跳下，翻過他身體，他鼻血仍不住流出，衣襟上
另有許多黑紫色血跡，似乎過去十幾個時辰中，這般流鼻血已不止一次。
司倚真嘆了口氣，一個念頭忽地閃過：「這是我第三次救他。」手上並
不稍停，將殷遲拖出坑外，微一思索，奔回無寧門屋舍，找到一副大籮筐模
樣的長柄物事，可用來拖曳貨物。她不諳農牧活計，也不管這是甚麼，將殷
遲放在這大筐之中，拉著他來到一間土屋，從炕上取下一個枕頭、一床毛氈
，將殷遲就地安頓。
跟著便在各間屋中尋覓，找到廚房，在櫥裡發現幾個尚未酸壞的餅，又
拿了個大碗，從自己的水囊分了些水出來，將食物清水放在殷遲身畔。
她奔回那片矮林之前，細心查察，除了陳舊的血跡，再沒有其他可疑跡
象。她與殷遲不見僅僅十來個時辰，倘若在這十來個時辰之中，師父和殷遲
交過手，整座無寧門定會有新的痕跡。倘若……倘若最令她驚怖的事發生，
師父已然死了，殷遲也決計不會好好處置師父的遺體，更不會驟然憔悴如斯
。「他們其實不曾碰面！」
她走回屋中，凝視殷遲那副死屍一般的灰白面色，過了片刻，始終怕他
醒轉後出手攻擊，心想：「師父是一定不在此處了。我已完成師父之令，和
殷遲在喊冤谷無寧門相見，萬沒料到此事竟會這般了結。」
這刻諸事已定，她果斷地轉身，踏出門外，向那幾棵胡楊木的方向返回
，要騎馬遠離。自是而後，再不與身後那人相見。初時她唯恐腳步被殷遲聽
見，緩慢輕踏，但心中焦慮，不覺間越走越快。
突然之間，她身內元勁大幅震動，某種危險正急速迫向背後！
她救援殷遲時，彎刀早已歸鞘，由元勁感應可知，那股危險來得驚若空
中落電，乃是尖銳兵刃之力，對準她的背心射到，絕不容她拔刀。她大駭之
下，身子急向斜前方閃出，猛覺頸際一寒。
一把劍尖已指住她右邊頸脈！
司倚真動念極快，霎時定著身形。殷遲從她身後慢慢走到面前，手中劍
不離她頸部，喝問：「是誰洩密？」
那張臉依然呈灰土之色，口唇亦十分蒼白，鼻血痕跡殘留口邊與下巴，
雙眸定定地望過來，聲音乾枯嘶啞。光天化日之下，殷遲整個人猶如地府拘
命使者。
※
白花灘上，蘆葦蕩旁，康浩陵與顧雲眺見南霄門與北霆門對壘之勢，正
急忙從遠處覓路下崖。
顧雲道：「北霆門這番西征似乎也不急切，南霄門疾行追趕，反而攔在
北岸。我跟史少俠從南霄門人群裡溜出來，以為北霆門更加不會發覺，誰想
到他們夜晚派了人，兜了個圈子在北岸放哨……幸而他們沒對貴派下黑手。」
康浩陵「嘿」了一聲，道：「我師父在，他們豈敢妄動？只不過是想偵
察些本門的動靜罷了。」
腳下的棧道與此間所有山道一般，甚是險要，以兩人輕功，頗不易從山
崖下到沼澤那頭。他和顧雲尋了一條勉強可下坡的小路，悄悄下崖，忽地想
起，問：「北霆門怎麼走得這麼慢？本門從關中越蜀道過來，竟趕在他們頭
裡。」
顧雲道：「我也不知。唔，咱們那日聽劉岡和鄧指揮說……」
康浩陵便即醒悟，道：「不錯，冷雲痴雖說要去無寧門奪寶，卻半點沒
想去救韓濁宜，大可慢吞吞地籌備。師父領著本門弟子穿過西蜀時，說不定
黎老兄還不曾出發。」
山谷間蘆絮飄飛，兩人下崖之時，撲面的蘆花越來越多。康浩陵一面下
崖，一面點算兩邊人數。黎紹之領著廿九人出發，一人死於山崩，眼下有兩
名傷者留在祥雲溝養傷，北霆門一邊不多不少是廿七人。南霄門人似乎多數
留在帳棚內，推想是五十餘人。
驀地裡，雙方各自起了一陣小騷動，南岸的玄袍人紛紛跳起，手按刀柄
；北岸的赤袍人從棚內負劍搶出，隨後門主妘渟緩步而出，立在南霄門人眾
之前。蘆絮在他身周打轉，赤焰白花，襯得他背上一柄瘦劍更是風骨卓然。
康浩陵心中怦怦跳了幾下：「師父……舅舅！」
兩邊各自走出一人，向沼澤走去。蘆葦蕩上橫著一條小木橋，一紅一黑
的兩條身影闊步上橋，在相距二十尺時立定。赤袍者略瘦削而筋骨結實，與
瘦劍相得益彰，是本門高手身形。玄袍者卻高出對方何止一個頭，膀闊肩圓
，雙腿如鐵柱也似，懷抱彎刀，不怒自威。那小木橋是本地居民所搭，十分
簡陋，他站在南邊一端，令人錯覺稍後他只要一出手，小木橋就要震垮了。
康浩陵身在遠處半崖之上，吃了一驚：「黎老兄！還有李天哲師兄！怎
麼他們是單挑放對？」
李天哲朗聲道：「黎紹之，你已連勝本門兩人，勝足了四場。李某敬你
武技，更敬你是條硬脊梁的漢子。只不過你今日已連鬥四場，這第五場，貴
方依然是你上陣麼？」
黎紹之抱刀在胸，冷冷地答：「老子不上陣，站在這裡做啥子？」
康浩陵和顧雲對望一眼，均想：「甚麼叫做『連勝兩人、勝足四場』？
勝了兩人，不就是兩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