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縊奸 6 冷血告白
韓濁宜聳眉道:「你們西旌因利而聚,薄情寡義。你打聽舊同僚的秘密
,想要甚麼好處?」
江璟沉默片刻,道:「殷衡是我殺的。」他不知自己為何要說這一句,
不是撇清,也非爭辯,面對辭鋒犀利的韓濁宜,他一生難被常人理解的奇特
偏執又發作起來,只知這是事實,便說了這一句事實,其他全都不顧了。
韓濁宜一陣驚詫,半晌反應不過來,卻是心念電轉:「殷遲這小雜種是
殷衡之子,原來他們有不共戴天之仇?難怪,難怪小雜種現身以來,面對江
進之的神態始終極為古怪,難怪他破門而入時,對我出劍,卻殺氣騰騰地衝
著江進之質問……他不願跟殺父仇人聯手殺我,他們根本不是同夥,而是仇
敵!」
他又瞪了一眼殷遲,見他身子顫動,顯是激憤已極,但握劍的手從肩到
指卻是平穩堅定,咬牙切齒,目光來回掃視江璟與自己,戰意勃發。他更加
肯定自己的猜測,心想:「看起來,他恨我與恨這姓江的,並沒甚麼分別。」
他暗自盤算,一時便不答覆江璟。外頭午時天光明亮,窗扉緊閉的書齋
中卻甚是黯淡。壁間案頭,燭影晃動。三人目光不斷來回梭巡,各自暗懷算
計。
忽然間,江璟從他的神情中辨認出了甚麼,微微側頭,掠了殷遲一眼。
殷遲心頭又是一震:「江璟想跟我說甚麼?……韓老賊延挨不說,我卻
想聽阿爹的事。這件事,正是江璟要問的,所以江璟是向我示意甚麼?……」
當下也不及思索自己悟到的是否正確,陡地縮臂側身。
韓濁宜駭異之中,殷遲一劍已向江璟臉面劈去!
江璟衣袖疾振,那根拋在地下的竹杖彈了起來。韓濁宜明明見到劍刃已
將觸及江璟額頭,卻見那竹杖的一頭已到了江璟手中,另一頭搭向劍鋒。二
尺劍在這輕飄飄的竹杖一搭之下,突然像是被厚重的泥沙裹住,向右盪開。
殷遲使的是左手劍,劍身向右偏轉,他左側便露出破綻。竹杖微昂,點
向他肋間,勢如長棍。這是江璟以迴空訣使最低淺的岳陽門棍法,一旦點戳
及身,招數再低淺,也能教人內臟震破!
韓濁宜沒料到兩大高手敵人竟在自己面前突發生死拚鬥,又驚又喜,忍
著身上疼痛,跌跌撞撞地讓開。正要向地道奔去,只見殷遲一個閃身,已用
高超身法竄出了竹杖威脅範圍,兩人倏地又分開了。
韓濁宜大失所望,頓時不敢再動,熱切地看了看地道口,又望望二人,
只盼二人再度廝拚。
殷遲惡狠狠地說:「你那是僥倖!讓這老賊把話說完,我讓你死得明白
。」江璟哼了一聲。
韓濁宜心想:「殷遲非殺姓江的不可,可他也要殺我。姓江的問我殷衡
的事,殷衡從川北離去後,便在途中離奇殞命,原來是被他殺了。我不妨說
個明白,激殷遲早些對姓江的動手,最好在來殺我之前便按捺不住,先向江
進之襲擊。」
接著盤算:「屆時倘若他們堵在地道口……嗯,那亦無礙,我趁亂躲到
宅中隱蔽之處。等他們兩敗俱傷,我從藏書閣再進暗道便是。」
他不知殷衡生前與自己的那番交涉跟兩人之仇有甚麼確切相干,這時情
急之下,再無賭注,便把殷衡夜訪、兩人在天留門洪爐外鬧翻的始末,從頭
至尾說了一遍,最後說到殷衡挾持自己在草原上策馬奔馳,以及那番令人費
解的告別之言。
是那番言語,讓江璟聽司倚真轉述時,終於證實了自己壓抑十七年的疑
心,知道殷衡死志已決。
--縱然自己不出那一劍,殷衡也必會用另一種法子,了結岳陽門礦災
的罪孽。
當日的江璟能夠明白,而殷遲二十年來無日不在苦思這樁大恨,又從無
寧門人處熟悉了阿爹的性格,從阿娘口中得知了岳陽門那場難解的冤結,此
際聽見韓濁宜理路清晰的憶述,豈能再聽不出阿爹的死志?
殷遲顫抖不止,牙關相擊,一不留神,竟咬破了唇內皮膚,鮮血瀰漫。
以他的武技,即使在翻滾惡鬥之中頭部遭受震擊,亦未必會咬傷口唇,但他
此刻從臉面到指尖都在發抖,竟控制不住面顎肌肉。
江璟聽罷,道:「我有個疑問,請使君解答。你說西旌因利而聚、薄情
寡義,然則使君這一世,可曾對甚麼人、甚麼事有過情義?」
韓濁宜狂笑起來:「你們是薄情寡義,老夫則是心中從來無情無義,你
這言語譏刺不了老夫!」
江璟道:「我不是譏刺你,是真心想知道。現下我知道了。」
他淡漠的眼神飄過書齋中的混亂,彷彿看的是很遠很遠的山河:「我只
差一點,便成為你這樣的人,苦在仍割捨不了些許情義,有了牽掛,生既苦
,死亦不甘。使君了無牽掛,那麼死也甘心了。」
驀地裡,韓濁宜笑聲中斷,明白了江璟。兩人倘若易地而處,自己亦會
有一模一樣的冷酷說話。自己跟常居疑那老匹夫不像,常居疑暴躁乖戾,內
心卻熱切關懷蒼生。自己跟師弟也不像,師弟熱中利祿,對師門絕情棄義,
但他在西旌,顯然還有朋友兄弟。原來世間絕頂聰明之人倒也不少,同自己
一樣冷血而孤寂的聰明人卻沒幾個。
這個西旌大頭目,便是另一個!
韓濁宜靜了一陣,喃喃道:「老夫沒有死在常居疑老匹夫的手上,卻被
你這冷血畜生逼上了死路?嘿嘿,嘿嘿!」
江璟淡淡地重複:「冷血畜生,冷血畜生,唔。」向殷遲瞥了一眼。
那只是極輕極淡的隨意一瞥,可是殷遲立刻會意。剛才他與江璟只需一
個眼神,便即暗串做戲,誘韓濁宜早早吐露真相,更要讓韓濁宜對當年之事
無絲毫隱瞞。書齋中的三人,事前都萬萬料不到,殷遲竟會與殺父仇人在這
詭奇又緊繃的當口,生出那般絕佳默契。這時江璟第二次示意,殷遲再度領
會,斜步竄向那隻木盒。
韓濁宜眼一花,一匹白練向自己頸中飛來。
他大駭低頭而逃,卻覺頸中奇異地微微一癢,白綾已輕輕繞在頸中。他
反應甚快,當即返身向殷遲撲去,一面忙亂地伸手拉扯白綾。他當然知道向
那個煞神奔去也是送死,但活活勒死的恐懼太大,倘若真要死,他寧可殷遲
憤怒之下一劍刺入他心口!
殷遲身形兜轉,避開了他笨拙的一撲,仍置身在他背後,白綾漸漸收緊。
韓濁宜身不由己地向後仰,只想著:「我不能跌倒,一旦跌倒,便會被
小雜種勒頸拖行,慢慢地折磨死。」儘管身手遲緩,在此關頭卻激發出莫大
的潛力,又拚命扭轉身子,向殷遲奔撲。
但無論他如何瘋狂撲躍,殷遲腳步輕移,永遠置身在他背後,白綾依舊
慢慢地收緊,在韓濁宜頸中完美地平勒成一條白線。韓濁宜頭臉充血腫脹,
眼前一片模糊,只覺眼珠將爆出眶外,渾身虛軟,突然雙腿一陣痙攣,摔倒
於地。
他腰間的革帶在這番狂亂跌撲中鬆開,江殷二人眼前寶光乍現,晶瑩耀
目,韓濁宜身周一陣嘈亂聲響,原來是他衣內的金玉珠寶散落出來,洩了書
齋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