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冰葬 2 故地殘情
康浩陵怔怔地問:「我妹子落葬何處?」
司倚真道:「就在詹家集。」
康浩陵又問:「她的娃呢?」
司倚真道:「寄養在穩當的人家,約定春三月之前去接回翻疑莊。我會讓
師父和全莊的人把這孩子當成我的孩子撫養。來日你若願意,仍可去收他為徒
、為義子,這是姐姐的心願。」
康浩陵喃喃道:「多謝……多謝妳。」他不知為何要道謝,他覺得自己應
該恨她,但他空茫的心裡,又捕捉不到一絲恨意。
康浩陵又問:「阿遲見到孩子了麼?」
司倚真道:「我們在七槐溝時,侍桐已與殷遲決絕,你是知道的。侍桐始
終不願他知情。你見到他,也別說起。」
康浩陵怔怔點頭。
司倚真面如死灰,緩緩道:「常人身當此境,不是自盡,便是瘋癲。可是
,侍桐彌留之際要我好好活著,先生又要我接掌他的西域功業。我最愛的姐姐
不讓我死,最敬的先生不許我瘋,我唯有在天留門之役後遠離你,遠離我所記
認的一切,方得以不死不瘋。我是個自私的重罪之人,你別再來招惹我。」
康浩陵陡地大叫:「我的確不知怎樣再待在妳身邊!妳用不著費心擺脫我
,我這就走。天留門還有多少殘黨,我去殺個乾淨!」拔步便行。
司倚真卻理智仍在,道:「你不知天留門的位置。你還要去邀先生見李存
勗,焉知先生何在?」
康浩陵只是衝動之下欲跟她分手,實不知天留門或常居疑的所在,但若要
他再隨在司倚真左右,只怕自己體內的痛怒之火會炸裂開來。他停下腳步,心
想:「讓她先行,我用赤派追蹤之法也能尋到她走過的路。」厲聲喝道:「那
麼妳走罷!妳走得遠遠地,妳快走!」
司倚真把淚痕一抹,拔步離去。
康浩陵抱頭跪地,久久不能平復。猶記得上官駿遭害時,自己也曾這樣痛
心疾首,甚至可說當日的悲恨尤有過之,因為是他自己對局勢估算有失、累上
官駿死於非命。那時他痛哭之際,想的只是尋凶報仇,而他也確確實實有仇人
可追,那便是岐國內奸。然而今日,無寧門的血案擺在眼前,卻連無寧門的遺
孤殷遲也永不願報仇,義妹用性命換了殷遲與翻疑莊的和平,他這個局外人算
甚麼?
他只能恨自己識錯了人……當真識錯了她嗎?不是愛她慧黠多智、愛她慎
謀能斷?初識之時,她暗算常居疑時那三分邪氣,不曾令自己莞爾之餘怦然心
動嗎?他唯一可以去恨的,是深深愛上那凶手的自己。
他曾經以為那是自己永不會以半句惡言去傷害的人!
※
數日後,兩人轉入西蜀叢山,循棧道而行。道路只得一條,康浩陵不需刻
意追蹤,也知司倚真的去向。
兩人一前一後經過了白花灘,南霄門與北霆門群體決鬥的情境仍未在康浩
陵心頭淡去,他在兩派之間力當百人的身軀感覺,亦依稀殘留,武林局面卻已
翻新,不禁悲欣交集。
走過白花灘,便來到祥雲溝。那日地震山崩路毀,數月以來,村民只能想
法子撬走較小的岩石,重建山下家園,也無力去修築崖上的新路,只靠著迂迴
村中的道路通往外地。倆人來到康浩陵與史庭威曾暫居的漢村上方時,山崖仍
如當日一般塌陷變形,情狀仍極其可怖。
倆人均不願下崖繞路,在崎嶇的地形間盡力以元勁應變,司倚真在前方明
顯放慢了腳步,二人僅隔一道扭曲起伏的山坡,彼此身影均甚清晰。
康浩陵凝望崖下,史庭威的音容掠過腦際。他躍上高處,轉身向著崖下疊
手拜祭,忽聽前方傳來司倚真的聲音:「此山不久前曾有地震。村中可是傷亡
慘重?」
康浩陵知道她問的是自己拜祭何人,本不願答,但他即使不轉頭去看,也
知司倚真正停步注目此處,便冷冷地道:「我師兄史庭威為了從山崩中救出受
傷的北霆門人,在此罹難。」
司倚真凜然,轉身亦向空中行禮敬拜。康浩陵斜視她拜祭身影,心想:「
她已與我相絕,毋須在我面前惺惺作態,這一拜是誠心的。她從來都敬重我和
同門的情義,她本非無義之人……可是她為了成全自己跟翻疑莊的恩情,卻做
出最不義的惡行。」
司倚真直起身子時,卻見後面的康浩陵抱膝坐在高處,顯然要等她去遠了
再行。
出了層巒疊嶂的西蜀,天地頓時朗闊,草原上綴著幾許緩坡。在群山中時
,無處是路,卻也無處不能是路;但到了這一望無邊的曠野,依然可說是無處
有路、又無處不可行路。司倚真循著自己走慣的商道,一旦走到最近的地隧兵
工所,即可轉入地下、乘馳車前往阿西爾小村。
她在關口外的一處小鎮買了匹驢,忽然心覺有異,藉著屋舍掩蔽,回頭向
來路尋找,卻不見了康浩陵的影蹤。
她怔忡凝望著小村散集時行人漸漸寥落的道路,心中有個聲音在叫喊:「
司倚真,妳別去掛意他,別掛意!妳和他已說得再明白不過,妳欲與他相絕,
他亦再無法與妳共對,妳還想甚麼?妳還想他像從前那樣,在身邊亦步亦趨麼
?」
想起自己一回到阿西爾就需輔佐常居疑進攻天留門,便整理恍惚的心神,
上驢向西。關內春意雖已不淺,地勢高曠的川北仍無甚暖意,尤其晨晚空氣冰
寒,偶飄細雨,司倚真只覺雨水裡似夾著碎冰。四望孤絕,全心只盼快快趕至
最近的一處地隧入口。
此行入關,向郭崇韜密報、與黎紹之定謀,舉手間安頓了兩派門人捨生忘
死猶未能遏斷的數百年惡戰,可是她從未覺得自己是英雄。英雄是黎紹之、康
浩陵,甚至是妘渟與冷雲痴,因為這兩位門主畢竟在天下豪傑面前,被迫為兩
派和平獻祭了名譽和肢體。
而她呢?她只不過去了結在關內最後的一樁心事。
然後,除了那個寄養在西蜀的嬰兒,關內的一切當真跟她再無相干了。
前路在關外、在西域,或者在更遠更遠的邦國,在太陽西沉之地。太陽既
寄身於彼處,那兒不知有沒有終年不落的光輝,照進她冷黯的心魂?……又或
者,天留門之役便是自己埋骨之時。
黃昏時來到一座小湖邊,司倚真放驢子飲水,卸下沉重厚實的毛氈,尋到
幾塊岩石的背風處,生火鋪氈。上一次這般在湖邊露宿、見到湖水,她想起殷
遲在湖浪上練畫水輕功,那日她要去的是更遠的地方,那個地方叫喊冤谷,那
個地方是此生最大的噩夢!
茫野日暮,可見之地在火光中越縮越小。司倚真靜坐調息片刻,正準備安
睡,時起時歇的風聲中,忽然滲入一陣遙遠的響動。
她元勁靈敏勝於康浩陵,唯其較少用於生死一線的實戰,更能朝夕修練體
察萬物微觀的能耐。因此,與其說是有甚麼外物發出了「響」聲,不如說是觸
動了她的元勁,在她耳朵確切聽見甚麼之前,元勁已感到有人與獸類同時規律
而來。
過了片刻,她果真聽見了聲響,是負重的牲口踏著草地。
--東面,有人騎著牲口往這兒來。
司倚真悄然跳起身,伏低向旁躍出,遠離篝火,左手握棍,右手執刀,凝
神辨認來者有多少騎。無論多少人,見到此處有驢有篝火,定會過來查察;若
是艱難趕路的行商或僧侶,多半還會停下來烤火。
「設若他們是好人,我倒不妨現身,結伴度夜,以策安全。」萬一是劫匪
或逃兵之輩,只有狠下殺手,再搶馬逃走,可惜那盒中人立斃的「茉莉醉」毒
粉已在韓濁宜的木屋中打翻。
來者漸近,唯有一騎。
那人忽然稍稍催快了馬,想來是看見了火光與可供過夜的岩石。司倚真伏
在黑沉沉的草叢間,瞪大雙眸,瞧著那一騎漸漸跑進了火光模糊泛到的昏暗地
方。陡然間,她身子一震,驚叫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