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大結局） 海蹤 8 他生約誓
無邊的絕望之中，司倚真忽爾恢復平靜，惘然地、不明所以地瞧向康浩陵。
康浩陵卻只對殷遲點了兩下頭。塔中烈焰如要吞噬空氣，他周身只覺一陣
冰涼，似乎驀然間活在了一個朦朧難辨、介乎死生之際的境地裡，大聲道：「
阿遲，讓我過去，咱們兄弟說幾句話。」
不知怎地，殷遲曉得康浩陵絕不會攔阻自己，招了一下手，立在原地等候
，原本劍拔弩張的姿態亦舒展了許多。
康浩陵從塔壁邊一躍而過，緊緊抱住了殷遲。一陣透骨寒意從殷遲身上湧
入他懷中，他眼眶和鼻頭登時酸得刺痛，洪洪鐵焰被淚水模糊成刺眼的霧光。
他一字一字地道：「恭喜你得脫苦難，你從此……日子舒服啦。」放開了
手，牙關咬得軋軋響，仍阻不住眼淚一滴滴滑落面龐。
殷遲拍了一下他背脊，笑道：「這才是好兄弟呢。」突然向司倚真這邊望
了一眼。
司倚真心頭顫慄，只見那對眼眸再度燦若昔日曉星。
殷遲向康浩陵低聲道：「無寧門的事我已再不怪她，大哥也別放在心上了
罷。」
康浩陵一愣，胡亂抹去淚水，凝注他雙眼。殷遲又笑了笑：「她那麼做是
為了牽制我，倘若她不發難，我便要滅翻疑莊滿門，差別只在我殺不了江璟。
她愛著她的家園和親人，不擇手段去保護翻疑莊，就如我待無寧門一般。」
康浩陵喃喃道：「你說這些是為了我。」
「也為了讓她不被你所負。」殷遲微笑道，「若然因為我，你倆不能在一
起……」說到此處，終於無法面對康浩陵目光，輕輕退開一步，別過頭，瞧著
黑沉沉的高爐。「我在三途河邊回顧，定感不安。」
康浩陵用力握著他手片刻，只覺那隻駕馭過畫水魔劍的瘦硬手掌從徹骨冰
寒漸轉溫暖，成都鬧市初遇以來的無數情景，一霎時流過二人心頭。康浩陵眼
前的光與暗，再度在淚眼中迅速變得朦朧。
殷遲道：「他朝再聚，管他陰世還是來生，咱們再喝酒。咱倆的酒約，誰
也別忘了。」
康浩陵響亮地叫了聲：「好！」縱躍回到司倚真身畔。
司倚真不知他倆說了甚麼，只聽見康浩陵那突然響亮的一聲應承，總覺得
二人情狀極不容她樂觀。見康浩陵躍回，低喝：「先勸我師父。」
不料她話聲方出，康浩陵雙足一落地，便伸臂抄來，將她纖腰一把攬起。
司倚真吃了一驚，身子已然騰空，頭臉迎著炎熱的風打了一個轉兒，身子被康
浩陵扛上了肩頭。她頓時明白他意欲何為，尖聲道：「放下我！我要跟著師父
！」
康浩陵不加理睬，躍向塔門，一面縱聲叫：「江莊主請務必珍重！」
高塔深處一道雪光，映著鐵水焰光晃了幾下，是江璟揮袖示意。
司倚真手指扣向康浩陵頸際，隨即一驚：「不行，我下手稍重，他昏暈時
方位不對，不免墮入鐵水滅頂。」只有奮力掙扎，身軀發力之處卻被康浩陵手
臂緊緊箍著，無論她如何膝撞肘擊，甚至扳轉康浩陵頭頸，康浩陵均有應對之
法，她身子始終被牢牢定在康浩陵背上。
兩人都是迴空訣的行家，對人身的勁力驅動流轉最為熟悉，一旦近身搏擊
，便全然是軀體份量與肌肉之力的較量，她的玲瓏嬌軀無論如何不是康浩陵的
對手。
康浩陵揹著她疾衝，已衝出塔外！
混亂之際，康浩陵的目光始終不曾真正離開殷遲。當他回到塔門近旁、揹
起司倚真、轉身衝出，出塔的前一瞬間，最後留在他眼內的，是那個煢然獨立
的身影。
－－依稀仍握著二尺劍。
殷遲回轉身，與江璟再度遙遙相對，忽然道：「江伯伯－－」
當此非常情境，江璟心田空明，萬物皆不入眼，亦是萬物皆須留意，因此
無論殷遲發何言語，江璟本不會有任何詫異。但這三個字一叫，江璟大受震動
，腦裡嗡的一聲，陡然似覺天崩地裂。
自己做了他十多年的大仇人，誤會冰釋後他亦不曾稍假辭色，這是絕無僅
有的一聲「江伯伯」，往後也再不會聽見了！
殷遲逕自說了下去：「……我出生時，我阿爹相隔千里，未曾見我一面。
你說，他見了我，認得出麼？」
江璟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不知自己是如何發聲，甚至不確定是自己在言
語，就像隔著迢遠的山河，不知是誰，聽見幾句等了很久很久的慰藉。
「在翻疑莊的山巔，我和幽冥裡的他喝酒，曾把你的形貌仔仔細細地向他
說過。」
－－「你放心，他認得出。十九年來，他一直很想見你。」
江璟眼前陡然一花，只見一條身影從塔牆邊縱起，靈動得不似人間凡物，
穿入鐵水的炫目烈光之中。
※
康浩陵揹著司倚真奪路衝下甬道，來到地底巨洞與地隧交接口，卻見地底
空蕩蕩的，唯見遍地箭矢兵刃，以及早前兩軍交鋒時倒下的屍首；地隧內闃靜
無聲，馳車無影無蹤，已不再駛回，徒留路軌與巨索。他震驚已極，停在地隧
口。
司倚真仍掙扎不休，大叫：「我要他們撤退後放走所有牲口，這一截地隧
尚不知能否倖存，唯有徒步下山，所以你快走！你放我下去！」
康浩陵咬了咬牙，向身後遠處的斜坡甬道望了一眼，情知從那陡坡攀爬出
城更加不利，當即衝入地隧。
他在地隧中不問路程地狂奔，司倚真不再掙扎，說道：「你放我下去，兩
個人並肩奔得更快。」
康浩陵初時不睬，由得司倚真在耳旁聲聲催促，突然喝道：「妳別說了！
別騙我！我知道妳沒有死心，妳要回去找江莊主！」
司倚真道：「我不騙你，真不騙你。你負著一人奔走，極為不智。你放我
下來，我一定與你並肩。我為你出的主意甚麼時候有過差錯？」
她言語之間，康浩陵又已奔出一大段路，只是一個勁兒地叫：「我不信，
妳就是在騙我，妳－－」心下疑惑：「我只知她在騙我，但我怎知她是撒謊？
」陡然醒悟，粗聲道：「妳對我倆之間已沒有了指望，又惦記江莊主安危，所
以妳想回去守著那高塔。要是勸得江莊主出來最好，妳便藉機跟我分別，往後
躲在翻疑莊不見我；要是勸不了，妳正好跟江莊主死在一起，為無寧門的事贖
罪，更加不用見我了。對罷？妳打得好一手算盤！」
他一口氣叫嚷完畢，卻不聞司倚真有何回應，又粗聲粗氣地問了一句：「
妳還有甚麼話說？」
司倚真怔忡地伏在他背上聽著，一個字也反駁不得，手臂不由得在他雙肩
收緊，倆人的體溫許久不曾這樣緊密地靠在一起。她側臉挨著康浩陵後腦，淚
水落在康浩陵髮髻，懷裡這個人依然是她心裡揮不去的那個，那個在一切事情
上都是又烈又倔、時而不可理喻、卻在這種節骨眼忽然靈巧通透的人。
對他與她的情，他也是又烈又倔……
康浩陵道：「阿遲對我說了一些話，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哽咽了
好一會兒，才道：「我甚麼都想通了，甚麼也不能阻止我了。甚麼恩、甚麼仇
，都攔不了我。司倚真，妳給我聽著！自此時此刻起，甚麼也不能阻止我了！」
司倚真默然良久，才問：「阻止你做甚麼？」
話聲方出，康浩陵已奔到地隧出口，從斜道提氣直上，攀上了地面。
眼前空闊蒼翠，是天留門山腳的大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