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鬧市覆車 (2)
殷衡接著引見另一人。此人三十出頭,年紀雖較丁鑿大,但聽殷衡說,
他入夥晚得多了,因此排在丁鑿之後與江璟相見。此人戴著幞頭,倒與王渡
類同,江璟一看便暗有好感:「這一位也讀書麼?」誰知一聽姓名,大出意
外,赫然便是殷衡所說「活脫脫一個坊正」、出身綠林的邢昭一。
江璟細看此人,除了眉骨突出了些,通身找不出一點特殊之處,人們若
與他在街巷擦身而過,多半轉眼即忘。同時他笑容可掬,聽完殷衡引見,也
不管自己是席間年紀最長的阿兄,便從旁席取來一隻酒盞,為江璟滿斟一盞
,遞了過來。
江璟忙雙手接過,道:「不敢,不敢,多謝邢兄。」心想:「你本是桐
柏山寨綠林道,但是看你令人難以記憶的面相,果然適合做殺手;你的神氣
,也確實適合做坊正……嗯,做呂長樓與文玄緒之間的和事佬。」他肚中飢
餓,滿心只憂慮這一頓行前酒無物可吃,神思不屬,怔怔地和邢昭一對敬了
一碗酒。
忽然廳旁綢帷飄動,一個深褐色衣裙的苗條身影風一般捲進廳來。江璟
眼前大亮,差點驚喜叫出聲。只見封祁一身粗衣,難掩魅人身段,婀娜腰支
裹著一條青帶。她雙手捧著兩個疊起的大銅盆,腰裡微微用力擰動,更襯得
腰間上下各自飽滿豐美。
江璟不甚明白男女之事,尚且看出妙處,何況旁邊那一眾如狼似虎的傢
伙?錢九命率先叫起來:「就知道妳捨不得我。唉,哥哥明天出行,不是大
事。想瞧我,用不著害臊,快坐到哥哥身邊來。」
封祁將兩個肉盆往席上重重一放。江璟看重吃食遠甚於美色,連忙瞧去
,看那色澤肌理,知道是一盆羊肉、一盆兔肉,成色極其新鮮,只是片得厚
薄不均,乃是封祁一貫作風。
封祁對錢九命的話充耳不聞,嬌聲喝道:「讓開。」身子一扭,擠入江
璟與殷衡之間,就跪坐在兩人身畔整理席上盆缽,再從腰帶裡抽出一對長長
木箸,夾起肉片在釜中焯燙,曼妙的胴體就在江璟身旁晃動。
突然間,江璟上臂一陣奇異的溫軟觸覺,原來封祁傾身擺弄食具,胸間
與他手臂微微相觸。江璟驚羞交集,耳根子霎時滾燙,連忙縮手,挪開了身
子,又傻傻摸了摸手臂方才與那胴體碰觸之處。封祁卻渾不在意。江璟心裡
微酸:「妳與這些人相處,也這麼不拘小節?這可不行。」究竟怎地不行,
可也說不上來。
殷衡哪裡知道江璟在旁有這許多糾結,向封祁叫道:「阿九要妳坐在他
身邊,妳倒來挨著我。原來妳想的到底是我,不是阿九。」錢九命連連怪叫
,就連一臉苦相的丁鑿也大笑起鬨,只有邢昭一笑吟吟地瞧著眾人。
封祁焯熟肉片,夾到邢昭一碗中。邢昭一入夥雖晚,年紀卻大,西旌同
僚相處儘管脫略形跡,尊卑之份卻守得頗嚴,封祁請他首先進餐,倒是誰也
無異議。封祁又夾了些肉放入釜中,眼見肉片的鮮紅轉為熟褐色,又漸縮漸
小,封祁卻瞟著別處,不知想些甚麼,江璟和殷衡同聲叫出:「夠了!」
封祁一愣,回過神來。江璟急道:「那個…那個……柴了。」他眼見上
好鮮肉受了糟蹋,情不自禁,殷衡拍席道:「這『撥霞供』最忌火候太過,
妳做不來便別硬上。」
江璟聞此雅名,瞧著肉片在筷間揚動,想起肉將熟未熟之際的紅霞色彩
,確如黃昏西天的霞焰,豔麗醉人,焦急之意淡了幾分,心想:「撥霞供,
好名稱!」
封祁冷笑道:「老娘偏要硬上。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手腕一甩
,一疊肉片啪一聲摔入殷衡碗中。殷衡是此間入夥最早者,只是年歲上須得
向邢昭一謙讓,因此封祁這一箸肉便供他所用,偏偏涮得過頭了。
江璟不知自己幾時才輪到肉吃,暗暗打量殷衡的碗,饞涎幾乎淌出嘴角
。殷衡卻皺眉道:「我說了多少次,當用鮮湯,妳怎地又用清水?」
此言一出,江璟與封祁同時發話。江璟喜道:「正是!當用肉湯作底。
」封祁卻罵道:「飯是你死王八做的麼?老娘沒有閒工夫熬湯。」
殷衡搖搖頭,一語答了兩人:「肉湯不成。肉湯焯燙肉片,滋味混雜不
美。城外林子裡多得是鮮蘑、香菌,妳大可使喚郭奴兒去採。」江璟一聽,
大大佩服,想像菇湯涮肉的極鮮之味,饞涎更是洪水般難止。封祁卻撇著唇
,只是冷笑。
眾人亂糟糟地談笑,江璟瞧著封祁又夾肉入湯,忽問眾人:「那位郭奴
兒小兄弟曾說西旌飯菜都是封小娘子做來,為甚麼是她?」
眾人一呆,江璟手臂突然重重著了一下,原來是殷衡伸手從封祁背後繞
過來拍了他。江璟不理,朝著好幾對疑惑的眼睛,又問一次:「為甚麼是封
小娘子做這麼多人的飯?」
封祁在他身邊忙活,全然置身事外,彷彿眾人談的不是她。
錢九命眉頭一皺一聳,道:「她是娘兒,她不做誰做?宅裡又沒別的女
子,執事奴是男人,難道讓麥…麥…姥……那個……去做?你們有膽聽,我
可沒膽往下說。」
江璟打從心裡不懂,執意說道:「如何只因她是女子,便要為全院的男
子做飯?」錢九命與丁鑿面面相覷,錢九命道:「你這話我聽不明白。正因
為她是女子,便要做飯哪!」
江璟道:「我就…我……我是說岳陽門的廚子,便是個男人,叫做莊叔
。」想說「我就想當廚子」,瞥眼見到封祁身旁殷衡似笑非笑,定在嘲笑他
在雲夢樓的敗績,臉上微熱,又道:「在下是疑惑難明,真心求教。」
除殷衡外的三人愕然良久,表情無不古怪,既覺得他問話大違常理,可
又不知怎生反駁。錢九命把眼一瞪,拍腿道:「岳陽門廚子是男的便怎樣?
那是他的營生!咱這宅裡又沒有真廚子,幹麼叫不得娘兒們做飯?」指著殷
衡:「這沒志氣的灶頭娃倒是喜歡鑽在廚房裡,可是他差使比封小娘多得多
,殺人手段也麻利得多,家裡這麼多人日日要吃飯,要是他專責做飯,誰去
殺人?」
邢昭一愛打圓場的脾氣發作,打量江璟片刻,微笑道:「世上人家,率
皆如此。只有偏勞封家妹子了。」
江璟絕非不知世人常俗,卻看不慣封祁只因身為女子,便在勞碌之餘還
要被一眾男子戲弄。他自幼尊敬楊杞蓉女俠,又和刁蠻的雙緹相處慣了,並
不以為女子低人一等。聽了邢昭一之言,不以為然地道:「她的手藝又未見
得多好,還不如讓殷衡分擔著做。」
眾人又是一呆,猛地拍手大笑。
封祁揚眉大怒,將長箸往釜中一擲。沸水濺到丁鑿和錢九命臉上,兩人
都是出生入死的一臉糙皮,渾不把滾水潑面當一回事,但原本涮著的肉片登
時四散,沒入湯中,那火候是再難抓準了。封祁向後躍開,朝江璟頓足嗔道
:「你不說話,我不會當你沒生舌頭!」
眾人更是笑聲震樓,殷衡與錢九命齊聲怪叫:「哎喲,哎喲!」錢九命
怪笑著喊:「出大事了,妳連他也捨得罵了,出大事啦!」殷衡大叫:「老
天有眼,妳總算把這小子跟咱們一視同仁,今後咱哥倆有希望了?」
江璟腹中叫屈,卻又懊悔無已,自己明明是為封祁鳴不平,豈料話越說
越糟,到頭來還重重得罪了她。封祁指著湯釜,冷笑道:「肉和湯都在那兒
,筷子也留給你們了。老娘功夫已做齊,幾張臭嘴要吃,自己看著辦。」又
向江璟狠狠瞪了一眼,轉身出廳入廊。江璟碗中仍空,她自然不管。
江璟心中連連歎息,手足無措,不由自主地扭轉身子,目光追隨她背影
。這時殷衡等人大呼小叫,早已把長箸搶起,殷衡出手涮肉,自然盡得「撥
霞」奧義。
江璟愣愣地看著封祁身影在廊中暗處隱沒一半,突然間,那身影又往燭
光照映處探了一探,那張總帶著幾分輕顰、幾分薄嗔的艷麗面容,從綢帷的
縫隙瞟了過來。
江璟胸中怦怦兩下。只見那眼波對上了自己目光,接著在他臉上略一流
轉,已變得毫無怒色,卻脈脈似有言語,似足了那一夜宣徽副使府盛宴之中
,她假扮舞姬,引得高官宋存仁對她欺辱、伺機刺殺,而自己卻在她受欺時
鳴不平,換來她傾注感激的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