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長坡御勁 (8)
江璟胡說八道，毫無道理，甚至極可能與事實相悖－－李茂貞、李繼徽
父子與年大姑之間，非但並無結盟合作，敵對的機會倒是不小。這刻事態緊
急，甘自凡若在坡上狂殺一陣，接著就下坡來殺自己。雖說蒲寄淵多半出手
，但那樣一來，自己才學了一句的迴空訣，不免硬生生中斷，而坡頂死於非
命的宮女也是無辜之極，令他油然憐憫。
至於甘自凡罵他賤狗、操他祖宗，他倒是毫不介懷。當日鄔傑罵他「雜
種」，令他萌生復仇之志，那是因為此詞侮辱母親極甚，人們常用以辱罵真
有其事之人。但甘自凡一通亂罵，操祖宗之類，絕無可能實現，比之罵「吃
屎」云云更加不癢不痛，聽到便忘了。
他隨口叫嚷恐嚇，用在甘自凡身上居然大收奇效。甘自凡只知自己所效
力的覃王與韓建合盟對付李茂貞，他一介江湖客，何曾想到過宮中另有勢力
？一愣之間，江璟瞧出他的退縮，又加重這一賭的注碼，說道：「你要我引
見麥姥姥，那麼…那麼……這些宮女……哼，你敢造次？大小李節帥那邊…
…你……哈！」
甘自凡愈聽愈警戒。他渾不把身邊包圍的宮女放在眼內，一對凶光小眼
只盯著坡下，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江璟心道：「你聽了我斷斷續續的言語，一定自己想出十幾廿幾條解說
，總之令你益發不敢與這群宮女對抗。可是，連我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說甚麼
，你又怎能參透？嘿嘿，江進之，這正是你的特長。」他生平苦於言語不能
傳達腦中靈思，此時卻將這一「特長」大加發揮，把甘自凡僵在坡頂、動彈
不得。
甘自凡喝道：「你意思是李茂貞和李繼徽在宮中安排了人？這些是他們
的眼線？」向群女瞥了一眼，見她們身子猶自發著寒顫，面紗上的眼神卻甚
木然，叱道：「死不完的臭小娘。」又問江璟：「她們是李繼徽和麥姥姥在
宮中的人，襲擊甘某做甚？啊，我明白了，她們是來護你性命的？」
江璟心說：「我不知自己是甚麼意思，你要我是這意思，那便是好了。
」加倍發揚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言論：「你眼下仍侍奉覃王，知道他們宮中…
…這宮中的事……可不敢亂說，不敢亂說。」這句「可不敢亂說」是他這些
日子從西旌之人身上學來的北方口音，脫口而出。
甘自凡神色不定，突然一撤鐵鞭，勁風激得身周群女裙帶飛起。群女大
駭，不由得齊退一步，仍不願散去。甘自凡暴喝：「滾開！」
就在此時，眾宮女身後密林傳出一聲尖喝：「一群不中用的，給我回來
！」
群女一凜，這才陡然齊退，淡紅衣影紛飛，雜著雙劍雪光，江璟看得心
曠神怡，又暗暗為橫死的幾名女子惋惜。要知道群女既均是宮人，姿儀便受
過嚴訓，縱使不會武，進退奔走時身形也較民間姑娘優雅許多，如今在年大
姑手下學了些少武技底子，自然好看煞人。
－－那聲尖喝，當然是年姓女子所發。江璟一聽她的聲音，心頭便是一
震，想起地牢中的長鬚人來。卻也知此時此地，絕無上坡去向她追問長鬚人
安危下落的機會。
只聽身後有人哼了一聲，正是蒲寄淵。他藉此時機飄身近前，一把攙起
江璟。江璟腿傷只是肌肉疼痛，其餘壯健如常，連忙跟著蒲寄淵回到坡底溪
畔。蒲寄淵示意他緊隨，順著溪水流向，大步緩行。
走了兩刻不到，來到幾塊大岩石之間，此處已壘了一堆樹枝，原來蒲寄
淵早備下了這個暫用的棲身之所。
江璟長長吐了口氣，大有寬心之態。蒲寄淵不解：「你見到此處有柴火
，因而放了心麼？」江璟忙道：「不。這裡…很遠。」以二人腳程，即使不
慮強敵在後、悠然而行，走了這些時候，離開方才動武之處也已甚遠。蒲寄
淵更是奇怪：「你怕甘自凡突襲？我看你不像是怕了他。」
江璟道：「這裡沒有氣味。唔，沒…沒事。」原來方才一群宮女與甘自
凡狠鬥，橫死多人，死者開胸破腦、慘烈難言，該處草坡的氣味自是腥臭難
當。倘若在該處的坡底歇息，蒲寄淵或者未必嗅到，但只消有一絲氣味飄下
，便逃不過江璟的狗鼻，況且還要聞著吃飯睡覺，簡直天大酷刑。萬幸，蒲
寄淵的棲身之所遠離了那遍地死屍的戰場。
蒲寄淵一兩句話問不出，便不以為意，說道：「你對甘自凡故弄玄虛，
做得挺漂亮啊！明天日出之前，甘自凡不敢妄動，但我知道他為人，他好容
易同時見到你我，一定不甘心便走，就是打多兩場架，他也痛快。從前本是
我要尋他算濫殺無辜的賬，如今我卻不想跟他歪纏，應以踐諾為先。」
江璟一聽蒲寄淵又提到「踐諾」，凜然留神。蒲寄淵道：「這一日一夜
，我把功訣好好教你。只盼那人……哼，那人為了蒲某，守在左近，從旁牽
制甘自凡，直至你能與甘自凡一較短長為止。」
這下再無可疑，江璟聽得清清楚楚，蒲寄淵果真要傳他迴空訣。此刻風
平浪靜，已大有餘裕感到喜悅，他卻只覺極不真實。喜固是喜，但對於此事
的雀躍之情，還不及聽到王知遙演示各地土語、見到西旌「信筒子」盛放煙
花。甚至，還不及從廚子老莊那兒學到一道年節大菜。
如若剖開他的心來問真話，得窺迴空訣於他而言，最堪興奮的是：「甘
自凡、麥姥姥、年大姑、蒲先生，這許多一流高手關心在意的事，我江進之
也有了一份。」
倘若這些高手在意的是「人間仙味秘傳菜譜」一類，他得以躋身其中，
只怕是一樣地開心！
蒲寄淵從岩石縫間取出乾糧，抽出兩條鹿腿，生火烤著。江璟力戰後見
有鹿肉可吃，趕緊在旁幫手。蒲寄淵道：「話說回來，若非你瞎話一場，那
人的手下不免死得乾乾淨淨。那些宮女幫她辦事，不見得全是好人，但你有
仁心，這很好。那人老是盼望自己對我有用處，拿自己手下的性命來糟蹋，
對我有用？還差得遠呢。」
江璟因長鬚人之事，對年姓女子的敵意多於親善，以往對她還有幾分同
情，經過含元殿那一晚，已大不相同。這時聽蒲寄淵說得薄情，已毫不在意
，便能清醒地旁觀事態。聽見此言，心中若有疑問，問道：「她武力如何？」
蒲寄淵一怔，信口道：「她家破之後流落江湖，學的是雙鉤，原來所練
鉤術均自雙戟戰法化出，其意灑脫陽和，特重運使劈、掃、掛、撓等招式，
於鉤的奇兵優勢並無著墨。九年之前，她廿八歲，自創了一門『傷焰鉤』，
路子委曲陰毒，與她的性子更加相配，將兩把鉤上鉤首、鉤身乃至護手各處
刃鋒從各方位突出殺傷的威力，挖掘得淋漓盡致。」
江璟一聽「自雙戟戰法化出」，立時點頭，想起夜襲岳陽門寢室的閹人
，使的正是畫戟。畫戟為長兵，雙戟為短兵，但兩者的形構甚是近似。他凝
思「傷焰鉤」之名，回思自己所聽聞的那人作為，亦略能想像這一武技中的
偏激之意、愁傷之情，尋思：「這門鉤術的厲害之處，得要目睹她出手，始
能得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