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銀泉留客 (3)
平明藏影的惡名播滿江湖,甘自凡早有所聞,依稀記得往日斷送在年渭娘
手底的仇家,盡是年渭娘親手所殺。這群宮女不曉江湖事,甚至實戰經歷也欠
奉,他與之交手兩回,早已看出,然則她們果真不曾學到年渭娘最精奧的毒功
,也甚是合理。他愈想愈是戒慎,表情益發兇怒,雙眼不離年渭娘那虛握的右
拳,喝道:「惡毒婆娘,殺不了甘某,便使毒麼?」
年渭娘道:「要是你正面來鬥,跟老娘光明正大決一死戰,老娘便不對你
用這毒。要是不然,呵呵,你身子再轉過去一次試試,你敢不敢?」
甘自凡不知她此言有幾成是真、幾成是虛言恫嚇,竟被僵在當地,望著她
右拳,呼哧喘氣:「賤人虛張聲勢!妳這手裡,啥也沒有!」
「是嗎?真是甚麼也沒有嗎?嘻嘻,呵呵,要不,你試試?」年渭娘尖聲
大笑,輕輕搖晃右手:「你轉過身,讓奴家啥也沒有的這隻手,朝你撒一把試
試啊!」她一現身便不斷自稱老娘,這時大佔上風,竟刻意自稱起奴家來。
甘自凡胸膛一挺,似乎本要吸一口氣喝出甚麼話,又心存忌憚已極,竟不
敢深深吸氣,以免誤吸毒粉,果然聽得他問道:「撒一把,那是甚麼?是毒砂
?毒粉?」
年渭娘傷腿輕抬:「你瞧這是甚麼?」甘自凡莫名其妙,皺眉呸了一聲。
年渭娘笑道:「這是你打出來的傷口。傷口裡有甚麼?」
甘自凡又啐了口唾沫不答。年渭娘道:「是血呀。看來你在武林中樹敵太
多,沒人要教你這個乖,你竟不知老娘怎生用毒。」
年甘二人對峙,十四兒亦極為關懷,本是江璟脫身的時機。但他一聽年渭
娘此言,好奇之心登時大盛,哪裡還肯立刻離去,心說:「昨日蒲先生提及此
毒,當時我不曾請教,沒想到今日聽見毒物主人親口解說,運氣真好。」不禁
微笑。
這笑容本來極淺,誰知年渭娘陡地喝道:「姓江的小子,你樂甚麼?」
江璟一愕,只見手提軟劍的十四兒也望了過來。在他想來,自己暫無性命
之憂,站在一旁聽戲似地,就有新知可學,運氣當然是好。可惜仍在軟劍襲擊
範圍之內,這運氣可也算不得最好。
年渭娘睨他一眼:「別走。十四兒,妳得幫姑姑看好了他,這位江郎是咱
們的好客人。」十四兒「嗯」了聲。
江璟心中一動:「她是十四兒的長輩,怎地說話如此客套?十四兒聽見姑
姑吩咐,這般應答也不合禮數。」
年渭娘見江璟已在掌握之中,便轉向甘自凡,嘻嘻而笑:「平明藏影彷如
活物,平時養在我以人血特製的藥漿裡,寄生其中,取用時曬製成粉末,便能
在空中散入敵人口鼻了。要是想讓它毒效發作得快些,那便用血來攜帶,遇上
敵人,鮮血藥漿滴滴落入敵人口鼻。無論是粉抑或血,這寶貝兒一旦吸入,立
即由口鼻的細嫩皮肉轉入敵人之血,從此逍遙寄居,周身流轉。任敵人往口裡
挖出一塊肉來,也再抓不著這寶貝的影兒了!」
江璟接口道:「天色平明,萬物本該無處可藏。因此『平明藏影』以光天
化日之下藏匿其影為譬喻,意指此毒極精於潛藏敵人血中麼?」
此問一出,年渭娘、甘自凡、十四兒全都轉過頭來看著他,個個面露詫異
,彷彿他忽然變成了三頭六臂,就連遠處的宮女也一陣騷動,望著他交頭接耳
。江璟道:「問不得麼?」心想:「我既然一時半刻逃不了,在旁問一句,以
貫徹所知,犯了你們甚麼禁忌?」
年渭娘打量他幾眼,向十四兒道:「姓江的兒子腦袋可有點奇怪。兒子隨
老子,當年難怪連那個高手也栽在姓江的手上。妳心思靈,幫姑姑多留意著這
小子。」
她撇撇嘴,並不正面答江璟,只轉向甘自凡:「是那個理!你膽大,轉過
身去試試?」間接證實了江璟的推論。
江璟心頭一跳:「甚麼高手栽在那…長鬚囚犯的手上?」地牢中的種種光
景一陣紊亂激盪,解答已再明白不過,胸中更是怦然:「她說的是迴空訣,定
是迴空訣。那人武力並不甚高,如何能在迴空訣之事上對甚麼高手取勝?……
他深恐迴空訣洩漏於麥苓洲師徒眼前,只想將之交給李繼徽,不知何故,自己
卻遭年渭娘所擒,可是,迴空訣他定然已得手--年渭娘所說的高手,是麥苓
洲!」
他目光游移,忽見十四兒仍盯著自己,眼神似在審視,更顯得那雙清麗傲
然的眼眸深邃難測,雙頰驀然一陣微熱。
甘自凡對江璟腦袋奇怪與否毫不關心,聽了平明藏影的獨到之處,記憶中
疑與此毒有關的江湖公案忽然事事清晰。他再強橫,到底靠的是明刀明槍的悍
鬥,對詭秘的毒功不免揣測萬千,強抑著話聲的些微顫抖,沉聲道:「原來是
鑽入了敵人的血。甘某聽過好些案子,都說死者死因五花八門,有驗屍後見到
臟腑潰爛的,有生前皮膚莫名生出血斑又擴散的,也有無端端肌膚現出創口、
化膿而死的,卻沒聽過有慣見的中毒癥狀,倒像是你那些仇家體內自個兒冒出
了甚麼怪病。」
年渭娘又笑了幾下,大眼水光閃閃。她保養得宜,旁人若不知來龍去脈,
看了她這笑貌,定覺媚麗無限,但她說出的卻是:「毒在血中,血流四肢百骸
。我這寶貝從血中作怪,自然像是體內自生怪病了。你現下學到了,卻還是不
能奈老娘何。」
江璟心說:「我現下學到了,那便可以走了。」蓄定勢子,偷偷斜瞟十四
兒一眼,只見她雙眸靈活,不斷在年甘二人與自己之間梭巡來回,暗嘆:「這
是個難纏人物,我怎生引開她注意的好?」
一時間惡念升起:「我襲擊那些宮女,該能引她分心。她們對十四兒甚是
恭敬,地位顯是低於十四兒,我須痛下狠手。下手不重,十四兒不會放在心上
。她們武力甚低,我重創幾個不難。」
雖知此法或可一試,但自幼的仁念根深蒂固:「唉,我才奮力救了她們,
現下卻要去重傷她們麼?她們從不曾傷我半分。」又轉念:「我只有這根樹枝
,並無暗器,若要攻擊,只能奔近她們。那些宮女已知主人要抓住我,難保不
會幫著十四兒,對我群攻。我何苦自己送進她們一夥人的羅網之中?」一時殘
忍,一時仁慈,最終卻是這番剖析佔了上風,免去他動手殺傷宮女的罪過。
他不動聲色,十四兒卻似乎識穿了他心懷鬼胎,身形輕移,向此處躍近兩
步。
江璟按兵不動,卻見十四兒手臂一展,身前軟劍寒芒飛起,陡然向她自己
身子旋繞而返。「拍」的一聲,軟劍纏上她腰間,她左手在腰間一翻一按,腰
中劍光隱沒,利落已極。原來那條竹青色緞帶乃是腰帶外層,內層另有金屬軟
帶,攜帶鋒利軟劍不著痕跡,更不傷及劍手自身。
江璟暗喝一聲采。甘自凡是識貨的,叫道:「這一手耍得好!我說小娃子
,甘某聽說這天竺傢伙可不好練,妳是塊好材料,諒年渭娘沒本事教妳太久。
喂,妳犯不著耗在瘋癲婆娘身上,早早另投明師罷。」十四兒不理他。
江璟盤算逃脫方向,並未轉頭看年渭娘神情,心念卻動:「甘自凡未必有
心挑撥離間,但這對姑姪之間倘若武學天資有別,這番言語未始不會種下她倆
往後的嫌隙。日後若再遇上年渭娘來為難我……」見十四兒不知何故忽然收了
兵刃,求之不得,拔腿向坡下衝出。
與此同時,年渭娘大叫:「你延挨時刻,不敢跟老娘再打,真想吃一把新
鮮的平明藏影?」衣袍穿風之聲突然響起,似是年渭娘撲向甘自凡,接著聽得
甘自凡咒罵幾句,夾著鐵鞭劈在空處的呼呼聲,反而還離得遠了些。料是年渭
娘強行攻擊,甘自凡卻堅守不殺年渭娘之志,又忌憚平明藏影,揮鞭閃避。
背後種種騷動,江璟全不在乎,只管飛縱下坡,雙手斜持那根粗大斷枝,
向後掃打護身。他自覺狼狽不堪,腳下逃走,手上使一把莫名其妙的笨重「兵
器」,定是出醜之至,只隱約感覺這一切盡出於體內半生熟的「元勁」所催。
殊不知,追在他身後的十四兒與眾宮女、乃至遠處忙於閃躲年渭娘的甘自凡等
諸人眼中看來,他邁步時順應地面坎坷,高低流暢若有神助,斷枝掃打更令到
身後風息亂湧,整個人猶似被一陣風推送前進。
驀地身後冒出一道輕微卻急驟的風息,有一物從高處飛來,向他後腦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