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荒路求存 (4)
「都說長安多有異國高人,有一種來自極西之地的『崑崙』……我這是遇上了崑崙武
者?好端端地為甚麼要來殺我?這條路是他山寨的地頭麼?」
「莫非他是莊中秘密護衛,我一出山莊,他便要滅我的口?山莊中哪有甚麼機密被我
瞧去了?……那鬼火又是甚麼來頭?」
只見敵人果然身穿銀泉山莊院中所見的闊大披風,這時已將大帽掠在背後,黑髮黑鬚
濃密鬈曲,鬍鬚蔓生在面龐之上,幾乎遮去了大半,露出的肌膚黑亮如漆,一對銅鈴凸眼
黑白分明,鼻頭極高而渾圓。單瞧面目,兇惡之餘倒也是英武至極,盡顯偉丈夫氣概,但
那對巨眼凶光騰騰,倘若黑夜裡撞上他的不是江璟而是那樵子,怕不當場嚇死?
又見他濃密鬍鬚之下隱約露出一雙厚唇,迸著些江璟聽不明白的狠狠說話。江璟死裡
逃生,驚懼漸去,知道須得淨空心田,便只放任元勁順其自然地遊走全身,腦子卻胡思亂
想:「他說的甚麼,知遙先生不知懂不懂?橫豎絕非好話,多半是他本國的咒詛之語。」
「崑崙」其實是甚麼出身,眾說紛紜,實則時人把外邦黑膚人物都叫做崑崙。來自南
洋者體軀尚屬中等,經大食國入中土的則來自遠西之國,體軀極其雄偉,兩者均矯健過人
。長安高官大戶有蓄以為奴者,便是世人常聽聞的崑崙奴了。但江璟就算弄明白了這崑崙
武者是甚麼來歷,對自己的處境可沒有絲毫助益。
那「崑崙」形貌奇異還在其次,其身軀之大、兵刃之猛,中土武林絕尋不出第二人。
江璟忽然想起:那日蒲寄淵帶他穿行南霄門與北霆門對戰的林子,曾見到北霆門一位少年
高手,名叫黎紹之的,生就一副魁梧身子,又練了令筋肉鼓漲的硬功,放眼武林,那鐵塔
般的身量也足夠驚人了,但若跟眼前此人一比,黎紹之還只是壯偉,此人卻當真如神似魔
。
那崑崙武者操著不知甚麼言語罵了江璟片刻,突然間兵刃挺出,江璟不由得急退一步
。
卻見那人仍像座黑浮圖般杵在原地,把兵刃向江璟指出,迸出兩句官話:「使妖術,
我不怕你!呸,受死罷!」披風下的赤裸鐵臂直挺挺地持一桿通身鐵鑄的長槍,定在身前
,手臂和長槍連成一氣,宛如一整條漆黑粗圓的鐵柱子。
那長槍較之尋常木柄長槍沉了何止一倍。槍術講究靈動,攔、纏、搖、圈、挑、壓諸
法,大多在手肘與手腕之間使功夫,此人所使長槍的路數大異於常法,單單剛才那一式凌
空直搗,便是看似蠻惡,卻又把江璟的去路封得水洩不通。「此人武技不如甘自凡,甘自
凡的鐵鞭也是通體精鐵,但他長槍長了一倍有餘,身量和氣力又遠過之,便足以彌補武技
的粗糙。」
那崑崙武者道明了要殺他,江璟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既有了這短短的交談餘裕
,便想盡量使計拖延:「且慢。江湖上生死過招,總有說法。」說著將頭一昂。
那崑崙武者左手在右肩窩撫了一下,似乎遭江璟那一戳仍有餘痛,面色極怒。江璟忙
道:「是閣下先不由分說,對在下出殺招的。」
草叢中鬼火星星,仍不斷跳躍。江璟斜目望了望,這時他愈發肯定:「草叢中有人手
持發光之物,為此人動手時照明,適才便是這樣照亮了我所在的方位,讓此人凌空襲擊。
迴空訣可感應敵力,此人動武卻仍得靠眼目。」向草叢擺了一下手:「那是你的同黨罷?
一明一暗,又以多勝少,不是好漢。請他出來,就算你們對我車輪戰,也強過以多對單。
」
一邊心想:「瞧你這模樣,生得固然是條好漢,心中也必自認好漢,絕非陰險之徒。
好漢豈可不講明白便圍攻?」
他查察他人心性的本領倒也真高,對著這面相異特的外邦人,亦瞧出了那人的幾分性
情。那崑崙武者聽了他激將之言,果然愣了愣,鐵槍在空中微微一動,悶哼兩聲,更朝草
叢瞥去一眼。
江璟正試圖從他的密黑鬈鬚之間查察他臉色,但無論他接著說出甚麼,江璟再也不會
更驚愕了--
他甚麼也沒說,只聲若驚雷地虎吼一聲,巨大身軀撞開氣流而來!
一息之間,那令人窒息的陰影已撲到江璟身前,鐵槍朝江璟心胸突刺!
江璟大駭,那異國武者看來是接了必殺之令,他要殺自己,絕非因為自己侵犯了他山
寨地頭。死劫當頭,唯有畫水劍殘本身法救得了自己,但他所長本不在此,躲甘自凡的鐵
鞭掃打還行,躲不了崑崙武者長了鐵鞭倍餘的長槍!
草叢鬼火飄忽之中,元勁激動一股新的「磁退」之力,致使鐵槍擾起的一道氣流忽向
地下急速捲去。江璟元勁初發,漂亮之極,但與武技相配未熟,使出的招式卻也醜陋之極
,一面臂腿亂揮,帶動風中微塵霧氣,一面身子縮倒落地,抱著擔杖向旁邊打滾。
鐵槍失控地朝地面斜戳而下,「噗」的一聲,戳入江璟身旁泥濘。
那崑崙武者怒叫一聲,拔出槍頭,手臂一縮一伸,鐵槍直送向低處的江璟。此招樸實
無華,絕非高深武學,俗稱「鐵牛耕地」,厲害的只在這硬去硬回的勢子。可他身軀極巨
,蹲腿壓腰地朝低處使槍,身子的勁力傳遞便明顯無比。每一下傳遞,皆從一片亂濺的泥
水之間,一一傳給了江璟體內的元勁!
「呼」的一下,一條擔杖不知從哪兒暴長而出,掃擊那崑崙武者的左後腰。
彼處乃是那武者上下半身之間勁力稍虛之處,江璟以擔作棍,時機方位妙到顛毫,立
時擊中。但覺手臂一震,心覺不對,急忙收力。原來那崑崙武者武技雖非一流,腰間卻有
鋼鐵般的肌肉護持,這條擔杖雖說已十分結實,難保不會硬生生被震裂,自己可就要大糟
特糟。
這一收力,破綻稍露,鐵槍頭滴溜溜轉了一轉,朝江璟小腹刺到。江璟已然跳起,磁
退之力仍在,不斷引動氣流,避開要害的一刺,槍頭卻在他左臂外側掠過,戳破了衣袖下
的皮肉,登時熱辣疼痛。
與此同時,草叢那邊刷刷連聲,有甚麼物事躍得近了一些,鬼火更加光亮,火光旁卻
有另一團黑影跳了出來。江璟眼一花,元勁忽然覺到有一股不同於崑崙武者的新力道進迫
。
他驟一回頭,身後已多了一個穿著皂色大披風的人。兩個穿披風的怪客,將他就此堵
在狹小的山徑之上。
那人身量比之崑崙武者纖細了不知多少,卻也不算得瘦小,個頭只略矮於江璟,只是
身軀細長,手中赫然是一盞碧幽幽的燈。
至此關頭,江璟方才的怯意已然盡消,知道若非豁命拚搏,便是智取。但凡有一絲智
取的指望,他便不死心,又喝問:「你我雙方何仇?」
那後到的一人將燈往空中高高拋出,更不打話,雙手一分,兩道雪光閃在肘間,身子
打起了旋,向江璟疾衝而至。
江璟另一側是那崑崙武者,他如何能退,擔杖使起岳陽門棍法,向持燈那人的腰間連
續遞了三下戳擊。
豈料擔杖遞出,三戳盡皆落空,只不過擊中了一頂大披風揚起的衣襬。那人旋轉的身
姿竟是極其輕盈,又兼婉轉巧麗。只見那人高舉手臂,身子一躍,接住了半空中墮下的燈
,再度拋高。江璟又是兩下擔杖戳出,棍法嫻熟,攻勢迅快穩準,但那人仍將攻勢一一避
過!
那人不斷接燈拋燈,雜以轉圜如意的身法,燈火忽高忽低地照映下,山徑之間恍如演
起一場長安教坊的上乘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