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翠嶺散珠 (5)
十四兒振了振軟劍,道:「咱們再過招。可不許再出險著了。」
江璟胸間莫名一蕩:「我出手方式,怎麼要她來許與不許?」只見十四兒軟劍再度攻
出,收攝心神,舉擔杖相迎。這一日他接下來練功,果然不再使出「助敵攻己」的險著。
實則也不是他聽話,而是既已曉得自己對轉力的感應無誤,可不必再跟鋒銳的劍刃過不去
。
今日練功之前,江璟已為十四兒出了一個「主意」,讓銀泉山莊的從人在年渭娘蹤跡
消失之處潑水鬆土,查察可有異狀。他有殷衡暗助,而且這樣一來,等於西旌與銀泉山莊
兩股人馬都在搜索年渭娘,倒也不太憂慮:「總要在五日之內把年渭娘找著。少吃兩道菜
,總還忍得。」
這一夜殷衡並未送信進來。第二日寅正時辰,十四兒敲門說道:「我的從人在失去姑
姑蹤跡之處潑水鬆土,並未發見異狀,地底下既不是別有地窖建物,更沒有掩埋之象。如
何是好?」
江璟道:「甘自凡若將年大姑扛著走,一般地不會落下拖行之跡。可遣人查察足印。
」
十四兒蹙眉道:「不成啊,自姑姑逾時未歸那日,我已想過此法,但山中多雨,足印
早已湮滅。我們能查到血跡,已是因為樹蔭遮著塊石頭,血跡是落在石上的。」
江璟道:「那便去鎮裡查甘自凡的行蹤,還要查他買食物的份量。」他按常理推知,
莊中宮女雖身在宮外,卻必奉行嚴規,不得離開主人在街道鬧市亂走;閹人雖可外出,卻
亦擔負護莊之責,因此到城鎮裡店號打聽甘自凡行蹤的差使,能辦的人也就不會太多。
他一面須稍稍拖延日子,好讓殷衡查出線索、遞信入來;另一面又得算好時日,以免
四五日匆匆過去,餐膳大遭剋扣。拖與不拖之間,大半靠了運氣。
更有甚者,殷衡會遞進來甚麼樣的消息,他自然無從預料,更難以預測殷衡得花多長
時候才探得到有用的確息。要是殷衡源源不絕地送消息進來,卻直到他被山莊餓得半死才
有實在的進展,那又有甚麼用?最終也還是那句話,便如他對殷衡所言:順勢而為。
十四兒叫來一個年長宮女:「鄒五十二,去跟他們說。」
江璟聽她言語,果然是吩咐閹人進鎮查探。宮女的名兒依然那樣奇特,他也已聽慣。
宮女走後,二人再度來到亭外樹間空地,十四兒便傳了兩句迴空訣殘文。二人練畢,
各自收起兵刃,四目不由得對視,彼此只見對方眼眸閃動,練功有成的興奮猶未褪去,卻
又各自壓抑,都有些說不出的奇異感覺,似乎只怕洩露了甚麼。
十四兒一手輕按腰帶裡的軟劍,江璟垂下了擔杖,二人靜默了一會,十四兒忽然把臉
一板,說道:「西旌之人,不外如是。」
江璟知道她埋怨自己兩天還想不出一試必成的法兒,心說:「我本不是西旌之人,我
找不著年渭娘,又不是西旌找不著。但妳這話不是罵西旌,更多是在罵我。」點了點頭,
拱拱手,朝著廂房邁步便行。
走出幾步,他突然轉回身,道:「妳也拿不準銀泉山莊裡有若干個年大姑手下的宮女
。」
十四兒雙眉一蹙,衝口反問:「誰說我拿不準?」眸子裡閃出了慍色。
江璟道:「好罷,或者妳曉得,但那是妳為宮女的人數編番,這才曉得的。換句話說
,在下推想,妳之所以要編列人數,正因為眾多宮女來來去去,不歸妳管轄,妳其實不認
得誰是誰,便得想個易於使喚她們的法子。」
十四兒愈聽愈是臉色不豫,道:「這又何煩閣下解說?為屬下從人編番,極是尋常。
你們的探子,還有那些殺手--」說到「殺手」,鄙夷神色又現,「就不派番號的麼?」
江璟心說:「問倒我了,西旌的探子殺手有沒有番號,我還真不曉得。」微微一笑,
說道:「可是貴莊所使的宮女,人人佩戴卅四顆真珠,顏色依照一套暗法排列,這就不是
我廢話了。」
十四兒吃了一驚,側頭瞪視江璟。
江璟暗喜,續道:「數日以來,十四娘子經常清靜閒居、避不見客,在下長日無聊,
於是默思尊介的名兒,怎麼都是數字?若說是她們出身排行,又怎會完全不見重複?再說
,以銀泉山莊的氣派和這些宮女的身分,倘若家主以排行稱呼,實在於--」
他洋洋得意地抒發,「於禮不合」四字尚未出口,陡然見到十四兒眼中露出幾許懼色
,頓時不由自主地收了聲,心下不禁微驚:「我這是嚇著她了麼?」
與她相逢以來,幾次在隱約交鋒裡大佔上風,迫得十四兒退讓,他總是志得意滿。但
是十四兒震撼過後,往往更加倔強。這一回見到她當真露出怯意,他的氣焰不知怎地竟縮
了回去。
--佔上風那是得意事,令她怕了我,我可不要!
十四兒定了定神,冷然道:「說下去!」
江璟忍不住便想叉手賠罪,急忙打住,點頭道:「是。唔,我將這些日子聽得的宮女
名兒所含數字反覆排列又打散,想尋其規律,後來,唔,後來也就尋著了,那便是一個名
兒中間的數字,總有相加為十七這一和的拆解辦法。」
十四兒聽他停下,眼色閃爍,似乎想問又怕問,終於還是問了:「請講下去。這十七
之數,與從人的人數有何相干?」
「相干可大了。」江璟說到關鍵,興致又高起來,何況是十四兒自己要他講下去的?
「她們所佩真珠的色澤有藍、黃、白、淡紅,編串的次序卻是各異。依在下目視,一串珠
鍊有三十來顆,以十七這數以及真珠大小去推想,可能是三十四顆。然後我又推想,妳令
宮女串珠鍊時,可能已指定各人使用當中的若干種色澤、各用若干顆,又指定哪幾色真珠
參差相次,由次序的變化,便衍生出許多數目,最後便成莊中從人的人數了。數字配以色
彩,其變化唯有主人知曉,即成一套密語。」
十四兒道:「如此--」語音微顫,停頓不言,吐了口氣才道:「如此人才,哼,卻
投入了西旌。」已回復鎮定。
江璟道:「我也不是真的--沒有,沒甚麼。唔,唔,我想,或許妳所設的密語還包
含了位份、職責、伺候更次,可用以調度人手。如果我是敵人,妳在我面前坦然調人,來
…來射我一箭,我也聽不明白。」
最後這幾句是強說笑話,只盼逗得十四兒寬懷。他運用天資,將如此奇特的密語破得
一點不剩,雖然高興,卻實在不願得罪了她,更不想她懼怕自己。
可是他一講起常人該講的話來,馬上從精變蠢,這「笑話」若被殷衡聽見,笑是會笑
的,一定是訕笑。只見十四兒好似心事重重,沒半點發笑的意思,他忙補上一句:「那樣
……那樣,我不免……被射死。」
這句補註,簡直是雪上加霜,兩人之間的氣氛原本還有一絲活絡的可能,這下變了千
年玄冰。不料十四兒嘴角微動,竟浮出幾分笑意來,隨即又抿起了嘴兒。
江璟喜出望外,大生知己之感,自己說的笑話居然有人捧場,來日要是撰寫平生傳略
,定當把此事記上一筆。他感動雀躍之際,脫口問:「妳笑甚麼?可還有趣?」
世間自有「笑話」這玩意以來,最可怕之事,便是說笑之人得意忘形,對發笑之人問
出這兩句。十四兒再也遏抑不住,纖秀雙肩一聳,唇間迸笑,掩口道:「我有一言相勸:
郎君慧質內蘊,無謂爭光,自守便是甚善。」
她雖說「相勸」,儀態和語調仍滿是素日的矜貴莊嚴,這話也勸得委婉之極。但江璟
豈有不明白的?她是說自己天生不適合說笑話,無謂羨慕及模仿口若懸河之人。「鬧了半
天,到頭來她笑的還是我這個人,就和殷二寶一樣,哼!」一邊又乍喜乍憂:「她又稱我
『郎君』了,她是笑我笑過了頭,忘了在我面前憋著平時那股勁了嗎?」
「無論如何,她不像適才那樣怕我,這便很好。我出個大醜,換她笑逐顏開、稱我一
聲郎君。我生平說錯話出過的醜不知凡幾,要是總有這般效用,多出幾次也無妨。」
他心潮悠悠蕩蕩,但其實自己何以如此,這刻竟還說不上來。他生平由衷關懷的女子
極少,對楊杞蓉懷的是敬長之忱,對雙緹雖有滿心溫柔,外人看來是青梅竹馬,實則更像
是義兄義妹之份。直至遇上早熟的封祁,少年模糊的慾念被撩起,但在長安西旌那等幽詭
的所在,他也說不清自己想望些甚麼,便權當只是同情小祁的身世了。可是對眼前這倩影
呢?
他一心想在智力和武力都勝過她,卻又彷彿只要見到她展顏帶笑,這世界便吹起了和
煦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