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古泊設伏 (8)
江璟張了張口,本要說「請住持萬勿對麥姥姥提起」,隨即轉念:「麥苓洲與她相交
多年,我卻是素昧平生的外人。她那『故人』之事,麥苓洲其實曉得多少,我是不得而知
的。倘若麥苓洲從頭到尾都知情,她倆根本是一夥自家人,我還來請她守密,豈不是自投
羅網?」
「尤有甚者,倘若這整件事全是麥苓洲設的一個局,故意要淨業住持對我說那些話,
引我入局……」
若是後者,實所難防,可是若要他就此再不探聽而離去,更是極其不甘。「罷了!要
是麥苓洲設局,我這次不中計,她又會生出新計來套我。我且朝著這圈套迎上去,聽聽住
持說甚麼。」
此事非同小可,更與他切身相關,他思量起來不免瞻前顧後,不如平時思慮迅速。在
淨業看來,他便是發了一陣子呆。淨業等了半晌,終於問:「小居士有何指教?」
江璟吸口氣,道:「晚生請住持守的密,不是為晚生自己,而是為了住持與昔年故人
之約。」
淨業輕輕「啊」了一聲,登時陷入沉思,又現出了那追緬前塵的神態。
江璟暗忖:「我言語刻意胡攪,假若她所謂故人云云都是麥苓洲的謊言,我要她守密
,也不算說錯。假若她所言屬實,那便更好了。」
淨業道:「小居士想問甚麼?」
江璟道:「住持那位故人究竟曾否再造訪貴寺,住持似乎另有一說。」
淨業一窒,她這面有難色的神情,江璟上次便曾見過,當下豈能由她推搪,垂首合十
說道:「晚生一片赤誠,曉得在這禪寺之中,不至於遭到欺誑。」
這話以退為進,意圖搏取憐憫,已十分過分,賭的便是淨業修行是否虔誠。他低著頭
,瞧不見淨業的臉,胸中更是惴惴難安,當中倒有五分是對住持過意不去,另外五分才是
不知謎底的惶惑。「江進之,總算你還不至於入了西旌便泯滅良心……」
只聽淨業輕輕長嘆,「那娘子最後一次來時--」
江璟不禁悚然抬頭。
淨業續道:「……只拜了佛,並未如往常般與我多談,又在寺中寄放了一個包袱。」
江璟顫聲問:「她夫婿可隨她一起麼?」
淨業搖了搖頭。
江璟咬牙不語。這刻淨業回首往昔、思緒飄搖,極有可能順口便說出包袱中為何物,
自己若打岔,淨業絕無可能再說。
只見淨業果然目光飄開,說道:「……她寄放包袱時,曾說是極其貴重而她不屑一顧
之物。」
江璟喃喃重複:「極其貴重,而她不屑一顧……」收攝心神,問:「那娘子說的,便
是這幾個字、全然不差麼?」
淨業點頭:「記得分明,也不只這幾個字。」卻自顧岔開了話:「居士與斯人斯事彷
若有緣,可是代甚麼人前來詢問那包袱嗎?」
江璟訥然,心中自語:「我代甚麼人前來詢問那包袱?我連所謂『斯人』是何人,也
懵然不知。」生怕淨業的敘述就此戛然而止,又不知怎樣問下去才好,靈機一動,問:「
那娘子可留了話,說等甚麼人來取?」
淨業道:「這卻沒有。那娘子情態和婉,但我與她相交數年,常一道閒談世事與禪理
,我知道她是個內心堅毅之人,素日並不顯露。她交包袱給我的那一日,那堅毅的性子顯
了出來,一字一句地說:『包中並無錢帛,卻極其貴重,可我偏偏不屑一顧。只是既然旁
人瞧著貴重,不免惹出萬種紛擾,那便寄放於方外罷!』包袱中是何物,我始終不知,將
之安置在禪房的壁中。」
江璟怔怔聽著淨業轉述的這幾句話,腦中止不住地揣摩說話那人的語氣,眼前彷彿幻
化出一支懸空的筆,蘸滿憂愁的墨色,逐筆逐筆地勾勒出一個遙遠的形影……
--自己稚年時,伶仃佇立岳陽門大門外,苦苦朝著遠方思念著的形影。
他晃了晃腦袋,猛地冷靜下來:「須提防這番說詞是麥苓洲所教。」
自己初入西旌大宅,隨錢六臂出行那一次,便是王渡在麥苓洲的授意之下,要江璟前
往華州昭應故居、檢視家中舊物。雖則自己後來遭到甘自凡擄去,再也未曾過問此事的下
文,但已得知麥苓洲不惜派人監視一幢廢棄屋子十餘年,直至今日,想必也還是有西旌人
手常駐廢屋左右。「她要對西旌僚屬瞞著迴空訣真相,但她是大頭目,去監視廢屋,誰也
不會問為何。」
是以,當年湯餅店留下的一應雜物,西旌不知翻查得多麼熟悉了。那回麥苓洲要江璟
親自回故居去看,正正是因為西旌翻出的物事之中沒有迴空訣總訣,她要借江璟的幼年記
憶,查找屋中是否有外人翻不著的秘密所在。
「王渡他們誘我入夥時,已讓我得知:麥苓洲曉得我父親的化名和母親的閨名。哼,
她當年監視我家裡,不知到了何等地步?」
他細細回憶著含元殿底與那長鬚囚犯的交談,不單只每一字句,就連那長鬚人在昏暗
中的舉動,乃至說話時的呼吸,也翻來覆去回想,終於推斷出一個關鍵。他深深吸了口氣
,問:「那位娘子和夫家的姓氏,可是……可是……」
淨業淡淡地道:「比丘不知。」
江璟目中陡然發光,審視著她面色:「住持稱其為故人,豈有不知故人姓氏的?」
淨業道:「方外相知,貴在心照。在我輩看來,身軀尚且是外物,況乎姓名?故人信
得過比丘,比丘也覺與故人相談十分可喜,那便夠了。」
--這便是判斷淨業之言與麥苓洲有無聯繫的關鍵。
淨業若答稱那「故人」是崔氏,然則無論說其夫家是姓江又或姓姚,江璟都得另尋法
子驗證淨業這話的真偽。大抵上,說故人夫家姓江,又比說是姓姚要可靠些許。「既是貴
重之物,還是須得專程寄放於方外友人手中的貴重之物,瞞著西旌的機會便要大些。西旌
全體都把『姚石頭』這名兒看得理所當然,認定我父親在外行走時必用此名,對住持說自
己的真姓,而天下江姓之人無數,反倒穩妥。」
要是淨業答出來的姓氏,既不是崔,亦和姓姚姓江沒干係呢?「那便得設法在西旌套
問他們對我爹娘的化名還知道些甚麼,最好是能翻閱到王知遙屋裡密室的卷宗。」
他再也想不到結果如此,卻又精神為之大振:淨業連一個姓氏也說不上來!
麥苓洲再如何精明,若要料中江璟會以此法試探真偽,機會仍極其微小。眼下的她,
或者知道江璟心智過人;然而,世間所謂過人的心智絕不只有一種情態,王渡的心智自然
是高的,殷衡更兼有詩書之才,但這二人與江璟,三個兒加起來便有三種為人,遇上同一
個難題,思慮走的全然是不同路向。要是麥苓洲教了淨業一篇說詞,欲預知江璟套話的方
向,單單曉得江璟「心智過人」可遠遠不夠,還得把江璟的性情摸得透徹不可。
現下的麥苓洲,知道得可還不夠那麼多。
江璟點頭道:「住持和尚指教得極是。」此時已確定淨業不是麥苓洲派來誘自己入套
的,這頭擔子是放下了,另一頭又冒出新的疑慮:「倘若我自己一廂情願,編出許多自己
與此事的聯繫,實則盡是一念虛妄,豈不可笑?」
「倘若這老尼根本是閒得發慌,編了個故事來唬香客呢?倘若那包袱裡其實全是錢帛
,此間是個匪窟呢?她故意說反話,根本早把錢財吞沒,又怕案發,便故意抖出往事裡的
一段。聽了故事而信以為真之人,都成了無意間助她遮掩的從犯。這叫做虛則實之、實則
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