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古泊設伏 (11)
他點點頭,知道這是信鴿所傳。一路上不見麥苓洲師徒收放信鴿,便極有可能是他和
麥苓洲師徒仍在神禾原法雲寺時,已然傳出。「然則這跟我一路見不到人影又有甚麼關係
?」突然問:「知……小老……王師傅適才是在院中嗎?」
王知遙自然不知三回問答之事,應道:「是啊。」
江璟心想:「我只剩一回問答了。他方才若躲在暗處窺看,見到二寶帶著我行走,當
然知道新人便是我。那麼其他人怎地也躲了起來?他們也在窺視麼?這也不對,飛鴿傳書
只說有新人,可沒說一定是我。麥苓洲師徒外出尋我,這定也是宅中許多人知道的事,麥
苓洲帶回了我,二寶也並非不能另外攜帶新人。」陡地想起一件事來,伸手到後頸摸了摸
。
王知遙拍掌笑道:「早乾了!我來重新描一遍,拓下來讓你瞧瞧。」說著也不等江璟
同意與否,提筆蘸墨,便往江璟後頸皮膚上畫去。
江璟也好奇之極,端坐不動,只覺筆尖搔過皮膚一絲絲地癢,心想:「這癢法,就和
爬在柳樹間時柳葉拂身一模一樣。當時麥苓洲命我去為她折柳,我莫測其高深,卻原來是
讓她徒兒藉機在我後頸做記號。」圓眼睛骨碌碌地轉,對著前方那座銅色古雅的漢銅燭台
轉來轉去。
王知遙寥寥幾筆,便已描畢,他是紋身老手,在人身肌膚上描個圖樣就和跟喝口茶似
地簡單。接著把袖子一捋,露出潔白的中衣衣袖,往江璟後頸一捺,拿到江璟面前。
只見圖樣雖是歪歪斜斜,但也瞧得出是摹仿西旌令牌的紋樣。江璟不由得暗暗嘆服:
「麥家師徒的暗器造詣我見識過不知多少次,還曾險些被麥苓洲暗器打殘,但那總不外殺
傷敵人的狠厲手法。這紋樣卻是趁我在柳梢來去之時,以某種色料斷斷續續打就,只能令
人有柳葉拂身的輕柔之感,端的是舉世無匹的神技。」看向殷衡:「你拿甚麼上的色?」
王知遙代答:「花瓣汁。我猜阿衡是拈碎了鮮花,以暗--」「器手法」等下半句還
沒出口,江璟猛地叫了一聲:「啊喲!」原來他突然省起,自己不經意間浪費了一問。他
要弄明白的是西旌上下何時何地辨識出他這個新人,王知遙已證實是殷衡在他後頸做了手
腳,至於這「手腳」是拿甚麼上的色,又有個屁要緊?
殷衡嘻嘻笑:「我本想打出一隻狗頭,一想這花樣得讓宅裡大夥都看得明白,只好作
罷。」
王知遙問:「為甚麼是狗頭?」
殷衡道:「他這頸子上,就適合長個狗頭。」王知遙摸不著頭腦,只知無關痛癢,也
就不問。
此時江璟已再無疑惑,瞪著殷衡,說道:「小老王師傅收到你傳書後,已佈告全宅。
咱們進入宅子,一路過來總不見人影,實則那麼多……同……弟……宅中諸位--」他本
想說「同僚」,甚覺別扭;想學殷衡等人說「弟兄」,更是別扭得無以復加,只得含糊帶
過,「……諸位盡皆在暗處,或按職司留守、或依素性遊憩,總不曾離開慣常出入之所,
目光灼灼,全盯著我的頸子。」
殷衡聳眉道:「不是跟你說了麼。」這話說的是他篤定江璟三回問答之內必能辨明究
竟,王知遙聽不懂,江璟卻輕輕哼了聲。
殷衡轉回正題:「要請翻閱宗室諸王的案卷。」
王知遙點點頭,從凳上繡披的夾層抖出一條黑布,對江璟道:「耐著點。」往江璟臉
上便圍。
江璟只見眼前黑布緩緩襲來,身子自然地微微一縮,又即坐正。王知遙的舉動十分和
緩,身軀內的勁力更毫無敵意,就像是鋪展一幅茶巾。他體內元勁波瀾不驚,立刻明白:
「我雖入了夥,卻還是看不到密室,他不能讓我瞧見他是怎樣取案卷的。」任由黑布把他
眼睛圍了個密不透光。
耳邊聽得殷衡亂哼山曲,書案後邊有細碎聲響,但他只是嗅覺超常、視力略勝常人,
聽力可就普通,聽不出王知遙是怎生進的密室。不一會兒,王知遙捧卷而出。宗室人多,
還得分批搬運,堆了滿滿一書案。
王知遙接著解開了他臉上黑布。江璟不敢擅動,靜靜坐在原位,瞧著殷衡逐一翻開各
卷,按捺胸中激動,不知哪一卷翻開會赫然跳出與十四兒相符的記載。各卷載明宗室親王
父母、生辰、排行,乃至妻妾、外室、親子女、義子女,大半還錄入了其本人與子女的乳
母之名,私生子女要是查到了,不免也記上一筆。接著是生平事略,著重記載其人與內監
、廷臣、藩鎮之往來,最後是僚屬、親衛,養有江湖門客者,亦羅列完備。這樣翻閱,卻
亦有個壞處,那便是有時翻到最後,方知卷中的「傳主」早已身故,白白浪費時刻。
殷衡翻這些卷宗,根本就是翻給江璟看的,每翻一頁便瞄他一眼,見他目光掃至頁末
,便即翻過。王知遙在旁悠然喝茶,不時這裡那裡地在屋內物件上撢撢灰。江璟卻知,殷
衡的手指每碰一頁,盡在他監管之下。
時刻流轉,數十部案卷終於翻畢,更無片語隻字與十四兒兄妹相符。有的是年歲勉強
彷彿,卻是青年長姊與少年幼弟;有的算上妻妾所出者排行十四,卻是男子,年歲更大了
一倍。莫說十四兒兄妹了,就連與安磨鄰、沙若依夫婦類近之人的蛛絲馬跡亦不見。
江璟慢慢吐了口氣,胸頭的悸動是平息了,卻掩過來一片更濃的迷霧,就像那夜阻隔
在他與十四兒之間的山霧。
「那二人以賤籍入府……」殷衡沉吟,「小老王,你這批卷宗,錄不到曾在各王府中
來去的全數奴隸部曲罷?」
王知遙道:「的確錄不全。逃亡的、私刑處死的,府裡漏出來的訊息起初便將之抹去
了。這兩年雖說皇帝指派了幾個親王任政、掌軍,但有韓建和宦官盯著,諸王那邊大抵還
是死樣活氣的,不值得花費偌大力氣派人長年潛伏。」
江璟搖頭道:「安沙夫婦錄不到,但是她……那人,若然存在世間,一定錄到的。」
王知遙問:「麥姥姥可指明了要查甚麼人?」
事涉皇族,師父是否同意自己與赤派談論此事,殷衡不能擅專,只看了王知遙一眼,
王知遙便會意不問了。
殷衡轉過身來,對上江璟目光,二人一時之間都陷入迷惘:「難道咱們在銀泉山莊客
房的種種推論,眼看著證據確鑿,竟全然錯了?那些證據之指向,全然是咱們不曾想過的
事物?」
江璟卻偷偷留了個心眼,悄然舒了一口氣。他要助西旌拉攏韓建、與覃王反目,韓建
一旦發作,便會以外州與京兆的雙重軍力去打擊諸王。以韓建心黑手狠的習性,極可能找
個由頭,把遭他軟禁在長安的一干親王全都斃了。如今遍覽卷宗,親王之中似乎並無十四
兒兄長,甚至找不著和十四兒兄妹差相彷彿的任何人,那韓建再狠,亦未必害得到十四兒
兄妹。
哪怕這樣一來,銀泉山莊來歷之謎須得重新查起,在江璟看來,亦不要緊。難題愈難
,他興味愈濃。
--書法是騙不了人的。十四兒的阿兄,銀泉山莊的題匾之人,那個偉志難伸的抑鬱
之士,很難是多麼奸惡卑鄙之徒。
那人密謀對付覃王,卻也毫無身為韓建親友的痕跡,看著像是獨立於外的一股勢力。
這樣一個人,不在韓建趕盡殺絕的範圍之內,或者,也是幸事?
--更重要的是,十四兒有望置身於即將到來的一場掀天凶險之外。
江璟低下眼,不讓另二人瞧見他心意舒展的面色,只聽殷衡拍了兩下手,道:「多謝
小老王,這兒沒事了,咱們到院裡開闊的地方喝茶吃果,我為大夥都捎了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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