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笑的眼睛。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當下，心底浮現的話。
大二下學期快結束時，算了算缺課時數，仍有餘裕，便果斷地翹了課，搭車回新竹，順道至母親開的飯館幫忙。說是幫忙呢，也幫不上內場切菜膳食清潔的忙，也只能坐在櫃檯收錢，接單後朝廚房發號施令。
猶然記得，接近夏天的暮色漸遲，到了開始用晚餐的時間，外頭的天仍是半亮。而那天的客人不知怎地，都是外帶，一時之間內場忙得水洩不通。菜出不去，單也進不來。我朝出菜口喊，要一道客人等待已久的餐點，聽見店門拉開的聲音，便板著張臉轉過身去招呼。
他頷首，朝我微笑。然後他的視線穿過我，到我身後的大菜單。他抿起唇，正猶豫著。
我有些傻了，直直地看著他。細長的眼型末端彎有紋路，沒入了太陽穴，下方則掛著淺淺的臥蠶，讓他看起來總是在笑一般。
他點餐，而我漫不經心地聽著，再逐一複誦至內場。
我偷偷地瞅著他的一舉一動，包括他的手臂線條，偏白的膚色，或是一頭黑髮。交餐前，我想像著他褪去衣服的樣子，或許會如他顯於短袖之外的手臂一樣精壯，他的胸口、他的腹部、他的臂膀，或許都會像他的膚色一樣蒼白，但也會像他的黑髮一樣健康吧
他年紀不小了。這是感覺得出來的事。見過許多來用餐的客人，早已可將他們每個人都寫成一篇故事。我信任我的眼睛，還有他們用餐的習性，皆可彰顯於生活中，甚至於是後來的命運。
他擁有一雙愛笑的眼睛。他超過三十歲了。他和我講話時的聲音很溫柔。我後來只再看過他兩、三次。他都一個人來。他的膚色依然蒼白，但手臂線條十分溫厚。
我突然想認識這個男人，即使他可能大我一輪的歲數，即使我們除了點餐、結帳之外，就在也沒有任何言語、肢體上的接觸。
即使我從未在那些充滿肉慾、遐想的交友軟體上，看過他愛笑的眼睛。
今晚他在店內用餐，坐了靠近門口的位置。似乎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他了，但我依然記得他眼尾掛笑的神情。
我坐在櫃檯，看著他用餐，想像他在家慵懶的姿態，或是褪去衣物後，在床上狂野如獸。他的情人是怎樣的呢，是和我一樣年紀的男孩，還是賢良溫順的長髮女子，抑或是那些與他年紀相仿，擁有穩定收入和理想的新貴男子呢。
鼓起勇氣，我抽出空白紙，上頭寫了一串字，對折、再對折，經過他位置時放置於上。
我當然沒這麼做。
突然感到有些氣餒，我攤手，倒在位置上。
發呆了幾分鐘，我想到些什麼，打開手機，滑過交友軟體上一個個方格。注意到他吃飽了，即將起身，我假意拿菜單計算金額，便將未關上的手機放在桌上，櫃前的客人只要低頭便會看見上頭的畫面。
他走了過來，站在櫃台前。
我抬起頭，他對我笑，眼睛也跟著在笑。
我支支吾吾地收錢，眼角瞥向一旁手機螢幕上的眾多袒胸露腰的方格，忽然覺得有些尷尬，便拿了菜單蓋在上頭。
我再看他，他依然在笑，然後遞給我兩張百元鈔。
我說謝謝。
他也說謝謝。
我不確定他是否有看見手機螢幕，或是我眼底的渴望。我只是目送他離開，和之前一樣，傻傻地望著他離去。
啊，暑假快結束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