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的興趣與我的喜好是十萬八千里遠，他不玩電動、不看漫畫、不看
電影，對美術也無特別偏愛。他喜歡文學，他鑽研詞句間艱澀的道理，讀
佛經思考哲學。他喜歡行遍山水，一身輕裝簡囊，夜裡有幸覓得民宅便借
宿，無處遮蔭則尋方座椅角落和衣而眠。我對他的行徑嘖嘖稱奇，從某方
面來看，他像個入世僧人，在窮山絕水，在荒涼紅塵，尋找輪迴道理。但
在我面前，又像把千年道行擱在一旁，恣意揮灑屬於本來年紀的青春笑顏
。
還記得按著地址尋到他住處那天，我望著前方屋舍傻眼，那是批在台
北市區不太多見的矮平房，斑剝紅磚牆內，墨黑瓦片交錯疊成簷海，當中
爬綴的青苔透現著它們古樸年歲。我按了朱紅板門邊的門鈴，卻似是失修
壞損了，大力地槌敲幾次門又高聲嚷了他名，才聽到他跑步聲湊近。
「你住這種地方喔？太神奇了。」我忍不住問他。
「房子樣式新舊有什麼關係，住在裡面的人才重要，就像人最重要的
是頭皮下的東西。」他煞有其事地跟我闡述道理。
走了進去，房子裡擺設也是清簡地令人意外，閣樓廢棄般積了層塵，
只有比較常用的客廳與臥室稍有些人味，再看了看浴室，居然連蓮蓬頭也
無，就一個小臉盆放在水龍頭下。我有點暈眩。
不過當走進臥室時，倒看到柳琴這不太多見的樂器。想起之前曾跟朋
友對良背景作過打聽，沒得知啥特別的，卻聽到他說良國中古箏學不到一
年就會彈將軍令，高中進社團改學中阮及柳琴，結果高二彈劍器，高三的
演出是漁歌和冬獵，也曾得過省賽第一名，最後還加了句：「在我們那邊
國樂界還很單純的年代，他是被各省中國樂社當成神在拜的傢伙啊！」
我以前只學過小提琴跟單簧管，對國樂這領域算是陌生，登時央著良
彈奏一曲給我聽，他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將柳琴拿了起來，先試撥幾下
，定了定神，然後便揮起手腕，勾出溫婉旋律。那情景，便像是他幻作一
池泉水，拂動透澈音符緩緩流洩，曲節涓滴聚成潺潺細流，將靜室融為一
片深洋，而我悠遊旋浮，細細聆聽。
古樸屋舍，錚鏦琴聲，木架窗櫺篩落的光影將一切暈上鄉居閒散氛圍
，在我眼前的到底是怎樣的男孩啊？望著望著，我不禁怔愣了。
彈到了段落，他羞赧地迅捷將琴收了起來，見我手上拎包物品便問是
啥。那是走在路上隨興買的手工組合娃娃，保力龍球包上布當頭跟身體，
盒內有附彩線鐵絲，須依圖樣裁剪黏貼成帽、髮、衣、袖與四肢，想說若
不知作啥可以一起打發時間。
「好啊，那一起作吧。」他興致勃勃。
但其實做起來沒有想像中簡單，有時一刀下去發現長度不均，或是好
不容易黏好，結果一碰又歪了掉了。忙碌一個下午，我才得意捧起我的妖
精小娃娃：「做好了，你看，厲害吧！」
他看了看，拿起自己手中做的：「嗚~~為什麼我的都歪歪的？」
的確，頭跟手腳都有點扭斜。「沒關係啊！這樣也蠻可愛，跟你很搭
呀！」我笑著。
「不甘心，再作一個。」除了剛完成的那組成對娃娃，另外還有個比
較複雜的。他拆開了包裝，繼續奮鬥。
等到日落西山，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叫時，終於他笑著把作品拿到我面
前。這次就很四平八穩了，「嗯！」我把娃娃們放在窗台前，緊緊依著，
像是我和良牽手相攜，永不分離。
～※～
儘管我們剛陷入熱戀，有著說不完的話，分享不盡的經驗，但能去的
就只是兩人學校周邊，即便找家店坐下聊著有時也覺氣悶。然興趣如此迥
異的我們究竟能一起做些什麼？我想了想，對良說道：「我們去遠一點的
地方走走玩玩吧！」
就這樣，我們到了基隆。但基隆有什麼趣致，兩人心裡都沒有概念。
看著附近的公車牌：八斗子、和平島..，我說：「我只去過和平島。」
「好玩嗎？」他問。
「不太記得了，好久以前跟家人去的，島上有高高低低的丘陵，上面
有步道可以環繞一周。」我追溯著記憶。
「那走吧！去看看。」他飛速幫我決定了。
搭著公車到了和平島，近岸之處圈了個游泳池，人群熙熙攘攘，許多
稚童在那嬉鬧。「我們也下去玩吧！」良燦笑提議。
「啊？我們什麼也沒帶耶，怎麼下去游？」我詫異問道。
「就穿內褲下去啊！沒有人會注意到的啦！」他顫起舌簧鼓動著我。
「不好吧！」這種瘋狂舉動遠超過我行為範疇，我面透為難。
「那我不管你，我要下去了。」良說著說著，真的除去衣褲，一溜煙
便下了水：「你看，就這麼簡單，下來玩嘛！」
我望著他興奮的模樣，實在不忍拂逆，猶豫許久，終於一咬牙有樣學
樣偷偷摸摸溜進水裡，良快樂地牽著我行向池中。
良很得小孩子緣，有個小弟弟總黏著他，對我反倒怯生生。我便與良
這麼於海中逐鬧，還故意在拉扯之際假作溺水惹他驚慌，當我竄出水面綻
露得意笑臉時，他用力還我一記白眼。
不知不覺地夕陽已落至海的邊際，我們在水中併肩扶著隔石，望著前
方那片橙紅。那瞬間，耳邊只有海濤輕輕拍擊，眼前為一望無垠的波光瀲
灩，而在更遠處是那溫婉的殘照，一點、一點，沒入汪洋的懷抱。這景象
定靜地讓人心澄澈，水色承載著餘暉，也映照著我倆身影，那身影攜著手
望向遠方，似乎，這瞬間也是永恆了。
暮陽落盡，黑夜將人群驅散開來，我們身邊已無行影。我與良躡著足
，偷盜似走到洗手台，裸著身互相幫對方清洗，每有風吹草動就驚慌躲竄
，一旦發現僅是虛驚便又相視捧腹而笑。
晚風裡，我倆敞著衣衫、晾著身體，在街巷大步開懷行走，等到夜市
一圈繞完，公車上已擠滿歸途客。
站了許久，好不容易前門空出個獨位，我們互瞄一眼，便會心地擠坐
一起分享彼此溫度，而笑談裡整個世界只剩對方，忘卻時間流逝，也淡去
旁人影跡。當再省覺時，乘客已幾散盡，想必這一路已成矚目焦點，自亦
惹了不少閒語碎嘴，然而，誰又在乎？我與良吐吐舌奔至後座，藉著椅背
遮掩，以灼吻訴說未盡情熱。
～※～
「那今天呢？要做什麼？」我們坐在高凳踢著腳，啜著飲料，閒望店
窗外來去男女。
「不知道耶，再去哪裡玩？」良攪著杯中冰塊，故意搞得咖啦咖啦響
。
「嗯..宜蘭？哈！」我胡亂說著。
「好，走吧！」他站直身提起背包。
「啊？我隨便講講的耶，而且總得計劃一下吧？」我覺得不可思議。
「到那就知道下一步是什麼啦！我都這樣的。」他笑瞇瞇地望著我。
就這樣我們到了冬山，看了看車站旁的地圖指引後，手牽手向冬山河
公園行進。
蘭陽平原上是開闊的視野，一種無壓迫的歡暢。秋陽在晴空緩緩行進
，我與良踱步於寬廣道路，擁抱鄉間的靜謐。走了許久，越過大橋，送別
潺潺江川上的點點舟子，我們終於找到了公園。「咦？要收門票耶。」我
皺著眉。
良四處探了一下，露出促狹表情，帶著我從牌樓外小路溜了進去。
「被騙了。」良哭喪著臉。「照片上的建築造景明明看起來都很漂亮
啊！」他指著那些因小了一號便失了氣勢的磚鐵曲線。我也望著無力噴泉
、淺涸池塘心中直嘆氣，或許是非假日的緣故吧！
儘管如此，我與良還是一邊晃遊，一邊放浪著行逕。我們親密地以手
交連情柔，以唇舌織弄快意。一向拘謹的我遇上了他，不知為何竟再也不
想聽任社會教條無理綁縛，不想再讓性別的藩籬成了枷鎖，畢竟，我們愛
得理直氣壯。
夜晚，我們乘著列車又回到繁華都內。二二八公園裡，有熟悉的氛圍
，但早年那些頻繁拋迎的曖昧眼神卻已不在。良指著一個路旁座椅：「以
前我下了課的時候常來，就坐在那，望著新光三越的尖頂，然後等待夜深
。」
「那一定有人跟你搭訕囉！」我對他的過去起了好奇。
「有啊！有時就是交換一夜發洩，有時..」良追溯過去的神情泛著一
股我不熟悉的灰茫：「有時會遇上用心對待我的，曾經有個人來往一段時
間後被我拒絕，居然闖進我住的地方，當著我的面自殺，那時，我真的嚇
壞了，真的。」
我被他的經歷震懾住了：「你不愛他嗎？」
「那只是喜歡，而不是愛。」良淡淡說道，但那晦暗眼瞳似乎透露著
，曾經的那段交會還埋藏更深故事。
「不要講這個了，我們談些快樂的好嗎？」他拉著我繼續往前行。
為愛自殺？儘管在過去血淚斑斑情史裡，我已被斬劈得滿身傷痕，但
這樣的念頭都只在心碎之際輕輕走過，對我而言，我不夠勇敢，能毅然結
束生命。
「咦？在想什麼？你看那邊有一對老夫婦，我們去嚇嚇他們好不好？
」剎那間良似乎又幻回我所熟稔的活潑形樣，勾起嘴角一彎譎秘。
於是我們以雙唇的交疊換得驚厥四目，然後展起笑靨手牽手奔入烏闃
林間。
就這樣，旅遊似乎成為我們約會的主要模式。有時，在夜裡閒散繞著
湖畔，凝望星空下湖面的隱隱波光。小路彎折，穿進密林藤架，無聲角落
三兩情人相依靠坐台階。我們便踏著落葉，挑著偶爾行來的遊客，然後示
威地給彼此一吻。
炎夏晚山，我倆踅進昏暗嶺間，那兒月隱燈稀、蟲鳴輕奏，螢火彷彿
攜著羞意躲匿灰幕之後，偶爾眨著眼。我跟良便相互輕擁，盯望那間歇閃
過的流彩，感受夜的神秘。
偶爾，會攀至山巔涼亭，林間清風徐徐，逐去暑氣，適合倚著亭柱隨
意笑談，等待晚霞將天邊染上燦金醉紅。於是，當夕陽緩緩消逝於海面雲
靄時，我們牽手併肩，靜賞著眼前壯美，忘卻週遭熙嚷人群，忘卻煩囂。
那段歡欣的日子，我與良遊晃了許多地方，但彼此卻不知最後回他老
家的這段旅程，卻是悲傷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