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依舊是個起床便讓人心情輕快的晴朗天，我跟著良去竹南，看
看他兒時居住的地方。到了他家辦公處，看見裡面的名牌、匾額、執照，
才發現他父母竟是當地有名望之人。憶起他在台北的居所，我完全無法意
料一個住在破舊平房，浴室裡連蓮蓬頭都沒有的苦行僧，居然會有如此背
景。以他家世，大可住得更為舒泰。但我也沒多問，只聽他母親笑臉殷殷
地，囑著良好好帶我四處賞玩。
騎在機車上，我摟著他，清爽微風在身際穿飛拂掠，一種懶洋洋的感
覺。良說這是個會令人頹廢的地方，我倒覺得這份舒泰是一直渴求的心曠
神怡，時間彷彿就這麼靜緩，以柔綿之姿輕悄竄入心房，讓人不由自主想
著，或許未來日子便閒散在此也不錯。
越過田野阡陌，數個曲彎，我們到了海邊。堤防上，海濤映日，風捲
呼嘯，我們相倚著融入這片景緻。「我曾經半夜來這裸泳喔！你要不要也
試試呀！」良挑逗地望著我。
我笑了笑，沒有理他。
浪花拍擊間，天邊逐漸只剩橙紅微殘，「走吧！」良一溜煙從高陡堤
防斜坡滑下，敞開雙手等著我。我皺著眉頭，也學他這麼往下溜去，怎料
或因球鞋阻力太大，我一個踉蹌就摔了下去。
「啊！」良驚惶地將我扶起，然我雙掌已縱肆著鮮血。他著急地載我
去認識的藥局，央老闆娘幫忙上藥。「很痛嗎？」他的眼神透著憂心與歉
疚，緊蹙眉間是濃郁的疼惜。
「還好啦！」我勉強擠出個笑容。看著他對我的關切，就算肢軀殘缺
了，也不再重要。
晚餐為與他母親的火鍋店之約，聽描述是位精明女士，且似乎高中發
生一些事讓她很敏感，可是良又不願多談，只叫我留心點。於是我們盡量
減去慣常的眉來眼去，按演練過的劇本，假作一般學長學弟閒聊。他媽媽
果然是位狠角色，笑臉盈盈間便以不經意的喧談，旁敲側擊我背景及與良
認識的過程，頗令人冷汗直流。彷若打了場仗、身心俱疲回到他家時，良
親了親我：「辛苦了，先洗個澡吧！」
我望著掌中傷口，原本略微凝固的鮮血，已被之前店裡的熱氣蒸得微
微液化：「這樣怎麼洗啊？」我給了一個哭喪表情。
「我幫你洗啊！」良貼近我耳畔，輕吐字語。
於是我在熱氣氤氳的狹小空間裡高舉雙手，他則以很細緻的手法與力
道，緩緩將泡沫上了我周身，專心搓抹每一吋肌膚，連我平常敷衍而過的
部分也仔細處理。我從來沒被人這樣服侍過，是種很奇異的感覺。
但當將我全身走過一遭後，我便發現他開始不規矩了，原本帶有力道
的搓抹漸漸摻上些許輕搔，然後匯聚在敏感處打轉，惹得我腹下不禁微微
昂揚。不知不覺地，他已緩緩靠貼於背，勾掠著我胸腹，其膨脹的慾望抵
著我臀，以輕蹭訴說暗藏的飢渴。於是我們在霧煙裡，化作一片旖旎。
然而，才出了浴室，我們又從閒扯演變成打鬧，在嬉戲間攻擊挑逗彼
此腿間才剛戰罷的慾獸。「不行了，每次跟你在一起，我就會忍不住，這
樣下去我會被榨乾的。」良掙扎著。
突然，「良，你回來了啊？」門扉倏地被拉開，他姊瞪大眼盯視我們
僅著內褲的交纏身軀，然後又無言輕輕將門推掩。
我們尷尬地對望許久，不知該如何是好。但良想了想，還是理好衣服
詐作無事出去與姊寒喧。
「我們還是安分點，分開睡吧！」回房之後，良在我床墊旁榻榻米舖
上棉被。但才躺沒多久，他就輕悄展臂握住我的手。須臾，身軀又緩緩挪
移，以體溫將我環籠親擁。
～※～
翌日下午，良不知哪根筋不對，將話題轉向相識之初那曾向我告白的
彥：「他不好嗎？我後來再跟他聊過覺得不錯耶。」「你真的對他一點好
感也沒有？」「你們要不要再約碰面看看？」
「我不要！」他不斷拿這些問題來騷擾，搞得我心煩意亂。但他居然
也不管我面色凝重，不死心地繼續誇讚對方。我頓時一股氣從胸口冒上腦
梢，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兩個人都走到這階段，為什麼還要把我往外推，
到底把我當成什麼？憤惱間，我起身撞開桌椅，大步走出廳門。
行在草地間，依舊是竹南和煦微風，但此刻卻襲得心頭悲涼。一陣車
響從後方傳來，良下了機車，握住我的手凝望我，許久才出了聲：「你不
要這樣嘛！我只是覺得我不夠好，你應該適合更好的人。」
這是什麼狗屁話？我壓住心頭揪絞的情緒看著他：「我不管什麼適不
適合，我只知道我喜歡的人是你。」
騎在機車上，我輕輕扶著他的腰際，前日兩人本還一邊馳騁一邊嬉鬧
，現刻卻同時失了說話的能力。
行到一家他很喜歡的冰店，我兀自板著臉鏟撥盤內碎冰，胸裡緊抑滾
熱的怒氣，口中含著那凍噬的寒。想著過往的歡樂，想著剛剛的爭紛，眼
淚就不禁撲簌落下。
「啊！你怎麼哭了，誰害你的？」良惶亂地幫我抹著眼淚。
我舉起手指向他，除了你還有誰呢？我在心底說著。
「啪！」良不加思索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我愣住了：「你幹麻打自己？」不知道他會如此反應劇烈，我只能緊
緊握住他的手。
「因為我害你哭了啊！」他輕輕說道，眉眼間揪著懊惱與難過，一種
反倒惹人疼惜憐愛的神情，讓我不由自主心軟。
望著他，我不知該說什麼，他對我的真誠、對我的依戀是這樣赤裸，
然為何又急於將彼此切分開來？不懂，我真的不懂。
～※～
「我幫你約好了。」才回到台北沒幾天，良居然又提起彥。「反正就
當朋友聚聚聊天嘛！」
拗不過他，於是在週末的下午，我們三人再次繞著小圓桌啜飲咖啡。
一開始，我還合作地端起笑臉唱這場戲，但漸漸地，開始覺得這樣的局面
著實可笑，男朋友居然奮力想把另一半當地攤貨賣出去，我開始沉默，將
死寂氣氛染漫開來。「我去樓上書店逛一下，你們先聊聊。」良在這樣的
景況下，居然還說得出如此話語。
剩下我和彥的場面，尷尬異常。「其實這幾天，良跟我說了很多，他
要我不要跟你講，可是我覺得還是讓你知道比較好。」彥突然開了口。「
現在的他很苦惱也很徬徨，因為他覺得在剛認識的時候騙了你一些事。」
「什麼事？」欺騙？良欺騙了我什麼事，我突然恐懼起來，難道這些
日子的情纏意綿都是虛假嗎？我有點昏眩。
「就是....」他有點猶豫：「就是他接近你的動機不是很..我也不會
講，你自己問他比較清楚。」
我的腦中霎時閃過一連串陰暗的假設，突然，我看到良在店外閃閃躲
躲偷看。「你到底欺騙了我什麼？」我走到想逃跑的他面前靜下心問著。
「我..」良支吾了半天，卻說不出梗概。
「好吧！那換個問題，拋開當初接近我的意圖，還有一開始對我的好
感真假，現在的你愛我嗎？老實回答我。」我屏住氣息等待答案。
他默默地點點頭。
「那你還想跟我在一起嗎？」我再詢問他另一個關鍵問題。
「想啊！」他輕輕出了聲。
我鬆了口氣，這就夠了，就算一切的開始是因著怎樣的錯詭，我要的
只是他現在的愛，眼前的荊棘重障在他的肯定話語裡都化作霧煙。那天夜
裡，我們在街頭依偎，相攜緩行迎著月色。最後，在天橋轉折處以深烙一
吻，送別彼此身影。
～※～
然而，當天雖確認了彼此心意，但也第一次談及橫亙我們之間的陰暗
面。我看得出儘管良願與我繼續行前，眼神中卻依然透著徬徨。他打了電
話，說想去山上寺裡待個幾天，好好想些事。
那瞬間，不好的預感湧上，可是我卻阻不了他想去靜思的決意，只能
在家咀嚼曾討論過的問題，猜度事情可能的走向。良說我給了他很大的壓
力，但是我不明白，我不曾綁縛過他，從開始到現在，都是他領著我往前
奔去啊。
我突然覺得自己不懂他，不懂他在害怕什麼、逃避什麼。
好不容易，終於捱到他回來與我相見，但又陰錯陽差，焦急奔波好多
地方才碰了頭。見面時，我惴惴不安看著他的神情，但他眼眸間卻不透任
何顏色。我不問，他也不談，只遞給我一個與掌同大的青石，波浪紋路，
綴著碎金：「送你，特別為你揀的。」
看完墊時間用的電影，我在搖晃公車上不敢望他。不敢用熾熱眼神增
加他負擔，也害怕他口中吐露任何會令我心碎的答案。我只是握著他送的
那枚方石，緊抑胸中揪絞。
然回了家，還是接到良的電話。「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他輕輕
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