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日子,我將心掏挖成空,看著路邊的一花一葉,端凝那些從未
注意過的風景。我學習讓自己攜著笑容,學習讓自己不染塵埃,彷彿這樣
就離良近些,能像他一樣獨身迤邐,跳脫情愛,不嗔不貪。
但這樣的我儘管讓自己少了些苦痛,卻隱隱覺得那只是種麻木,是種
毒藥在逼自己遺忘。於是又會翻著傷口,追尋那記憶中的刻骨銘心。他生
日前,我整理曾寫給他的二十封信,仔細把數萬字的血淚釘成一本精美書
冊,將其悄悄塞進他信箱,告訴自己,是個句點,該重新站起。他既希望
以分手獲得心境平寧,我能作的,便是成全。
然說要站起,要重新有愛人的能力,談何容易,我也只不過是閉鎖回
憶讓自己平淡過日子。一直默默關注的彥自是知曉我狀況,儘管不曾跟他
嗟嘆過傷痛,但沉鬱的表情、緊鎖的眉頭,都寫著我與良的終局。於是他
用實質的關心進入我世界,只要有空便來找我,不論晴雨,有時帶了餐點
,有時僅與我閒聊。
我明瞭他的意圖,也知曉他的想望,但我很清楚那份溫切柔情並未觸
動被鮮血蝕鏽的心弦。
還記得那一天,在研究室門口,他用濃冽的眼神望著我:「可以讓我
抱你一下嗎?」
我看著他,心底隱隱動搖。須臾,我輕輕點了頭,畢竟只是一個擁抱
。
他舉起雙臂緩緩將我圈擁,我靠在他肩膀,於靜謐斗室飲啜屬於他的
那份安穩與溫暖。「答應我,作我BF好不好?」他溫柔地問著。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雖然一直懂彥的心意,感動他對我的好,但接
受他,是否就代表我永遠失去良,是否就代表我對良的情不夠堅深,可是
難道我就一輩子把自己關著,守著牌坊,等一個永不回頭的身影?
「還是不行嗎?」他將我抱得緊緊的,貼著我臉頰。「我真的有這麼
糟?」
突然間,我覺得臉頰濕濕的,我慌亂地摸著他眼角:「你哭了?你不
要這樣嘛!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你忘不了他。但我也不是要你把他忘記啊!我只是希望你
早點走出來,我想看見你開開心心的。所以..答應我,好不好?」他哀求
的聲音不斷敲打著我心坎。
我沒有挑明回答,但似也默許彼此關係更進一步。然當季節由冬末轉
為初夏,灘岸從凜冽寒風替成灼炎暑氣,斜倚在他懷裡的我迷糊醒覺時,
才發現他抱著我、替我蔽日的雙臂已被曬得紅燙,他對我笑了笑:「沒關
係啦!」我知道他打從心底將我疼著,捧著好不容易掬得的小小幸福,就
算烈焰焚去肌骨,也不捨拋遺。然在我心底,又是將他置於何地?
我望著他,罪惡感隱隱爬搔,但我不敢讓自己思緒澄澈,畢竟我只是
在彥的身軀啃噬,拿溫懷激情餵養空虛恐慌。
於是我拿要專心寫論文作藉口,搪塞他的邀約,而那單調的生活也確
實讓我心境逐漸沉澱下來,但靡亂的幻夢色彩被揮去後,現實棘刺卻更不
停鞭笞著我。看著彥不斷捎來的信件,字句間的殷語切切,便像無形的壓
力不斷往我身上加。
他的筆觸其實不重,只是一些文辭上的關懷,但還是讀得出期待我回
應的冀求。那冀求化作哀怨雙眼凝視著我,於是我狂奔逃離。我在心中吶
喊:「放了我吧!忘了一切吧!」然他依舊以層疊的綿纏情意將我綁縛,
他想各樣理由包容我的冷漠。
我覺得自己像他掌中欲逃回大海的游魚,越是掙扎他越惶急收束,終
至擰出傷痕走向崩潰。他的影像漸漸成了煩厭。
曾經,看著信怔愣許久卻不知該回些什麼,最後抄了手邊原文資料隨
意充數。曾經,當兩人相對卻只能靜默無語時,我不耐拿出才從店裡借出
的漫畫翻著,無視他的愕然。我用最糟糕的方法,踐踏自己人格,也剜絞
他的心。
於是他明瞭了。但他沒有一絲怨懟,沒有痛切的詢問,他靜靜離去,
還我自由。然當時光流轉,我知道我一刀斫去一個真正愛我疼我的人。
而那樣的一追一逃,隱約便像之前的我與良,我不由自主想著自己會
不會也是良一時狂亂的犧牲品,只是他不似我殘忍決絕。思及此,不禁心
中起了揪痛,我抓著良對我的溫婉眼神,拼命說服自己,那曾經的璀璨不
是一場不堪。
但對於彥,我是真真確確負了他,儘管胸口填塞萬千悔意,也癒不了
在他心頭留下的怵目血痂。
口試過後,畢業前,彥突然約了我,將一枚戒指放在我掌中:「戴戴
看合不合適。」
當戒指貼順依合時,他幽幽說道:「我就知道我記的沒錯。」
我盯著這份禮物,心中驚亂,我是怎樣也不值啊!然我知道他個性,
他是不會讓我拒絕的。我看著他,想對他說些什麼,但千言萬語到了喉間
,卻丟落剩至短短一句:「謝謝。」
他輕輕擠出了個笑容:「那我要走了,還有事。」
望著他的落寞背影,我知道儘管他離去得瀟灑,但神情間仍有隱匿不
住的糾絞與悵惘,那樣的輾轉激盪著,彷彿在我面前多待一刻便會潰堤。
我於街角呆愣佇立許久,曾衝動想追上前訴說我的歉疚,但還是只看著他
越走越遠,最後在人群失了行跡。
那之後,他將自己置放得遠遠地,改以似有若無的淡淺關懷,但當我
以為已走出他世界,卻在偶爾相聚時,發覺他依舊將我擺在心底一個角落
,儘管紅塵飛沙煩濁,仍然以笑容守住我的鮮明影像。他像是來去潮浪,
每當我跟他打了招呼,便微笑回語,直至彼此似是尷尬了,又悄悄退至海
平面遠端。
後來的日子,我們曾在公園圍著石桌吞吐夜的氣息,在街頭踱步數著
過往,在柔婉燈光輕灑的餐廳交換近況,在咖啡店以熟悉的靜默凝視對方
。我曾問:「找到喜歡的人了嗎?」
他噘著嘴,微微笑著:「沒有啊!」
還記得當兵前的某個夜裡,我撥了電話給他。當彼此話語陷入靜寂時
,他突然說道:「可以來陪陪我嗎?一個人的日子好無聊好寂寞。」
「可是已經這麼晚了。」我有點錯愕,畢竟那不像現在的他。
「是喔....」他的聲音化作失落:「啊!下雨了。」
我望向窗外那片茫緲,似乎看見彥在遠方一角,倚著牆柱仰頭接飲蒼
天的淚水,而雨絲細細綿綿,映射著我們三人間的糾葛,將這城市凝成一
聲無奈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