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是，有時候我仍想起你身上獨特的氣味。原來我們都獨一無二地佔去這世界上的一個
位置，甚至以嗅覺的方式。人們似乎無法察知屬於自己的氣味，而這卻使我能辨識出你，
在人群之中，即便渾沌，言語阻塞，或盲了雙眼。從那個你終於牽起我左手的初冬深夜，
直到後來那個孟夏分別的午后，你的氣息這樣走上前來然後淡去，大概也就能衡量出這段
時間的長度。它像是躺在柔軟草堆裡的一根細針，透出淡淡的光暈，我總能認出它的所在
，在一旁每一次呼吸間慵懶的注視中睡去。
總不自禁得意地挺起胸膛，當我笑著跟女生朋友們說起那些衣服都能如何交換穿，屬於你
的我的、屬於我們。在學校旁零碼店買的那件過大的黑底綠條紋運動外套、鬆垮難看的草
綠短袖罩衫、你表演時挺拔又有點閃亮的黑色連身帽外套、明明是你訂做給自己的全套西
裝與皮鞋、溜進你三樓的房間時塞給我的睡衣……當我穿上它們，親愛的Ａ，當它們沿著
我手臂或腿延伸而細數我肌膚的理路，你的氣味都將我緊緊擁抱，在最舒適的角度；或我
牢牢攀著它們，總希望能一直如此不要褪去，如同每每早晨醒來你替我梳理，凌亂的髮絲
都那樣巧妙地落在你溫柔的指間，或是那些午后
咖啡店落地窗前的高腳椅上，我總要賴著陽光不願起身。
你也曉得一直以來我總害怕獨自面對整個世界，那些至今我仍只敢打開一點縫隙窺視的人
事物。我傻笑、紅了耳根或覺得厭煩，面對那些有關女朋友的問句，當它們往我身上扎了
又扎，卻還是沒能穿透。公園的散步裡迎面走來位大叔於是我們鬆開了手，在餐廳角落我
們併肩而坐而趁沒人看見時你湊往我右頰上快速親吻，或是那些打著哆嗦的凌晨我們才終
相依偎，夜色籠罩下來，也輕輕托起未曾如此皎潔的月色與星光。
這一切是如此令人窒息。但當我穿上它們，親愛的Ａ，獨自穿上卻也不再是一人穿著，就
這樣臥躺在你的氣息中，踩踏過那北方盆地裡的每一條紛擾的柏油巷道、山城裡涼亭邊的
蜿蜒小徑，或是島嶼邊染著玫瑰色夕陽的清脆海浪，就都能攜手也能相擁了。
卻也總有失準的時候，像是你與那男孩在校園角落裡的貼頰與摟抱，或是另一個軍中男孩
的陽光笑容，柔軟或香甜，親愛的Ａ，我都未能嗅出。我總固著於那些由過往氣息所堆疊
而起的堡壘，將自己囚禁其中像是我仍如何隔絕於這個世界，打轉在你心底的漩渦，迷失
在我的所有。那些我裹著的糖衣都正將我侵蝕，使我眼底乾涸而再也流不出淚。
還能辨別你的氣息嗎，若我即將迷失在茫茫人海之中，親愛的Ａ，我的男孩。
我想起那個只能隔著歐亞大陸遙遙相望的一年，當我偶爾騎經農場間的羊腸小徑，陽光在
亮白的風中如此暖和而溫柔，我卻只是暗自希望一旁的路人並未看見我正不斷下著雨的臉
龐。那下著雪、將近九千公里外的城市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不過，一座未曾造訪的城市大
概也不會太陌生，那間每每我們在螢幕彼端揮手與親吻道晚安的雜亂小房裡、交錯縱橫的
地面與地下電車中、歪斜落日下的圓頂教堂與金色紀念塔旁、滿是落葉的公園步道上或是
紅黃綠樹蔭間飄著軟軟細雨的美麗湖邊，大概也都有你的身影與我熟悉的氣息，就不再遙
遠了。
就要轉入那個十字路口往下走的第八個季節，即便最近悶熱得嚇人，朋友笑說是誰偷走了
春天，快快還來。但關於偷竊我已然將它走過，拖泥帶水或是每一次炙熱的步伐，卻也都
裹著你的氣息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