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許多習慣,都是關上門,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才知道的
祕密。
洗澡時,我會將換洗衣物放在地上的臉盆,讓淋浴水在裡
頭集中用來洗衣,擰乾衣物,再以洗衣水沖馬桶。這樣把
自來水當做甘霖聖水,層層回收利用。我未曾和人提及,
直到某任男友闖進澡間發現,笑著說,一水三用,也太節
儉了吧!
節儉也許是美德,但我並非節儉,日常用度一項沒省。只
是門被打開闖進的當下,有一種赤裸是比衣不蔽體還要赤
裸的。
我望著他,腦裡頓時盡失言語,良久才脫口一句:是一水
四用。
許多藏掖著的心事,我不與人訴說,只是隨著沐浴水一併
溶解流洩。男友聽到這句話,只是替我遞進毛巾來,訕笑
兩下就走了出去。
我習慣一個人關進包廂電影院看電影,一個人佔著角落的
兩人桌吃飯,一個人窩房裡看書傻哭傻笑。這種一個人關
起門來的習慣早就養成,以前是緊揪著身為同志的祕密,
就事事關門自理;出櫃後,獨來獨往的性格依舊。父母說
我孤僻,哥哥更會無意脫口一句:你有自閉症喔?
這句帶刺的話鯁著喉嚨,怕噎死,我選擇把自己的話也吞
了下去。父母每每看到我緘口,就像聊天視窗裡跳來跳去
的三個灰點正在輸入訊息,但半天過去,吐不出一句話。
他們擔心該不會我真是溝通障礙,就跟前隨後,事事插手
幫忙。當我把手洗衣物抱出來時,他們就快步接過臉盆,
搶頭香般說著:我來我來。等到晾衣服的時候,見縫插針
問一句:今天還好吧?
怎樣算好?怎樣算不好呢?字句盤在我腦裡,閉門不出。
一隻嘴翹嘟嘟,去吃飯吧。
我與男友處得不算愉快。他常敲敲我的腦袋,問我,在想
什麼呢?我說沒有,他也只能失落地顧左右而言他,或幫
我捏手揉腳,或安排旅行。久了,他也不願再叩緊閉的門
,兩人相見,就只剩下三個小小的灰色的點跳動著,我們
害怕爭執,分別在腦海裡輸入訊息,沒有半句話傳到對方
心裡。
分手當天,我臉上掛著淚返家,在浴室換下衣服,扭開熱
水,讓水的溫度溶解心裡哽著的字。水是我的刪除鍵,一
個字一個字倒退刪除,但刪不乾淨。等我一開門,母親在
門外守著,不說半句話就拿走衣物丟進洗衣機。
我坐在有熱湯飯的餐桌,看見母親走來,非常害怕她指責
我交了壞男友,或是我做人失敗,EQ極低。但她不發一語,
默默拿了一碟鮮紅辣蘿蔔放在桌上,就走去晾衣服。我將
湯飯和著鼻水和辣蘿蔔呼嚕喝下。後陽台傳來洗衣機脫水
聲,母親曾說,擰去衣服大部分的水很容易,把最後幾滴
水脫乾卻很難。
有一些話語若不打開門,放在心裡只能發霉。但外頭的人
看得清楚,而我未必看得懂門外的他們。他是很好的情人,
被關在門外,我很抱歉。
母親甩開衣服,掛上衣架,盡力把剩下的水氣抖散,希望
能在明天還我一件鬆軟的衣,要我乾爽地穿。
(原載於《自由時報》副刊2016.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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