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你的癖好,是因為你爸的關係,因為他小時候要你穿上你媽的衣服,才讓你
變成這樣的?」我不想這樣下結論,卻又忍不住想替堯找個理由,或許骨子裡我在祈
求堯不是這樣的人,祈求他還是當年我認識的,那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堯。
「誰知道呢?或許有關或許無關,說不定我骨子裡就藏著這個偏好,我喜歡穿上女裝
的感覺,而且不只是喜歡,我還想這樣走到大街上,讓其他人也看到。那種心態很奇
怪,明明覺得很可怕、很羞恥,卻又抗拒不了。好幾次我都想下定決心戒掉,但就像
吸毒一樣──是吧!像吸毒一樣,我戒不掉了。」堯歎了一口氣,再次喝光了瓶子裡
的啤酒。
「所以才會被拍到照片。」那是堯替自己下的結論。
我猶豫著該不該開口往下問,畢竟太深入堯的隱私,我怕會毀掉兩人的友情。但在我
還忖度著要如何開口時,他竟然自己起了頭。
「學一直沒有告訴你吧?」他突然冒出這一句。
「學?告訴我什麼?」
我一問完,堯出現了短暫的遲疑,他的神情有些遲頓,半是醉意半是猶豫。
「我……有一次穿著女裝走進同志夜店,被他撞見了。他答應替我保守祕密,但作為
交換的,則是我答應不洩露他上夜店的事。」堯似乎有些後悔和盤托出,說話時不太
敢看著我,但大概真的喝醉了,一旦開了頭,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他告訴我,那是在他結婚不久,同時也是我和學交往不久所發生的事。他不敢走進一
般的酒吧,於是先從同志夜店開始,想試試以這樣的穿著打扮,沐浴在其他人眼光裡
的感覺是如何。對他來說,那雖然是冒險,卻也可能是把他敲醒的契機,如果他受不
了這樣的衝擊,或許就能從女裝癖的泥淖裡掙脫。
「但我必須承認,我當時非常享受,而且……而且很興奮,全身都興奮得發抖,假髮
、衣服、裙子、絲襪,還有高跟鞋,甚至,甚至包裹在……在女性內褲裡的下體都…
…你知道嗎,那比我在家裡抱著老婆,比小時候含著我爸,甚至比我每一次自慰的經
驗都來得刺激。你大概會覺得我有病吧!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病了,哈哈哈……」堯的
聲音發抖,連表情都有些異樣,像是終於說出了此生最大的祕密,顫抖的語調裡竟還
藏著一絲愉悅。
「你不要這樣,這不是病。」我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他,眼前的男人好像變得有些陌生
,變得不像是我曾經認識、一直熟悉的那個,但我又知道這就是他。我說服自己,這
就是他。
手機傳來震動,我看了一眼,是學的訊息。
「除了學之外,你老婆……她也知道嗎?」我想起一直站在女方那邊的學,想起他們
倆無話不談的模樣。
「怎麼可能瞞得過她?」他苦笑了一聲。
在堯的父親還在世時,他的老婆就發現了他的變裝癖。她找到堯藏起來的衣服和高跟
鞋、化妝品,還偷偷跟著堯到夜店幾次,看他以那種模樣出現在人前,連姿態、舉止
都學起女人的樣子,有些動作甚至是拿她當模仿的範本。她拿這件事去找學商量,從
他那兒得到證實之後,才轉而質問堯。
「所以這才是你們離婚的主因?」
「算是吧!她一開始以為沒了我爸之後,我這個情況會慢慢好轉,但沒想到一直沒有
改善。我記得她吵得最兇的一次,是當著面問我,『你究竟是男是女』?她說,你究
竟是男是女,哈哈哈,被自己的老婆問這個問題,想想都覺得好笑。但更好笑的是,
那一刻我竟然愣住了,我答不出來。我答不出來耶!我不知道自己是男的還是女的。
」說著這段過去時,堯的聲音是苦澀的,酒氣衝上喉頭而讓他的聲音變了調,湧上來
的激動從他眼眶裡擠了出來;雖然他笑著,但那個笑容是扭曲的。
「你現在還是搞不懂嗎?」隔了很久,等他的情緒稍微平復之後,我才小心地問了一
句。
「我當然是男人啊!我沒想過變性,穿女裝也不是為了成為女人,所以我……我應該
還是男人吧!」堯的語氣有些不確定,但我想他應該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至少他在
回答裡給了我理由。
我朝他點頭,腦中猛然想起先前冒出的某個想法,那是剛才堯提起第一次被迫穿上女
裝時,他說,自己一方面出於取悅父親,另一方面也因為思念母親。但有沒有可能,
在這些說出口的理由之外,對於他的父親,他其實懷著不一樣的感情?或者該這麼說
,他其實是……
我想阻止自己再繼續想下去。彷彿想得愈多、挖得更深,是對堯的過去再一次的窺探
與傷害,但那個穿著女裝、踩上高跟鞋的堯──以及,連內褲都換上女人的,為此感
到興奮的堯──那些片段一個個都像要掙開迷霧,強調各自的存在感一般。加上我幫
堯口交的那些片段,與堯在醫院裡幫他父親的畫面,它們在我腦中疊合,像是逼著我
去正視它們代表的意義與具有的重量,我無法視而不見,也無法不去思考。
甚至,我還想到了更多,那些堯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透露的,他的父親對他做過的事。
「誒,你都沒怎麼喝,好像都是我在喝嘛,這樣不行,這樣不行喔!還有,你……你
今天晚上要留下來陪……陪我,快打電話去跟你家的阿學報備。」他真的醉了,說話
之中帶著少見的任性,甚至有一點像撒嬌。
我想,堯是不是想到了父親呢?
他拿著酒瓶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啤酒,因為用力過猛而弄倒了瓶子,傾出的酒液在桌
上漫開,我趕緊走到廚房去擰了抹布過來。他一臉笑意地看著我忙進忙出,看著我收
捨桌上的空瓶、擦拭桌面和滴到地板上的酒、整理一旁被浸溼的報紙和雜誌;報上正
好是他穿著女裝照片的那篇報導,被打上馬賽克的雙眼帶著某種嘲笑一切的虛假。
但,扮成女人的他是假,穿著西裝的他又何嘗為真?
「我扶你進房間,好不好?」他沒有回答。
「還是先洗個澡?你一身的酒味。」他還是沒有出聲,只發出沉沉的鼻息。
我仔細地盯著他的臉,雖然已經年近四十,睡著的他看起來仍像個孩子,哭過的淚痕
已經乾了,受傷的表情讓人覺得心疼。我坐到旁邊,輕撫著他的眉毛,順著雙頰的孤
度慢慢劃下來;那是張男人的臉孔,此刻卻也有著女人的媚態。
(後記)
堯離職了。愈來愈多的流言在公司裡流竄,以為報導只會是一時的浪頭,但堯很乾脆
地離開那個工作環境。他說,換個工作重新開始也好,重覆做同一件事也有些膩了。
學告訴我,照片是堯的前妻提供給報社的。他要我保密。我忍不住會想,學看似一個
沒什麼心機的孩子,內心到底藏了多少祕密?我想向他打探堯的前妻知道了多少,想
知道關於堯和他的父親,她究竟瞭解到什麼程度,但學不肯說。他說不知道,我也拿
他沒辦法,我不想讓堯的事情成為我們的爭執點。同樣的,我也不會告訴他,自己和
堯曾經發生過的事。
我偶爾會在夜店看見女裝的堯,但下一秒又會覺得是自己看錯了,於是連上前確認都
不敢。或許內心深處我仍希望堯還是以前的他。我印象中的他。每個人都在扮演各種
角色,容器一般地改變自己的樣貌、符合他人的期待,然而,不管他穿了什麼,不管
他做過什麼,以及,不管他的父親對他做了什麼──
我會一直記得,在婚禮當天,他說過的那聲謝謝,和當他從身後抱著我、把頭靠到我
肩上時,在我心裡落下的重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