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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時間是平整的爬梳,令生活的紛亂最終都能條理分明。
關於癮這件事,幾年來覺得戒不去的菸癮終究還是戒了。忘了自己怎麼開始抽菸,只
是這些年走過,確實慣習在煙霧瀰漫中度過。衣物、身體、唇齒間留下的菸味,彷彿許多
陷溺的時光,抓緊那些氣味便能稍稍感到安穩。
12年的六月,那時將要北上生活,在島南的鄉,溽夏的夜,隻身在街上沒有行方的走
著,許是百無聊賴,在附近的超商買了菸,索性配著失眠的晚上便這麼開始抽菸。有時從
外邊回到家裡,坐在闃暗的客廳中點菸,路燈穿過門廊的微光裡,依稀可見菸絲縷縷升起
,然後飄散無蹤,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與父親的影子交疊。
記憶中好多次深夜,當我被尿意叫醒,躡手躡腳從房間下樓去廁所,瞥見無燈的客廳
中有一點紅光,睡眼惺忪間看不見人與臉上的神情,但我知道那是父親,他從未有任何一
次出聲喚我,不知怎地,我也同等覺得這不是該打擾他的時刻,所以總是匆匆上完廁所,
又小心翼翼的上樓。有時當我仍未入眠,我會聽見父親的上樓的腳步,聲聲慢,聲聲沉,
聽見他打開房門,復又輕輕地叩上。
到底父親也成為了我的印記,我沒有過問父親為甚麼有這樣的舉動,幾度想開口問起
卻是欲言又止。往後台北生活的日子,兄長在吉林路上自己開店做起生意,當我放假時去
店裡找他,甫過午後,遠遠他見我打對街裡邊走來,剛巧沒有客人,便踱出了店外,順手
從口袋裡摸出一包Marlboro,打起火,又問我,吃飽沒?吃飽了。要抽根菸嗎?我接過他
手中的菸,陪他在騎樓外寒暄。他說,台北居是大不易。他一根又一根不停地點,一時嗆
著了不斷乾咳著我說,哎見你咳成這樣不如別抽了。嗆不死人的,他回。店都要開不下去
了那才會死人。他又喃喃說著。他說哎你知道嗎,我最近回家半夜都會坐在客廳抽菸不開
燈,就像老爸一樣,現在我有些明白了。他這麼說著,可我沒有接話。
後來我們又談些甚麼,記憶早已佚失。臨別前他說,陪我再抽一根吧。他的視線隨著
白煙迷走在熙來攘往的鬧市,兩個沉默以對的兄弟。他說,如果這個月再不行,考慮把店
收了。氣氛頓時有些苦楚。幾個月後,吉林路的店面靜靜拉下鐵門,沒有再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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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經年,每當自己將要被甚麼給淹沒,便會點起菸,屢在我卸下鎮日的生活,抽起
菸來那樣的一時半刻,才覺得稍能舒心。癮是甜美的毒藥,卻總令人錯認那是唯一的救贖
。
也有許多時刻令我垂首,曾有一個願意陪我抽菸的男孩,我誤以為他能夠,像每一根
菸與我齊點的菸,同我燃燒歲月,直到久遠後的未來,但他並沒有。彼時與他席地而坐,
相視,也能笑談。後來故事如何演壞了,已不再重要。他說我不是,不是他要找的那個人
,我們仍然點菸,只是日漸沉默。我終於明白與他點菸的日子,燃盡的都是我對愛荒謬的
想像。
那些齊度過的時光漸次碎落,幾度我想,恐怕他將成為我此生戒不掉的癮。卻是年歲
漸長,看見愛有不同的樣貌,恍惚間,記憶裡,終也令往事化作雲煙。
上個月接到母親電話,她說父親近來菸抽得很少,可想戒菸有望。我想起父親幾年前
便反覆說著想要戒菸,卻總流於形式。我同母親說,戒了也好,有些事做了以後想來都只
是願與不願罷了。
比如當我後來遇見現任男友,他說他不愛我抽菸,我便戒了。戒癮的過程覺得自己彷
彿少了些甚麼,卻沒原先想像那般困難。
戒了菸,戒了對別人的癮。時間是平整的爬梳,總能理清生命中解不開的盤根錯節,
我曾以為過不去的種種,那些翻騰洶湧的惡浪,都是心中弭平後賸下的漣漪,在日常與光
陰狹長的海灣間,緩慢而悠長地擺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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