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了「東大寺」的「大佛殿」，我們由中門迴廊的另一邊角離開。「現在呢？這寺
這麼知名，一下就逛完了嗎？」恭介東張西望著。
「一般遊客大概就只來看大佛吧，可是我記得還有個『二月堂』滿值得去走走。」我
一面回答，一面尋找鄰近處的指牌：「啊，有了，往這邊。」
依循石徑攀上了丘坡，恭介的步伐抖擻，盯著沿途雕作的雙眼興致盎然。看著這樣的
他，很難想像十多分鐘前還有個人滿面鬱結，牽著一朵烏雲在我身旁拖著腳步。
我勾起嘴角隨他一路往前，在指向鐘樓的岔口停了下來，遠遠望去，其柱椼呈現的質
感相當拙重，接榫的穿插也不帶花巧，將樓體的炫揚留予脊簷的飛挑。再近前讀了解說牌
，原來樑下看似樸實無華的懸鐘，年歲竟比樓身更古，承載了此院超越千年的榮枯興衰。
走回被石燈籠列飾的階路繼續朝東，本以為這區應皆為僧人的清修所，妙的是居然出
現一間小雜貨店，店門還醒目放了櫥櫃販售鹿仙貝。或許因著此店的存在，鹿兒們也聰明
地在這結群徘徊，等候可趁之機。
原本我是沒打算花這無謂錢的，可是看著諸多水汪大眼盯向我的期待表情，不免又有
點動搖。將視線轉往恭介，他一眼便望穿我那等人推個一把的猶豫：「買啊，小鹿很餓呢
～」
有了他的贊成票，我自然順理成章趨前比畫買了兩綑。老闆是位慈祥老伯伯，看樣子
應是跟鹿兒交手多年了，他用背擋著，偷偷從櫃裡拎出仙貝塞進我們手裡。
但鹿兒們也不是省油的燈，看到我走到店門就開始備戰了，齊同轉頭緊盯著我，頓時
有種肅殺的氣氛在醞釀。「你先啊，我幫你拍。」恭介將手機鏡頭對準我，眼中透了點狡
黠。原本我是不知那神情暗藏著什麼，才一轉身撕開封綑的紙繩，便曉得他是存心要看場
好戲啊。
儘管有打起精神提防，我還是把鹿為食亡的攻擊性看淺了，群鹿們看見我手上的仙貝
，霎時飛速朝我衝鋒，或撲擊、或頂撞，團圍著完全封死我的行動。可是在這緊要關頭，
偏不知我在手拙什麼，搞半天都沒法撕開紙繩抽出一片，那整疊仙貝就彷若鬥牛場中的紅
布，讓小鹿都像嗑過藥的猛牛般瘋了。狼狽之際，我看到老闆拼命往旁揮手，像在陣後搖
動令旗要我迂迴奔繞，拖亂敵軍。
於是我也戰魂上身了，被區區一批小鹿搞死，傳出去要怎麼作人，我閃電遞出一片誘
引敵人目光後，便返身蹬躍奔向邊側，腳下是七星步法，在虛實晃擺中避脫鹿群殺陣。如
此散解掉圍攏之危，的確較有出手餘裕，我左一彈身擎指、右一矮腰探掌，飛速於跑動中
用仙貝攻抵還招。
就在這樣電光火石的奔繞中，戰局瞬間有了分曉，餵完仙貝的我揚眉翻出空蕩雙手止
住鹿群攻勢，但一抬眼往前看去，已有不少遊客瞪愣著臉，好似被我剛剛的花俏表演驚呆
了。我只好端上若無其事的表情，隱藏氣喘吁吁滿身是汗的狼狽，假作僅是路見搶食頑童
、隨興出手懲戒，然後翩然轉身走向恭介。
「喂，怎麼跟想像的都不一樣，路上看到的小鹿都很乖啊。」我抱怨著。
「或許是因為你很可口，連小鹿都想吃。」他朝我曖昧地眨眨眼。
最好是啦，可口的話，怎麼有人褲子都被解開了還拚死從我眼底下逃走。「不管，換
你了，我要拍你被小鹿踩扁咬爛的畫面。」我怒瞪著把他推向戰場。
看著他以試探的步伐緩緩往前，我不禁奸笑起嘴眼，畢竟那群鹿兒如此兇殘，就算他
有籃球員的敏捷身手，不死也該脫層皮。怎知，事態的發展讓人十分愕然，不曉得是我那
一輪止了些鹿兒之飢，還是恭介有什麼魔力，眼下完全是幅祥和畫面，小鹿們乖巧仰望，
渴求地晃點著頭，跟剛剛的殺氣完全兩回事。
「為什麼會這樣？你不是說貓看到你都逃走，小鹿怎麼這麼愛你？」我愣愣望著餵完
後走回來的恭介。
「有嗎，那是小貓不識貨。」他得意洋洋。
「對對對，你就是萬人迷。」唯一的對手是你哥這樣嗎？
「好啦，其實是昨晚在房裡有聽我同學說過類似的狀況，他完全嚇傻還被逼到跌倒，
大家都笑瘋了。」他老實坦承：「所以囉，我才不要當第一個，這邊感覺沒什麼人來，牠
們眼中完全就只有『餓』這個字。」
「你真的很可惡，我怎麼覺得哪天遇到流氓你也會推我去當炮灰。」雖說我樂意幫他
擋子彈，被推出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什麼砲灰，我是相信你的能力才派你當先鋒耶。而且，假如真的出了什麼事。」他
促狹的表情歛了歛，轉成一種帶著溫婉眼神的情柔：「我會陪你一起走的。」
這樣的眼神很讓人心為之一漾：「不要亂講話。」我嘴角含笑嘀咕著，然後牽起他的
手，繼續往前行去。
跟令人又愛又恨的鹿兒說再見後，階徑終於行抵一方闊地，邊處屋舍環列，數座碑柱
聚立在徑邊，與幾株尚正粉艷的櫻樹交互綴掩。再邁步趨前，丘坡上斜廊陡梯兩側旁繞，
草坪間小巧神社朱紅趣生，「二月堂」的身姿便在其中懸架而起，有著渾然天成的睥睨氣
勢。
它是雙層結構，能見底樓斗栱前探出跳，支起上方的正殿環廊。望著檐線的挑揚，我
們拾階而上。階邊拓出的小院很別致，石燈列柱密集成林，與錯岩植樹襯和一起，便成了
辟去人世哄雜的靜幽庭園，而一線泉水由高閣涓細飛墜，擊出清冽音曲，看似毫不經意，
又像縝密思考後的配置，很引人佇望。
還正望著，一股熱流忽然從背後侵貼而上，有力的雙手順著腰際將我緊緊環抱，恭介
便這樣把頭擱靠於我肩頭，藉著鼻息的吸吐像在感覺著什麼。「這邊沒有人，讓我好好抱
一下。」他輕聲地說。
如此的舉動使我不由得一愣，初識之時他雖也曾對我作些很令人想歪的親膩，頂多就
是牽著勾著。而當彼此感覺明朗後，則都是我遏抑不住自己的情熱，對他摟擁，他主動地
、並懷著一種熾烈的感觸抱著我倒是第一次。
是因為某個困滯已久的鬱流，在稍早「大佛殿」裡的談話中獲得釋放了嗎？我閉上眼
，那環抱的雙手透著不願放開的強硬力道，讓我有種被需要、被倚賴著的感覺，頸間的吸
吐則像在確認我的溫度是實在的，能隨著他的鼻息，接抵心房。
我一直以為恭介跟我相同，都是對該如何化解景介築起的心障感到迷惘，豈料困擾恭
介更多的根本是我，雖然知曉後，覺得他的憂慮很無謂，但再想想，若交換立場，我有個
才學更甚的兄弟，偏偏又和我長得一樣，或許我也會管不住心中的不安全感，讓它逐漸蠶
食掉自己。
「謝謝你喜歡我。」思緒盤轉之際，耳邊又傳來這樣的一句，嗓音呢喃地，卻清晰傳
入心裡。
我按住了那雙抱著我的手，順著那摸起來很舒服的汗毛，感覺由結實臂膀收束到腕間
的管脈。多少個日子過去，我總認為再不會有人不以欲望，而是用深刻的情感抱著我了。
恭介，你知道嗎？該說感謝的其實是我啊，在陰霾過，甚或可說是拿些許放縱來麻痺
自己的這些年，是你讓我的心又有活起來的感覺啊。
我無法知道恭介就這樣抱了我多久，感觸及念想使時間的遞嬗都模糊了軌跡，直到階
下彷彿傳來了腳步聲，那環擁於身的溫度才移了開，讓恭介的眼瞳與我相對。
摸了摸他的頭，我帶著他嘴角牽起的笑意繼續走至二樓堂殿旁。這裡設了座以唐破風
勾飾的手水舍，椼架有雲紋鑲綴，簷口鏤刻細膩，亭內水泉則用瓣緣銅盆盛起、蟠龍護圍
，是很少見的貴氣配置。相形之下，殿側暗褐拉門接併，斑剝牌額掛展，顯得滄桑古樸。
順著廊下懸綴的圓胖雪紙燈籠，我們繞向堂殿正面，這兒列燈式樣一轉，幻作暗銅的
六角翻葉風格，且越往中雕鏤越是華炫。行於其間，便像百花迎風艷展，搖曳生姿。
「這兒風景很棒呢。」恭介支著環欄，將視線轉投殿外，眼神有著快意及舒愜。我隨
他目光看去，斜廊之外，粉櫻在坡間碎點絢麗，它揉凝了穹林之間的界線，也將被陰雲鬱
抹的天色摻流些許歡悅。而更遠處難辨其形的屋舍，應就是奈良市區了，若將時空倒返千
年，望見的便為古都曾經的繁華。
也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如此展闊的景緻與神色颯爽的恭介，一個畫面就被喚了起來，
「南禪寺」的「三門」，當時他亦是倚著樓欄迎風顧盼，彷若世界皆在眼下的狂放不羈，
而那一刻我們的身旁還有景介。猶記得他倆整路鬥嘴至冷戰，最後在不需言語的相視下，
以會心的笑顏再次串流起彼此的好感情。我的腦海還印著景介微揚嘴角移目遠望的面容，
看似冷調，鏡片之後的眼眉卻在一向的鬱色中，浮現了很柔軟的溫懷。
難道曾經這樣泛著微光的兄弟情誼，就因我陰錯陽差烙蝕的痕路，從此黯淡？我怔怔
轉過了視線，方才行上的步階反指著坡下廣場，被圍牆遮擋的房舍群現出了形貌，以簡樸
的隱晦姿態，折曲地沒入茂林。林後，是「大佛殿」的屋脊綴飾耀閃著光芒。那光芒就像
景介現在的內心，應仍舊有著柔情，只是他已築起更深疊的牆障，將自己閉鎖起來。
簷下的飛泉於石燈岩台跌墜，錚流的音節成了清澈的句語在我胸口擊打。「如果有什
麼解不開的結，就去旅行吧。」我想起景介曾經這樣地說。也的確，就像在這山林的偏處
，人跡的淡緲清顯了寺院的靜幽，而蓊鬱林蔭間的鹿兒閒憩，蒼茫天色下的點點花艷，更
是種無法止息的悸動，一路走過心亦開闊了些。
「明天不管怎麼樣，我們三個人一起出來玩吧。」恭介突然轉過頭對我說著，展露的
澄淨笑容便宛若跟我相同想法，且似乎有了先前殿裡的確認話語，他也不再迷惘。
或許吧，當我們再次一同旅行，可能真會找到個地方，如現在所處的「二月堂」，那
兒視野遼闊，能看出彼此心中牆障的曲曲折折，然後我們將對語著、共鳴著，以一種釋懷
的眼裡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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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