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自己閉鎖在浴室好一陣,我勉強收拾起情緒,拖著腳步回到了房間。推開門,景介
已將被褥鋪攤整齊,兩床的位置跟昨夜一樣,依舊是近得讓人有點尷尬的距離。
我擱下手上物事,盯著被褥,若與他的關係一切如常,這距離倒沒什麼好特別介意的
,但現在..被他劃傷的口子雖暫止了血,仍不時作痛著提醒我它的存在,要我如何假作無
事並榻而眠?
「我的睡相太差,如果又騷擾你就糟了,還是分開點。」我淡淡撇下一句,將我那床
拉往房間的另一端。
熄了燈,蜷身的我面向牆板,原本也是想藉著遠離,避免景介的氣息又勾起我對恭介
的思念。然閉上眼躺了一會兒,才發現根本無用,腦海中關於他的片段雜錯著,揮去一個
又換上另個。這些片段並未隨著意識的模糊而止息,僅是更加不受控地編演,他的笑容扭
曲成嘲弄,關切變成血淋淋的拒絕。
「終於可以擺脫你了,我演得好累。」
「都什麼時代誰還跟你談天長地久,別傻了。」
「這樣的年紀、這種身材想追我?怎麼不先去照照鏡子。」
我在各樣的惡夢裡跌跌撞撞,掙脫與墜入的迴圈無窮無盡,直到某次的突然驚醒,於
微明窗光的投映下愣坐許久,才確認了自己處於真實。無意識往旁望去,身側的被褥疊得
好好的,原該在那兒的景介不見蹤影,是已經起床了嗎,這麼早?正狐疑著,卻感覺房裡
還少了什麼,仔細一瞄才發現他的行李背包也不在了。
我心頭一驚,連忙爬起身,桌上多出的字條很快就抓住我的注意力。
「對不起,欺騙你不是我的本意,但欺騙了就是欺騙了,雖然想彌補,好像已經來不
及,也沒有用了。可以理解你恨我、討厭我,所以我會從你的生活消失,不再讓你心煩。
只是,京都的楓葉很美,可以幫我走完它嗎?最後,還是希望你幸福,儘管能讓你幸福的
人不是我。」
怎麼會這樣,真的走了?我沒有趕他的意思啊?我緊捏著景介的字條又讀了一遍,留
言的語氣乍看平淡,字跡也如嚴謹的他一般工工整整,幾筆微顫的撇捺卻洩漏了他的情緒
。
我突然想起在「清水寺」將他推開時他錯愕的眼神,還有後來他悲傷的詰問,如果我
的舉止對他而言都成了嫌棄的堆疊,那睡前刻意把床褥分得遠遠,應該就是壓垮他的最後
一根稻草吧。我拿起手機飛快朝他按出通話,可是就像他真已開始履行承諾,爍閃的話筒
符號不管如何催促著,都等不到他的接聽。
所以現在該怎麼辦,就任他把自己從我生命中抹除嗎?垂下手的我有點茫然,不知道
為什麼,他的離開理應將這鬧劇收為半個句點,也多少帶走因他造成的不快,不安反而揉
合了罪惡感於心裡發酵。我想著,如果我們是在負氣怨懟中默然告別彼此,會不會哪天便
像導覽大叔一般,望著無法彌補的悔恨過一輩子?
我不禁看了看時間,天才剛亮,景介或許沒走太遠,要攔住他應該還有機會。我連忙
抓了外套披著,朝民宿外奔去。
清晨的小巷沒有人跡,一眼望遍的空寂讓我很難決定該往哪方向追,猶豫了幾秒,也
只能朝可搭往火車站的公車站衝。拐過巷弄,又闖了個十字路口,好險我沒賭錯,不遠公
車亭下,熟悉的身影正孤坐著,然在這當口,一輛公車也同時駛來,我看到景介拉了行李
站起,命運之神彷彿就要劃下一刀,讓我們失之交臂。
我慌急地加快了步伐,總算在車門開啟的那個瞬間趕至景介身後,一把按住他拎起行
李的手。「為什麼?」我盯著他回望的錯愕眼神。
「我走了你應該比較開心吧。」他強自勾起的笑容異常苦澀。
「我可沒這樣說。」
「有些話不用說也同樣明白。」
「你都說我亂編故事,自己才是。」我拿他講過的詞句回敬。
車門闔上,呼嘯駛離,景介瞥了遠去的公車,眼裡有著無措。「跟我回民宿。」我拽
過行李,不管他同不同意便往回拖。
無語地行過長巷走進房間,我們面對面望著,沉默覆圍,明明都有滿腹的話,卻不知
從何處開始說。
「我沒有恨你。」擱在桌上的字條讓我找到了破口。
「是嗎?」他淡淡回著,擺明著不信。
「好吧,是有那麼一點,但我現在比較恨的是自己。」
「什麼意思?」
「就..」我腦中浮起由昨晚轉到現在的纏亂自怨:「算了,解釋這個好困難,總之我
需要時間好好想想。」
景介盯著我,表情陷入了思索,不過可以感覺到他原本的緊繃已放鬆下來,眼裡的鬱
結也淡了些。
儘管如此,籠罩我們的氣氛依舊尷尬,我雖在情急之下把他追了回來,其實根本還沒
想好該如何與他相處,昨日種種已將我們的關係撕裂開來,別說像以前一樣說心裡話,眼
前的鴻溝令我連隨便的寒暄都送不過去。
「我先去盥洗,你想看楓葉的話,等會兒跟我一起去『永觀堂』。」互望了半晌,我
只能先擠出這樣的規劃,期待楓景的迷亂能掃去些陰霾。
「永觀堂」距離民宿不算遠,坐著公車沒多久便到了,鄰近的巷口置了標牌,一個指
向我們的目的地,另個指著曾於櫻花季到訪的「南禪寺」。我站在牌前愣住了腳步,昨夜
的「清水寺」重遊讓我徹底陷入情緒的深淵,怎樣也不該重蹈覆轍,那誘引我的力量卻再
次拉扯著,令心中秤子逐漸偏斜。
也罷,總不能一輩子逃避與恭介相關的物事,就當是去重修被當掉的學分吧,想辦法
讓自己能夠坦然面對。
穿著巷弄行抵主參道,「三門」門樓依舊似位端坐思禪的褐袍老僧,流轉四季在他眼
中僅是雲煙,但對我而言,曾經的雪櫻葉殘枝空,將主色留給高擎的楓紅,怎樣都像演繹
著人事已非。
「記得來這前你們倆還在吵架呢。」我感慨地說。當時從「哲學之道」走來,恭介的
淫聲浪語成了路人的目光焦點,引得景介反唇相譏,也害我裡外不是人,誰曉得上了樓,
他們的冷臉竟旋即替成笑意,倚著環欄望櫻如雪覆,眺瞰屋舍沒隱於遠山。
「是啊。」景介隨我朝樓抬望,眼裡似有同樣的畫面輪轉。
莫非真要是雙胞血緣才能上一刻還相看兩厭,須臾就一笑抿恩仇嗎?我不由得想起昨
日的爭紛,我跟景介花了半年以文字架起會心的橋樑,結果崩塌只需轉瞬,如今我們之間
除了淵谷還有重嶺,非但話語滯著,也再聽不見彼此心靈的聲音。
看著楓葉如碎星,以斑色掩映疊簷的起伏稜線,我繞過門樓轉向後側的「方丈」。那
兒也是訪過之所,富含哲理的沙川在院裡流曲,讓人理著思緒,追想過往,於銀白漣漪間
得到感悟。然庭院雖欲引人步入「如心」,我卻仍在當中的「六道」輪迴不已。櫻花季時
,被前任的離分困縛,望見景物都帶了他的影子,如今依舊於旅行中傷感與恭介的一切,
究竟要尋求情感的完滿是有多難?
在路口望著望著,突然間我有股衝動想進去再訪,或許當重臨此地,便能多得點什麼
,解去那些關於恭介景介的結。
我下意識朝景介瞥去,他似也陷入了懷想,蹙起的眉頭苦澀滿溢,讓我不覺跟著心一
擰。從得知事實後,我總在自怨自艾,沒怎麼深究他的情緒,可是,若他喜歡我正如我喜
歡恭介,我們一起走過的對他亦同樣別具意義吧。
我嘗試翻找著院落裡的回憶,留存的片段找不到多少與他的互動,那個陷於失敗感情
的我根本無暇留意週邊人事,落了痕跡的,頂多是恭介湊來關切的臉龐。當時景介對我抱
持的是怎樣想法呢,是帶了點興趣抑或迷惘?從他偷拍的照片推想,應由「清水寺」便以
某種關注在追跡著,但從現刻的神情,似乎走到此院,原本的好奇已隨旅程渲染了紛雜顏
色,可能因著我於「清水寺」的貼靠,可能是別的不經意卻在他眼中成了有意的行止。
「你在『三千院』的時候說喜歡我?」我的腦海浮現景介那刻的急切。
「是啊。」回過神的他有點發窘:「應該是最糟糕的告白吧。」
「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了。」
「這麼明顯?」他瞪愣的雙眼透著意外。
「是沒有,只是....」我將話拉在喉間猶豫著:「好吧,我也必須告解一下,櫻花季
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你相機的照片。」
「照片..」景介才把這兩字咀嚼了幾許,耳根便急速發紅,但他僅怔怔望著我,不吭
聲也沒進一步的表情浮動,看不出有否因被冒犯而生氣。
「不是有意翻你隱私啦,那個晚上你離開房間相機螢幕沒關,我被裡頭畫面吸引就不
由自主拿起來,順手滾了幾張。」我連忙再多補些解釋。
「那個晚上?」他詫異地問。
「就看完『白川』夜櫻,你被恭介叫出去的那晚。」
「那晚啊....」他的眼色翻騰著,彷彿也被勾起那扭轉我們命運的決定。「看了就看
了,跟我作的事相比,你就算偷看一千張,我還是對不起你。」
又是對不起,我想起恭介昨天傳來的訊息,裡頭滿滿的道歉圖像,卻沒有我想知道的
答案。「算了,人生本來就是各種莫可奈何又無法挽回的事,我們還能怎樣,祈禱回到過
去倒轉一切?」
「其實,我真的有想過,如果那個晚上我好好待在房間,或者從一開始....」他低下
頭,輕輕說道:「就沒有認識你。」
是這樣嗎?愛情若無法結果,不如最初就不要相識?景介語尾的沮喪在我心裡晃漾著
。我一直都認為與其麻木虛度人生,不如好好愛過一回,管它結局如何。可是這半年不斷
在失落中努力振起,迎來的又是什麼?我望著不知何時才會開啟的院門,嘆口氣放棄了等
待。
走去屹於偏處的「水路閣」,承載秋水的閣橋劃穿葉林,依舊高偉得迫人仰觀。當初
磚紅橋身只有綠葉柔和它的線條,此刻葉已移轉色調,橙亮地與其凝融一起。儘管晨初的
林地沒多少遊客,我的眼前卻人影浮動,是恭介於橋拱間來回穿繞,偶爾,他會將臉瞥向
我,綻出很燦爛的笑容。
「走吧,下一站『永觀堂』。」我用力抹糊了那耀目的笑顏,踩著仍殘著血艷的墜葉
往寺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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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禪寺法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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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禪寺方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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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要出去玩,會停刊兩期
下次貼文是在下星期三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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