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前幾天寫的一篇文章。
http://www.storm.mg/article/321584
https://zhuanlan.zhihu.com/p/28793256
從「隕石于宋五」談文言文教學
文言和白話到底有什麼區別?我的答案是:前者主要以文字來思考、表達,其他居次
;後者主要以語言來思考、表達,其他居次。
這不是廢話嗎?不是。怎麼說?我們先講個故事,再來論理。
我大四的時候選修中文系李隆獻老師的《左傳》,這門課沒有什麼神奇的地方,就是
老老實實介紹概要,帶大家選讀一些片段,包括與《左傳》齊名的《公羊傳》和《穀梁傳
》,詳細講解,教你知道這書大概要怎麼讀、前人是怎麼讀的。這樣把你領進門之後,你
是否還願意繼續把那團購的四塊大磚頭《春秋左傳注》和《左傳會箋》(都分上下冊)啃
完,就看個人了。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公羊傳》解釋「隕石于宋五」和「六鷁退飛」的一段。《春秋》
的原文是:
(僖公)十有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于宋五。是月,六鷁退飛,過宋都。
《公羊傳》的解釋如下。大家不習慣讀古文沒關係,我下面會講解。
曷為先言隕而後言石?隕石記聞,聞其嗔然,視之則石,察之則五。是月者何?僅逮
是月也。何以不日?晦日也。晦則何以不言晦?《春秋》不書晦也。朔有事則書,晦雖有
事不書。曷為先言六而後言鷁?六鷁退飛,記見也,視之則六,察之則鷁,徐而察之則退
飛。五石六鷁,何以書?記異也。外異不書,此何以書?為王者之後,記異也。
魯僖公十六年是公元前644年,這年春天發生了兩個異象:有隕石掉在宋國五顆,又
有六隻叫「鷁」的鳥類倒退著飛行,經過宋都上空。
為什麼寫說「隕石于宋五」,而不說「五顆隕石落在宋國」之類的?因為人會先注意
到的是有東西掉下來,再注意看,是石頭。再然後,掉哪裡了?掉宋國境內了。最後過去
一看,才數清楚有五顆。「六鷁退飛」則是先看到天上有六隻,仔細看,是鷁;再看,怎
麼是倒著飛的?記下來了。
後來我每又碰到文言與白話的爭論的時候,就會想到這一段。
我們說話,依各地語言和各人習慣不同,「隕石于宋五」一件事情可以有很多種講法
,你把「石」、「宋」、「五」甚至「于」字放在最前面,都可以通。但人家寫文章,在
竹簡上刻字,他要考慮的,不只是怎麼用最精簡的字數把事情講清楚,他同時也要思考「
怎麼寫才是合理的」,而在成品中體現出來。這就是古人所謂的「書法」,書寫的法度。
李隆獻老師以這一段經傳為例,向我們說明了何謂「屬辭比事」──這是另一個從《
春秋》經傳出來的成語,用今天的白話來說,就是:確定概念,選好字詞,一路順著排過
去,把事情講清楚。那要怎樣才算成功做到呢?答:「聯字成句,其義自見」──如果我
們讀者順著看過去能看懂,那就對了。老師的原話和引用的原文我沒記清楚,但這裡可以
引一段近代語言文字學家黃侃(1886-1935)先生回應「中文有無文法」這個問題時的見解
:
前人未暇言者,則以積字成句,一字之義果明,則數字之義則亦必無不明。是以中土
但有訓詁之學,初無文法之作;所謂振本知末,通一萬畢,非有闕略也。
一言以蔽之,就是「直觀」。回到文字剛剛發明那幾百年,我們設想一下吧:讓文字
依照我們講話的習慣,「我手寫我口」如實將語言記錄下來,當然是可以的,中國現存最
古的傳世經典《尚書》就有很多這樣「記言」的段落。但古人也逐漸發現了:文字不必只
跟隨既有的、尋常的語言,文字自身就可以另成一種更為精練的語言,且能跨越不同的地
域和時代,大家只要識字就能溝通。這便是「文言」,跨時空的普通話。
《尚書》很難讀,因為它記下來的語言,幾千年下來已經流變成百萬種樣子了,所以
它裡面的「白話」雖然對語言學者來說是寶貴材料,但對一般讀者來說太難,所以司馬遷
在《史記》裡就用當時的文言把引用到的《尚書》片段翻譯了一下。司馬遷對《春秋》經
傳也有同樣的處理,但比較少,因為到《左傳》的時代,「文言」已經比較成熟了;漢人
從《左傳》學寫散文,後世又學漢人,於是到現在,我們直接讀《左傳》,也不難懂。
再來看看《左傳》對「隕石于宋五」的講解:
春,隕石於宋五,隕星也。六鷁退飛過宋都,風也。周內史叔興聘於宋,宋襄公問焉
,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對曰:「今茲魯多大喪,明年齊有亂,君將得諸侯而不
終。」退而告人曰:「君失問。是陰陽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
。」
先是簡截了當地用「隕星」和「風」說明這兩個異象,然後補充一個有著充份「反迷
信」意識的故事:
宋襄公詢問從周王畿聘請來的內史(官名)叔興:「這是什麼徵兆?是吉是凶?會應
在哪裡?」
叔興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作了一番國際關係簡報:「今年魯國多大喪,明年
齊有亂,您在諸侯中的地位會高一些,但這並不會很久。」完了以後,和旁人吐槽:「國
君問了不該問的問題。這些自然現象,不應該和吉凶扯在一起,人才是吉凶的由來。(之
所以回答這些),是因為我不敢直接頂撞國君。」
如此強調人事而抑制迷信,正是周代立國以來的傳統教訓──也不是不講神道,但是
統治者自己不該迷信,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才重要。《左傳》裡有非常多這類關於異象、占
卜的對答,大部份都是國君、將軍想從迷信中尋得一點支持,而大臣將事象導引到常理、
正論來作勸諫,然後領導不聽、不做,結果果然失敗。無奈人性就是犯賤,這種事例直到
今天都還很多,所以古文裡的這些思想與教訓仍然值得我們觀摩。
但除了這點誰都能照樣來批判一通的教訓之外,這裡我要請大家比對一下上面的原文
和我的改寫:
原文:「今茲魯多大喪,明年齊有亂,君將得諸侯而不終。」
我的改寫:「今年魯國多大喪,明年齊有亂,您在諸侯中的地位會高一些,但這並不
會很久。」
「今年魯國多大喪」我只改了兩個字,「明年齊有亂」我一字不改,沒翻成現在的白
話,為什麼?因為我發現不能改,隨便一改都可能超出原意。叔興當時的答話,應該不會
這麼簡短,而《左傳》作者將之整理成這個意思;他為什麼這麼預言,可想是從今年已經
發生的事情推論來的,如楊伯峻注:「指桓公卒,孝公奔宋諸事」,但他也可能沒講出來
,而就是順著宋襄公想要一個預言的心理,直接給答案,不解釋。「君將得諸侯而不終」
要解釋起來也太費唇舌了,而且人家很可能並不想聽道理,所以就直接給答案,不解釋;
如果你有心想做好,想要長久,我再繼續回歸人事來給意見。
這位從王畿來的內史叔興,當然是受過教育,講話有分寸的,所以在檯面上應付過去
了,下來再和旁人解釋,重申正理來澄清自己。有分寸的對話,整理而為有分寸的文言;
要我硬改成現在的白話文也不是不可能,但這裡直接看過去就能懂,而且才能感覺到其中
的分寸,那為什麼要勉強改呢?所以上面我刻意不按今白話的習慣,而是斟酌保持古文言
的原樣,放棄文采和風格統一的講求,便請大家一起就此來思量一番。
文言和白話向來是一個粗糙模糊的分野,細分起來,可以分古文言、今文言、古白話
、今白話,又可以按各個時代、地域、群體、甚至是個人無限細分下去,而這些又是互相
涵攝的,如我們講話會用成語,古人作筆記也偶爾會直接來句大白話,相映成趣。真要劃
分,我認為,只能看你在寫下字句的時候,是以「文」的思維來主導,還是以「語」的思
維來主導,但這只存在各人的腦海裡,而且同樣是互相涵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麼怎麼辦呢?答案就是不要清楚劃分,只要模糊區分就好。學又要學哪些、怎麼學
呢?曰:瞭解這些原理,揣摩這些書法,以而全盤繼承、一體習用。
對於文言文教學的爭議,我去年也在溫朗東主編邀請之下和朱家安辯過一場,參見U
DN相對論網站「台灣高中國文應廢除文言文必修」頁面。然則辯來辯去,你的國文有變
好嗎?我們說古文有多重要、或說某某語、某某文、某某主義才有價值,那你自己有多會
用呢?我們不要再只叫人學這些、教那些、這樣學、那樣教,而自己不練,又藉口是因為
政府爛、學校爛、體制爛了,那很遜、很沒用。如何才有用?自己學好,然後或者付諸實
用,或者開班授課,或者把學習心得分享給教師與各界人士參考。國畫、國樂、書法都有
不必倚靠體制就能生存的教學市場,為什麼文言文就沒有呢?我現在即將籌辦「文言講習
班」,希望可以聚起有心的朋友,一起來把這門功夫練回來,歡迎來信討論。
最後,再補充一下基礎知識:《春秋》是魯國史書的名稱,孔子基於那個底本,自己
刪修了一個精簡版的《春秋》出來作為教材,並在那裡面寄託了自己的政治觀與道德觀。
這個版本的《春秋》只有一萬多字,「微言大義」這成語就是從裡面的,沒有講解看不懂
,於是後來有「三傳」:《左傳》說明《春秋》書法、補敘史實,也訂正一些錯誤;《公
羊傳》和《穀梁傳》則用問答的形式說明孔子為什麼要這樣寫。
《孟子》中記載了孔子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這是說
,從這本《春秋》可以懂得他的思想,然而,人家也可以說他不應該把自己的價值觀放在
歷史敘述中,即所謂「意識形態掛帥」或「夾帶私貨」,這點孔子是自知有些不妥的,但
他還是這麼做了,而且是花了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來做。我們首先要認識到這種執著。。(
另一個有趣的問題是:為什麼這則記載是出於隔代的《孟子》而不是直傳的《論語》?)
再者,並不是孔子版本的《春秋》做出來,官方版本就沒有了,那時的人能預見到魯國和
列國的官方版史書會被秦國或者別的什麼緣故消滅掉嗎?只是現在就只有孔門的版本傳世
而已。在責備或批評儒家的時候,應該先存著這點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