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
雪萊匆匆擺動有些麻木的雙腿,趕忙地開了門。
「晚安,班尼特太太。」她有禮的問候,看著那張美麗的臉,心跳不自主的加快,而眼
前的人就這麼從容的站在那裡,彷彿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雪萊門口有多麼
不合常理,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對方的影響有多麼強烈。
她不知道此刻對方出現在這裡是為何而來,於是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班尼特太太站
在照不進陽光於是長年一片黑暗的走廊上,逆著窗外打進來的暮色,放下的微捲淡金色長
髮與白皙臉頰被染紅,挺直的鼻樑投射出一條陰影,遮住了半邊側臉,看不清表情,也不
說話,只有略薄的唇微微勾起,似乎是在笑。
「怎麼不開窗呢?」
非常突然地,班尼特太太疾步越過雪萊進了房間,逕直走到布滿刮痕,蒙塵的窗前,刷
地一聲扳動老舊而幾乎卡死的白色木質窗櫺,不知道是使力得當或是力氣大,窗戶在看來
柔弱的班尼特太太手裡竟然立刻就被打開了,沒了玻璃的隔閡,初夏的晚陽暢快的撒進房
間,與空中的塵埃一同眷戀著女人美麗的臉。
她呆立在門口,望著站在窗前的班尼特太太,彷彿自己才是這簡陋房間的訪客。此刻班
尼特太太的臉孔被照亮,表情明朗,從容地回望自己,細眉揚起,睜大的眼和微微聳起的
頰,在笑著。
那雙總像是藏著火焰的冰藍色眼瞳此刻正收納著外頭的暮色,閃耀著柔和的波光,彷彿
是映著漁火的海灣,指引著家的方向,寬容親切,溫暖明亮,堅定可靠。
在那瞬間,房間內的空氣似乎就著久未開起的窗流通起來,薰風拂來,穿過那人細長的
髮。而雪萊的心門似乎也被那雙纖長的手不費吹灰之力地扳開了,有什麼東西流了進來。
那是一種很痛的感覺,尖銳與鈍痛夾雜,戳刺敲擊著她的胸口。
冰凍的被溫熱了,麻木的被刺激著,過於強烈而複雜的情緒在她心中流轉翻湧,一時之
間竟然說不出話來。直到頰上傳來濕意,她才發現自己像個白癡一樣站在門口沉默著,淚
流滿面。
她無法再看進那雙眼。
視線被不斷湧出的淚水模糊了,而從胸膛一直延伸而上的痛楚太過強烈,世界彷彿安靜
下來,只聽的到劇烈的心跳。她曾以為自己未老先衰的心無法再有任何感覺,也因此使的
此刻流下的淚水和暈滿視野的橘紅暮色好像是夢裡才會有的情節,但充塞在心底凝固了好
久的悲傷,期待,憤怒,失望...以及太過複雜的情感灼燒著她的胸口,強烈得令她從未
感覺到自己如此真實的活著,她無力阻止那些淤塞太久的情感潰堤般宣洩,只能纂緊了拳
頭,站在原地靜靜的感受那痛楚。
突然輕輕砰的一聲門被關上,下一秒她被收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帶著淡淡的五月陽
光與花的氣味,柔軟的包覆著她,明明是擁抱著卻讓雪萊瞬間感到被釋放的自由,那樣的
姿態是令雪萊不能自己的溫柔,就在此刻,整個心裡脹得滿滿的,為了眼前的人。
有那麼一個人,她的出現是如此促不及防而狂暴,輕而易舉的就在你心上憑空製造一個
缺,但與此同時她的出現卻又使你感覺從未如此完整,彷彿她的存在成為了自己感官的一
部份,唯有她的存在使你感覺真實,唯有她的存在使你感覺自己的存在,如果這樣的情感
可以稱之為愛,那麼在這瞬間,毫無疑問雪萊正以自己的方式,用盡全力愛著眼前抱住自
己的女人。
她就這麼不顧面子也不顧禮貌,也不管對方是不是願意,緊緊抱著班尼特太太哭了起來
。
明明覺得自己的心已經空空洞洞,一貧如洗,但此刻緊緊抱住對方,哭得掏心裂肺的雪
萊卻有股想要把自己的所有全都平鋪直敘,直接而毫無保留交託的衝動。
已經無法顧及任何風險,已經無法想像沒有對方的明天。
好像要把這幾年沒強忍著沒滴下的淚水哭乾,也或許其中夾雜了更多不屬於過去只屬於
未來的情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這麼持續著直到雪萊哭累了,雙腳麻木了,眼淚也流乾
了。
「哭完了?」
地板上粗劣的呢子地毯將雪萊喚回簡陋的房間中,而頸邊傳來的輕緩,帶著笑意的聲線
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她腦門一熱,趕忙鬆開手,侷促地退了一步,哽咽而結巴地囁嚅著
。
「對,對不起,班尼特太太。」
「是該道歉。」班尼特太太笑著瞅了她一眼,手上卻溫柔的替她抹去淚痕。「不要再
那麼客套的叫我了,老是太太太太的叫,都被叫老了。」
雪萊被這突如其來的溫柔親暱嚇了一跳,僵著臉不敢動直到那隻優雅的手掠過自己臉頰
。
「才,才不老呢。」她訥訥地說,心底暗自懊惱,其實眼前老是被稱呼為太太的女人看
上去非常年輕,或許不超過雪萊五歲,但總是那麼從容而成熟得讓雪萊感到自己的軟弱幼
稚。
「是嗎?」班尼特太太笑了開來,明媚而燦爛,伸手彈了下雪萊的額頭。「我本來就不
老。」
「只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所以才...」
「不知道的話,為什麼不問呢?」對方靜靜看著侷促的自己,覺得有趣似的淺淺笑著,
讓雪萊更緊張了,一張臉脹的老紅,不知道那語氣到底是什麼意味。
「伊莉莎白。」等不到期期艾艾的雪萊開口問,她似笑非笑的瞅著雪萊,逕自開口。「
或是莉琪。」
「伊莉莎白...是個好名字。」雪萊輕輕笑了出來,跟著複誦了一次,還沒有勇氣那麼
親
暱地呼喚那個令人心跳加快的名字。「小名也好可愛。」
「是嗎?」伊莉莎白瞇起眼,微微仰起下顎,瞥了她一眼,但冰藍眼底的溫柔卻讓這表
情一點都驕傲不起來。「可不是誰都可以這麼叫我的。」
「那,為什麼...」雪萊訥訥的看著眼前被夕陽襯托的嬌媚而美麗的女人,問句不自覺
的脫口而出。
「你還是看不出原因嗎?」
伊莉莎白轉頭,收起了微笑,視線對上她,定定的看著,表情突然變的認真,逆著外頭
的夕照,那雙眼泛著令人陷溺的波光。
「因為我愛你啊。」
「雪萊,我愛你。」伊莉莎白定定的看著雪萊,那眼裡折射出鑽石一般璀璨的光芒,輕
柔但堅定地這麼說。
「嚇到你了嗎?抱歉,其實我沒打算在這混亂之中告白的。」
一時之間兩人就這麼沉默的凝視著,過了幾秒,伊莉莎白微微笑開了,無聲但自在,
輕易地把所有張力鬆了開來一如她總能毫不費力地讓雪萊的思緒凝結那樣。
「不過,你不用非得要回應我什麼噢。」
「在這樣的時代下,我們連最簡單的承諾都給不起。」伊莉莎白眨眨眼,勾起一抹微笑
,嫣紅的唇優雅地輕輕張合著,細細的眉微挑,彷彿真的一點都不介意對方的沉默,但那
笑容又是如此愉悅,眼底倒映著自己,那溫柔的波光令人陷溺。
「所以,我愛你,但那也並不能因你而怎麼樣,也希望你不要因此太困擾才好。」
「好了,我該走了,晚安。」伊莉莎白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經是晚上八點,天真的要
暗了,她微笑著道別,傾身禮貌的輕摟了雪萊一下然後準備轉身離開,下一秒卻被拉住手
臂。
雪萊緊緊的把伊莉莎白抱在懷裡,後者愣了一下,卻沒有反抗。
她把頭靠在對方的肩窩,閉上眼沉默了幾秒,接著小聲但清晰的問道,此刻她們看不清
彼此的臉,卻可以感覺著對方的心跳脈搏。
「會不會有一天,你背叛我?就像所有宣稱愛我的人一樣,背叛我的愛?」
「我不能給任何承諾,但...」伊莉莎白也學她把頭輕輕靠在她的肩窩上,當她開口時
,好像全世界都停下腳步,專心傾聽,此刻雪萊用盡全身的感官,汲取著對方溫熱的鼻息
,散落的髮絲,說話時胸膛的振動,淡淡的花香還有那帶著熱度因而有些不穩的溫柔聲音
。
「即使我有天背叛了你,我也仍然愛你。」
雪萊突然地感到釋然,輕輕的笑了。
為什麼不?如果在這個命如草芥,隨時都可能被迫出賣你所愛的人的世界裡,愛的價值
一落千丈,再也無法伴隨任何責任與從一而終的承諾,而我們終將無法倖免於懷疑,猜忌
,危墜,苦痛與互相傷害,那麼,為何不奮不顧身地去付出自己廉價生命中的珍貴情感?
如果是眼前這個人,雪萊願意冒險。
「我也愛你。」雪萊輕聲的說。「即使有天我們可能背叛對方,我也願意愛你,或許正
因為如此,我更必須愛你。」
然後她感到對方輕笑一聲,胸腔傳來一陣柔和但誘人的振動。
「我的好鄰居似乎比想像中的還要聰明有想法呢?」
伊莉莎白微微鬆開了懷抱,轉頭對上她的視線,那雙冰藍色的眼眸此刻正閃爍著迷人而
聰慧的熠熠光彩,抬眉故做訝異的模樣讓雪萊不能自己的怦然心動著,而那之中滿溢的溫
柔情感使的每個顧盼之間都別有含意而叫人目不轉睛,總是沒有太多弧度地唇此刻揚起,
笑得好暢快,開口時南國口音柔緩而悅耳,像是一首歌謠,繚繞在她心頭。
「雪萊,你是我最燦爛的夏天。」
下一秒伊莉莎白的美麗臉孔在她眼中放大,然後她薄而性感的唇覆上自己,那滋味比想
像中的還要甜美柔軟,令人沉溺。
和風與花香就著敞開的窗流進了室內,六月來了。在夜幕之中街燈緩緩亮起,暈進沒點
燈的房裡,此刻昏暗的室內,只有對方的映著微光的臉孔是如此清晰。
於是她們在夏天正要絢麗的時刻,緊緊相擁,唇舌交纏,感受著彼此的體溫與氣息,成
為彼此的唯一。
今天是個十分美好的晴日,大片的陽光就著敞開的窗灑了進來,空氣中很難得的沒有太
多塵埃。
在這樣的光景下,伊莉莎白仰躺的臉顯得特別清晰卻溫柔不銳利,隨意披散的淡金色長
髮閃耀著流光,在透亮的空氣中顯得朦朧而不真實。
那日表白之後,兩人之間流動的語氣和眼神中多了顯而易見的親暱與情感,卻一直沒有
更進一步的動作。依然就只是像之前那樣說說話,離別時擁抱,然後各自在狹小的單身公
寓中過著平常的生活。
雪萊很清楚自己還是無法突破心理的障礙,就此順從心底的想望,緊緊的擁抱住對方,
貪婪的索求。
她仍踟躕著,站在一條進退合宜的線上,靜靜看著,即使她明白自己早就陷了進去沒有
退路,卻仍有什麼東西卡在心底,讓她無法更進一步。
而伊莉莎白始終只是那麼和煦而從容地笑著,似乎將雪萊的兩難看進眼底,卻對於兩人
之間的進展一點也不心急,有時候雪萊不免猜想是不是只有自己才有那些想要徹底占有對
方的渴望,或者對方也跟自己一樣對於這段沒有承諾的關係還在觀望。
雪萊一方面很清楚自己是多麼的渴望著對方,另一方面卻也明白這樣的關係只能維持到
警報監視系統修復之前。
至於什麼時候那該死可恨的系統會被修好,還有那之後他們該怎麼樣呢?
對此雪萊一點頭緒也沒有,只能這麼走一步算一步,慢慢陷入對方的溫柔情意之中,不
知不覺,六月都快過完,此刻在這明麗的光線下,似乎什麼都可以任意揮霍,但雪萊心底
很清楚,自己沒有什麼可供揮霍,而夏天也一轉眼就會過完。
如果可以永遠這樣下去就好了。
即使很久以前她就明白永遠這個字眼只不過是一再的提醒所有事物情感的短暫易逝,而
他們的心又是多麼脆弱易碎,但突然出現在雪萊生命之中,輕易打開自己心防的伊莉莎白
卻讓她不由自主的產生這樣的妄想。
好想要,好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交託給她,好想要知道她所有的故事,想要緊緊的擁抱
住對方,聽見她的承諾(即使雪萊早就在很多的教訓之中學到給予承諾的人終將選擇背叛)
,一起過著安靜的生活。
突如其來的強烈欲望幾乎把雪萊淹沒,但她只是不著痕跡的將懷抱收緊,在異常寧和的
午後陽光中眨了眨眼,試圖將對方的每個小細節盡收眼底。
或許是察覺到雪萊小小的不對勁,伊莉莎白緩緩的睜開眼,一直微微勾起的唇笑了開來
,伸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頰,然後皺起鼻頭,故做猙獰的捏了一把,那表情生動俏皮地讓她
心跳漏了一拍,不自覺得跟著笑了出來。真是神奇,怎麼會有人可以這樣在幾個小小的動
作之間輕易的就化解掉她的憂慮呢。
這是一個許久未見到,美好燦爛得每次出現都會令人過分印象深刻的夏日午後,彷彿每
分每秒都可以被清楚印在腦中以至於每次遇到這樣的天氣,都像是經過無數次的演習而那
麼熟悉。腦海深處某個房間的門被打開,塵封許久卻仍清晰鮮明的回憶傾匣而出,恣意翻
飛。
伊莉莎白突如其來的微微鼾聲將她換回現實,雪萊看著她的臉,忍不住微笑。已經很久
很久沒有像這樣在難得的假日裡躺在房間無所事事了,更不用說是,此刻大腿上還枕著自
己的愛人。
雪萊輕輕伸手把玩對方肩上柔軟的髮絲,恍惚的想起很久以前媽媽坐在梳妝台前保養頭
髮的模樣。
要是可以像那樣細心地擦抹那些護髮產品,花費時間好好呵護保養的話,這一定是頭令
人移不開眼的,流瀉著美麗色澤,閃耀璀璨光芒的迷人長髮。
不過,對於她們這個階級的人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雪萊住的區域編號為L372,雖然有關當局不可能明說,而很多人大概這輩子都不會知道
這件事,但雪萊很清楚,某種程度上數字3代表的就是這區人民的階級,因此雖然他們比
起那些住在L4或5區的勞工苦力階級來的好,但也絕對比不上那些L1或2的文書專業人員或
是黨內高級官員-保養,度假,娛樂,嗜好甚至是時間上的餘裕都是那些人才擁有的特權
。
安分的雪萊並沒有特別感覺到這有什麼不對,畢竟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日子過得比很多
人還要好-那也就是說,或許哪天搞個不好,淪落到更下一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何況,
身為異議份子的子女,這已經算是很幸運的一種生存方式了。
她想這是政府高明的地方,你永遠明白自己隨時可能掉到更可怕的生活之中於是選擇安
分地拼命在艱苦中掙扎而不試圖抵抗。
「嘿,跟我說個故事。」正懶洋洋的枕在雪萊的大腿上閉眼假寐的伊莉莎白突然開口,
打斷了雪萊的胡思亂想。
「故事?」
夏日午後三點,天很亮,雪萊疑惑的順著話尾問道,因為貪看對方籠罩在光暈中的美好
側臉而有些呆愣。
這是一個,過分美好得每次經歷都是那麼熟悉,那些回憶的質感彷彿還在她掌心摩娑,
聲響,氣味,景色,風和陽光,影子,臉孔,話語...情感和承諾。
「嗯。」伊莉莎白慵懶應到。
「好吧,我...」雪萊吞了一口口水,輕輕搓揉一下自己的手心,然後有些巍巍顫顫地
開口。
「也是在像這樣的晴朗下午,我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