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未婚夫今天生日，約好一起吃飯。
她仔細梳理長髮，淺淺雙眼皮泡腫，胸口壓上五大顆高麗菜似的，喘不過氣。
出門前，她怎麼也找不到訂婚戒。五克拉的黑鑽，她挑中的。
當時的男友微蹙眉，似乎在想黑色這顏色晦氣，她不給人拒絕機會，
甜膩膩彎起酒窩，「我想要這個，可以嗎？」
可愛如孩子般甜的女人，大多人如此看待她。
她不加抗拒，接受如此眼光，如此假設，成為未婚夫眼中要捧在手心疼的甜甜女孩。
她不抗拒陌生人的眼光，不拒絕強加於身上的想法，
她卻遲遲拒絕點開老友一個月前傳的訊息。
那時，她們在吃飯。
老友那頭俏麗短髮，數十年如一日。淡眉單眼皮，因為工作狂而老掛著黑眼圈。
想起來，老友一直有黑眼圈。從大學認識，老友就永遠沒睡飽似的，
大小適中的眼裡纏繞紅絲，勉強得精神奕奕，在聚會將散時，在角落偷偷打了大呵欠，
長袖針織衫照在單薄身形上像是衣架上垂掛一塊布，風揚起時，像是要配吹走那樣。
像是竹竿一樣的老友，在畢業時，不如外表利落的字跡，
圓敦敦可愛地爬上紀念冊扉頁，「To宜，我們要保持聯絡喔。 吳雅芳」
老友像是初秋颯爽的風俐落，字裡行間又透出溫潤來。
她相反，拿著老友的紀念冊，豪氣干雲寫上，
「寫這個就矯情了，不過妳別忘，我超級愛妳的。 呂宜家」
接過畢冊時，老友手抖了一下，臉面微紅，重拍她背，喃念，「妳好三八。」
她毫不費力咧著甜膩如蜜引蜂螫的笑，湊在老友肩窩，「幹嘛，害羞噢。」
老友的身體微微顫動，她感覺到，心頭甜，卻又酸酸的。
也不能怎麼樣吧，吳雅芳老是跟她講，她三十歲前要嫁人生孩子，
而她也不覺得自己承擔得起同性戀這三個字。
有些事，仔細疊好收在櫃裡，在櫃裡掛上防潮袋，就放著，等歲月流過，
再看看，或許就知道怎麼辦了。
她們吃飯的時候，正是大學畢業後五年，她二十八了，男朋友剛求婚。
過去若有似無的，時間洗漱，在心頭結成幾小球肉疙瘩，戳中時她整顆心泛疼發癢。
吳雅芳這個工作狂，爬到中階主管的位置，忙裡抽空來陪她吃飯。
她一直知道，只要是自己約，吳雅芳就會到。
吳雅芳望著她，笑彎眼，凝睇含情，她收得好心虛。
開口說，男朋友求婚了，她答應了，如此喜訊竟然是破壞這夜晚的殺手句。
莫名其妙的愧疚，好像是，她背叛吳雅芳。
吳雅芳工作後，不再提三十歲前嫁人的事，常常懷抱熱情講述，
她想要爬到哪個位置，做什麼樣的事，再對她溫情笑笑，不著痕跡牽起她的手把玩，
說著年假時想去哪邊玩，不知道她有沒有空；如果她男朋友有空，
她再找一個朋友一起，四人組團出門。
「那個朋友是誰？」醋意很重，她不掩飾。
「噢，那個是最近認識的一個姊姊，蠻照顧我的。」
話裡有股蠻橫勁，「我男朋友那時沒空，我跟妳去就好了。」
吳雅芳詫異，又溫柔地笑笑，「好啊。」
兩個女生，在京都散步，空氣乾淨得像是在掏洗這幾年來吸的廢氣。
坐在鴨川旁，風冷她瑟縮身體往吳雅芳身上靠，吳雅芳自然地搭她的肩，
整個人依憑在那單薄身板，河水吹起那股柔軟帶著胡桃木的香氣，
這股味道清淡，常年環繞身側，感到安心，是吳雅芳的味道。
她還聽見那股咚咚急促的心跳，吳雅芳在灌啤酒，臉紅紅的。
搶過啤酒一口喝完，「沒有酵素就少喝。」單眼皮傻傻對她眨著，向松鼠無辜可愛，
雙頰紅撲撲的，粉嫩嫩還映著遠方霞色，她像隻蚊子輕輕吸了一口臉頰。
沒有什麼肉，熱熱的。
感覺得到吳雅芳身體僵硬，搭在肩上的手微微抬起，她們之間一隙間隔，
風穿過，有些冷。
她冷了卻趕緊起身，順手拉起吳雅芳，「餓了我們去吃飯啦。」
婚前跟她的單獨旅行，只有那次了。
再過不久，就是這次她難以啟齒的訂婚。
吳雅芳還在說工作的事，年底要升經理，工作如何又如何，而她不發一語，靜靜望著。
不再說時，吳雅芳無奈乾笑。這一餐飯，看穿呂宜家眉宇間忐忑。
除了那件事情，也不會有別的事。她可以接受沈默，於是緩緩咀嚼，數到十再吞嚥。
叉子餐盤撞擊聲，清晰入耳，她們不再交談。
當呂宜家坐下時，左手無名指那顆五克拉的黑鑽閃閃，沒逃過她眼，
只是等呂宜家親口說而已。
結賬時，呂宜家搶過賬單，淘氣地眨眼，「這餐我付。」
走在街邊，呂宜家搓手，手自然地插到吳雅芳口袋裡，肩並肩，她們靠得很近，
她還在想怎麼說出口，吳雅芳也把手伸進口袋裡，輕輕牽起，十指交扣，
淡淡地說，「恭喜妳。」
話說完，手鬆開來，緩緩退出口袋。
呂宜家眼前的路頓時模糊起來。
2.
她跟未婚夫大吵一架。訂婚戒這麼重要的東西，弄丟了，被罵好像是應該的。
哪根筋不對，她卯起來回嘴。未婚夫氣得臉發青，當場離席，丟她一人在餐廳。
不甘示弱，對那高壯背影大吼，「你就不要後悔！」
結完帳，她想都不想就打給吳雅芳。
那頭吳雅芳聲音聽起來睏睡粘稠，可這時間也才晚上八點，吳雅芳是夜貓，
沒那麼早睡。抱怨的心情全沒了，擔心佔據胸懷，
「幹嘛，這麼早睡。」
「...感冒...妳都不回我訊息...」
「哎最近比較忙，」說謊被抓包一般，她臉紅了，彷彿那雙淡漠的單眼皮在注視自己，
忙轉移話題，「感冒噢，那有吃晚餐嗎？」
「沒力氣...就算了。」
「神經，不會叫我噢，我現在去找妳。」
「不用...妳有很多事要忙就去忙。」
「二十分鐘後見。」
她直接掛電話，匆匆買碗粥，招了計程車到吳雅芳家去。
不安地等待吳雅芳應門，門鈴響了老半天，久久才聽到鼻音濃厚的吆喝，「來啦。」
吳雅芳擤鼻涕，毫無血色地窩在沙發一角，渾身包上毯子還在發顫。
見狀，呂宜家端粥走上前，要一口一口餵她，她臉紅了，「我會自己吃。」
別過臉，又像想到什麼似的，「妳看完我的訊息沒啊。」
「...哎喲，妳直接說啦我還沒看。」
吳雅芳沈默半响，又勉強起身，抓了一件外套出來，「妳定婚戒在我這。」
從口袋裡掏出那只戒指。
「這種事妳打電話給我講就好了...傳什麼訊息，我們才為這件事吵而已。」
吳雅芳沈默，不知該說什麼，過一會才講，「謝謝妳的粥，戒指找到了，
妳快回去，你們講一講和好吧。」
才發現失言，呂宜家看看桌上的粥，目光重新定在吳雅芳身上。
原本瘦削的身板，又被削得剩一半那般薄。
想走上前，擁抱吳雅芳，然而吳雅芳神色慘淡，像是菜刀壓扁的蒜頭那般嗆碎，
她既然給不起，就不該再多騷擾。
腳不似自己的，難以移開步伐。定定望著，一語不發，沈默在兩人之間結晶，
水晶尖銳瑩亮破在兩步的距離，不能前進，怕腳掌被刺穿，但是她不想後退，
只能不遠不近僵持。
當她看見吳雅芳身體搖晃時，忍不住衝上去攙住那病弱腳軟的軀體，
非常輕盈，比印象中又輕上許多。
「妳多休息。」把人安好在床鋪時，她坐在床沿，一口一口餵食吳雅芳。
吳雅芳不再反抗，壓抑地笑著，問她婚禮張羅的大小事。
「妳伴娘選誰？」
她以為呂宜家結婚，會找她當伴娘，很意外呂宜家沒有開這個口。
「...妳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吳雅芳呆了幾秒，搖搖頭，「沒有。」
她拿出手機，點開這些日子以來不敢打開的訊息，大聲念出來。
吳雅芳把頭縮到被子裡，背對呂宜家。
呂宜家望著瑟縮在被子裡的吳雅芳。
她早就知道吳雅芳喜歡自己，她一直不敢問自己對吳雅芳是什麼感覺。
非要等到她跨了一腳到禮堂裡了，吳雅芳才像隻鴕鳥一樣，不負責任地縮在被子、
躲在手機後方，說著這麼久以來的感覺，
還附註一些祝妳幸福、可惜我不是男生之類的話。
怒火在燒，同時心虛。她不是也一樣嗎，不敢揭開自己每一次入侵口袋的居心。
「妳躲夠沒？粥都涼了。」
不動如山，還在裝死。呂宜家掀開棉被，鑽到被窩，從後方環抱吳雅芳，
感覺前方身軀緊繃，她輕吻頸子，抱得更緊。
不管未來如何，此時此刻如此貼近，她只想緊緊抱住。
3.
她把訂婚戒退還給未婚夫，一臉平靜。
「對不起，我有錯。到現在我才發現，我們不適合。」
未婚夫張口結舌，雙方家長臉色鐵青，要說什麼都不對，一一離開現場。
她不知哪來的勇氣。
說完這些話，她哭了，原來還有愛，
那些自己親手割碎的幸福藍圖血淋淋有如被墮掉的胎兒。
未婚夫別過臉，咬緊下唇，抽氣勉強地說，「好...」
她哭得很淒慘，邊走邊哭，到了吳雅芳家門口按門鈴。
吳雅芳不知所措接過眼前淚人。
手心溫柔輕拍背，她讓呂宜家在她懷裡啜泣，胸口沾了濕糊，她著急又心痛。
當呂宜家眼淚稍停，她吸吸鼻子，滿是鼻音地說，「我不結婚了。」
吳雅芳愣在當場，開心卻擔憂，皺眉望著呂宜家。
呂宜家放鬆似地後靠在沙發上，閉上眼，淺淺地說，
「除非妳交男朋友，除非妳嫁人，否則我不會結婚。」
吳雅芳緊張，「妳在說什麼...」
呂宜家紅腫的眼惡狠狠瞪了吳雅芳，「吳雅芳妳混蛋。」臉紅了，氣鼓鼓不再看吳雅芳。
呂宜家一直待在她這裡，卻氣了一整天不跟她說話。
聽到呂宜家解除婚約的消息，她竟然開心到洗衣服在哼歌。
夜深了，呂宜家直接拿起她疊在床上、已經穿過的睡衣進浴室，吳雅芳跑上前阻止，
「我拿新的給妳。」
呂宜家像個流氓似掙脫吳雅芳，「我就要穿妳穿過的。」
吳雅芳面紅耳赤，「不乾淨啦，我拿新的給妳。」
「妳好吵。」呂宜家親了吳雅芳臉頰，吳雅芳臉頰熱辣，當場石化，
眼睜睜看呂宜家搶走她的睡衣鎖上浴室。
吳雅芳穿上呂宜家的睡衣，袖口長了幾寸，棉褲卷了幾摺。
她直接坐上床，隨手拿起書翻。
吳雅芳不曉得該坐在床上哪一角，原本自然相靠的，空氣卻流動讓她頭昏的尷尬。
呂宜家抬頭，凶狠地說，「妳幹嘛，過來啦。」
她像根木頭，端坐在身側，隔了一點距離，險險在床沿維持平衡。
溫暖的手臂環上腰際，把她往內抓，而呂宜家理所當然把她當靠枕，
後頸撐在她肩上。
「妳很奇怪，這麼僵硬。」
「...妳比較奇怪。」
「妳混蛋。」
「妳今天一直罵我，到底怎麼了...」
「因為我解除婚約了。」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不知道，可是妳幹嘛解除婚約？」
呂宜家轉過身，壓在吳雅芳身上，瞋目而視，「混蛋，我也喜歡妳啊。」
她覺得自己在發熱，呂宜家越靠越近，她趕緊翻身逃跑。
「不准逃，妳過來。」
吳雅芳如機器人般退回她身側，僵硬地坐下。
呂宜家蠻橫地攬住吳雅芳手臂，「我今天很難過，跟他分手我很傷心，
覺得很對不起他。在妳身邊哭完以後，覺得沒什麼了，都過去了。
如果繼續下去，或許更對不起他。我已經對不起他了，不想對不起自己。
妳今後不准交男朋友，不准結婚。」抓起手臂咬了一口，吳雅芳吃痛皺眉，
不可思議地看著呂宜家，呂宜家得意地笑，「早就想咬妳了。」
吳雅芳愣愣望著呂宜家，唇際揚起眼眶卻紅了。
「哭屁啊！！！」
她緊緊抱著呂宜家，「有妳在就好了。」
呂宜家回抱，順順她的背，靠在她肩上，「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