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到了妳家，我把行李箱放在大廳，連把明天要用的校服拿出來都懶得，
只是跟妳媽道謝，努力擠了個微笑，說了聲我先去睡了之後，就躲進妳房間了。
帶上房門，連燈也忘了開，我摸黑爬上妳的床，被子一拉，把自己蓋到只剩兩隻眼睛。
我原本以為，我應該又會忍不住大哭一場吧。
可我只是盯著灰暗的天花板發愣，胸口明明好酸好脹好疼，眼裡卻一滴淚也沒有。
妳一會兒後也進來了，開了燈，光猝然照進瞳孔，刺得我忍不住瞇著眼。
「妳又在哭喔？」
「…才沒有。」
簡短的對話完之後，我們沉默。
我沉默，是因為有太多話想找個人傾訴，卻又不能對妳說出口。
妳呢？
妳坐在床邊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妳的表情，也猜不出此刻妳的心思。
我還在想我應該主動說些什麼來化解這份尷尬，妳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
它響了幾下之後，妳才起身，拿著手機走出房間。
這麼晚了，是誰打給妳呢？
腦中立刻浮現好一陣子以前，載著妳從校門口離我遠出的那個男士。
那個小小的、離我有些距離而模糊的畫面，我刻意讓自己不去想，也幾乎遺忘了。
可直到這一刻，我卻又忽然想起，還有那麼一個人存在。
妳回到房間的時候已經沒在和人通話了，妳把手機放回桌上，關了燈，
躺上床後，妳稍稍扯了一下被子的那一端，「妳一個人蓋整條被子是要我冷死喔。」
「…對不起。」
我趕緊把棉被往妳那邊鋪，但妳似乎還覺得不夠，又往我這邊躺過來了些。
看見妳用棉被捲起身子，背對著我，妳能躺的空間顯得很狹小，我突然有點愧疚。
「念薇……」
「幹嘛？」
「妳真的願意一直收留我嗎？妳……應該覺得很煩吧……」
良久，妳都沒給任何反應，原以為妳不打算回我了，妳卻突然翻過身，「林忻忻。」
眼睛不知道何時已適應黑暗了，我能看見妳沒有表情的面孔，有些畏怯：「…嗯？」
「妳真的打算住下來再也不回家了？」妳的語氣平平淡淡，聽不出情緒。
「嗯…我真的不可能回去了。」
很害怕妳聽完我的回答會發飆，但還是不得不誠實回答。
「喔。那我明天叫我媽去準備一份給妳用的東西吧，晚安。」
妳這麼說完之後，就閉起眼睛沒再動作了。
而我還花了好幾秒才終於想通，藏在妳這一句話背後但沒說出口的，那些包容。
『謝謝妳。』
我靜靜地看著妳的睡顏，在心裡輕輕說著。
那一天以後，我知道我確實有爸有媽，但我卻感覺自己像成了孤兒一樣。
原本我還奢望，大概過個幾天、或是幾個禮拜，爸爸媽媽會跑來學校找我。
但事實是，他們沒有。我的爸媽果然和我認知中的他們完全相符。
從小到大，他們一概是這樣教小孩的，而這一次，他們一如往常。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要找藉口，也沒有任何理由。
哭泣耍賴都沒有用，一旦犯錯了，唯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認錯和改進。」
那是我還懵懵懂懂的年紀時，被我抄下來壓在書桌墊板底下的字句。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因為貪心，把媽媽留給弟弟的那份零食給偷偷拆開來吃光了。
被發現的當下，我本來想說死不承認就好，可偏偏弟弟跟姐姐那天剛好比較晚回家，
我裝傻也沒有用，最後我有點任性地說：「只是一包零食給我吃又不會怎麼樣。」
然後爸媽就再也不理會我了。
他們把我當空氣一樣，無視我所有的舉動，直到我終於受不了，拉著爸爸的手哭泣，
他便講了這一番話，要我寫下來去房間好好反省反省。
我抄完以後，一邊哭一邊念著那一句話，一會兒之後跑去敲他們房門，
「我知道錯了，我不敢再偷東西了，你們不要不理我……」
然後媽媽打開門，眼神有點不捨但語氣依舊嚴厲：「以後真的不會再偷東西了嗎？」
我抽抽噎噎，「不敢了。」然後媽媽把我抱起來。
「好，不哭了，寶貝知道錯了就好，錯了就要改，這樣爸爸媽媽就會原諒妳。」
我一直把當年的教訓深深地刻在心上，不敢再犯。
對年幼的我而言，那時候看著她們開開心心的講話，我卻像是個透明人一樣，
那樣的感覺讓我既恐懼又無助，我只經歷過一次，就再也不敢了。
我並不是再也沒有犯錯過，只是在錯之後，我總是會乖乖地做他們的好女兒。
一旦被他們認為做錯事了，我會乖乖地道歉，誠懇地和他們說我知道錯了。
而他們要的，從來就不是讓我成為完美的人，他們只是要我在犯錯之後能認錯和改變。
可這一次，我再也沒有辦法符合他們的期待了。
我沒有辦法想像，我必須和他們說，「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喜歡女生了」
就算我能夠昧著良心說出口，我又怎麼可能真的做到？
不可能的。
這一次，做錯的人，不是我。
我這麼想著，然後擦乾眼淚，要自己不要再這樣軟弱，別再動不動就落淚了。
如果我想證明我是對的，我就必須撐下去，撐到他們發現自己做錯了的那一天。
我不曉得，妳為什麼完全沒有問我，這一次是為了什麼而離家，
但也好險妳不過問，我著實鬆了好大一口氣，畢竟我真的想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
很快地，我就發現，離家出走，最辛苦的其實不是在於如何處理心裡面那份寂寞，
而是在於，該如何去面對，口袋空空肚子裡也空空的這個問題。
我沒有去打工，只是繼續維持我的學業。
我猜爸媽可能和導師談過吧，因為第二次段考的成績單，他是私底下交給我的，
然後和我說，以後我的成績單可以不用給家長簽名沒關係。
他的語氣聽不出一點異常，但他眼神裡的不屑，我其實都能感受得到。
離家出走啊，呵呵，這在中年男子的價值觀中，想必是很荒謬也很無知的舉動吧。
其實我本來想休學了，畢竟失去迎合父母期望的這個目的，我好像也不必唸書了。
可當我腦中浮現放棄的念頭的時，我看見的是台上老師對我的不以為意，
還有周遭這些同學的無視－－而這一切，反而讓我心裡那不甘示弱的骨氣燒了起來。
我從未想過我竟有著如此不服輸的性格。
第二次段考我拼到全班前五名，不像上次有獎勵作為誘因，這次的我，只為爭一口氣。
儘管我也很驕傲自己能有這樣的成績，但靠讀書，畢竟仍舊並不足以溫飽。
靠著新年之後就沒動過的紅包錢，一萬多塊省吃儉用，
幸好學校的午餐費是開學時就結清的，我除了假日以外一天就只吃兩餐，
勉勉強強，撐到六月初還剩下八千塊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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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林忻忻妳是要睡到幾點？」
一如以往，妳總是醒得比我還要早，我睜開眼，但卻意外地看見妳一身休閒。
以往妳總是在全副武裝之後才叫醒我，而我便會急急忙忙地準備。
「唔…現在幾點了？」
「十點了。」
「…蛤？」
我愣了一下，拿出墊在枕頭底下的手機，上頭顯示的數字的確是 10 : 11 分。
「妳，妳怎麼沒叫我啦！」
我趕緊坐了起來，懊惱地揉著自己的眼睛，就聽到妳有點不耐煩的聲音。
「趕快起床，我媽在大廳等我們了。」
「……啊？」
我呆呆地盯著穿著短裙和白T的妳，然後才突然想到：「欸，今天不是畢旅嗎？」
「妳不是沒報名？」妳雙手抱著胳膊，對我挑眉。
「對啊……妳怎麼知道？」
「廢話，妳又不是錢多還是神經病，幹嘛繳錢跟那群賤人一起出去玩。」
過了這麼久，我還是很難習慣妳對班上的人總是那樣稱呼，「呃、說的也是……」
我看著妳一臉理所當然，不知道為何仍是覺得哪裡怪怪的。
「妳快點給我起來換衣服喔，我媽已經等我們很久了。」
妳彎下腰用手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而我一瞬間清醒了過來。
「嘶……啊！！！妳為什麼還在這邊？妳不用去畢旅嗎？」
妳的嘴角微微揚起，「我沒有要去學校的畢旅啊，我們三個自己去玩。」
我愣了一下，有點感動，有點想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謝謝妳，念薇……」
「噁心死了，少用那種眼神看我，是我媽要我找妳一起陪她出門的，妳快點起來。」
「啊…哦、好啦…」
等我刷完牙洗完臉梳完頭髮也換好衣服的時候，好像已經十點半了。
我趕緊背起背包準備出門，可才一出房間，就忍不住笑出聲。
妳們兩個穿得好像，都穿有字母的白T和深藍色的短裙，這母女裝的場景實在太逗了。
「…我要去換衣服。」
聽見我笑出聲，妳的臉僵了一下，拋下這句話就打算進房，我趕緊抓住妳的手臂。
「妳不要換啦，妳們這樣很可愛啊。」我忍著笑說。
妳看我這個模樣更火大了，回過頭吼了一下：「幹，不然媽妳去換衣服喇。」
「唉唷，就今天一天嘛，妳不要這樣嘛。」
妳媽走過來牽起妳的手抓得緊緊的，她只比我高了一些、所以還是矮妳一截，
看起來簡直像小女孩在跟姐姐撒嬌一樣，這畫面實在太違和了，我又笑得更大聲了。
妳甩不開妳媽的手，迫於無奈之下，妳稍稍仰起頭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好好好、我不換就是了，趕快放開我，快點走了。」
妳媽鬆開了妳的手後，妳氣惱地往門口走去，而妳媽對我頑皮地笑了一下才轉身。
呵呵呵。
我們下樓之後，在家裡附近的麵攤隨便點了些東西先填飽肚子。
當老闆娘說「妳們母女穿這樣看起來好溫馨」的時候，
我很明顯看到妳的動作停了一下，但妳只是抬起頭回老闆娘一個淡淡的笑。
一想到妳心裡頭該有多彆扭，我就無法控制那上揚的嘴角。
用完餐以後，妳媽走向老闆娘，應該是把我們三個人吃的都給付清了。
她出妳的那份的錢是當然的，可我的那一份，她其實沒有必要也幫我付款的。
她常常三不五時會在家留食物給我，假日她只要人在時也都會找我一起吃飯，
其實，我都知道，妳媽媽是變相地在請客，她當然就也不會收下我要補貼給她的錢。
「妳讓阿姨出就好了，如果不讓我出就是不給我面子知道嗎？」
她總是這麼說，所以我其實漸漸的習以為常了。
可是，偶爾想到，自己居然慢慢習慣被別人請客，我真的會覺得自己好卑劣。
但，卻又做不了什麼，畢竟我知道，我的確也沒剩多少錢可以裝大氣了。
如果真的不想虧欠人家，我甚至還得付上房租和水電費等等的－－
所以，我終究是得欠妳媽一個還不清的人情，只是欠得多和少的差別。
「妳發什麼呆？」
妳在我眼前揮手，我才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沒事…」
「那趕快走啊。」妳拉起我。
「好。」
我們走了一會到停車格，才剛坐上後座，妳的手機鈴聲就響了起來，而我這才發現，
原來妳的手機鈴聲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從預設改成某一首男生唱的歌了。
我看見妳皺了一下眉頭，從另一個車門下了車，關上車門，接起電話，臉色凝重。
我不敢開門偷聽妳說話，只能從妳的表情猜測妳的想法。
然後，我看見妳嘆了口氣，不曉得說了些什麼，掛上電話。
妳敲了敲妳媽那邊的窗戶，妳媽趕緊按下按鈕，「媽，我今天不能去了。」
「是姓王的那個嗎？」
「嗯，我要騎車去和他會合了，先這樣了，掰。」
然後妳就走了。我還傻傻地看著妳漸漸走遠，才想到妳甚至沒跟我說聲再見。
我就這樣看見妳的背影慢慢變小，直到消失在巷口的轉角。
「看樣子今天的旅行泡湯了。忻忻，我們下車吧。」
妳媽嘆了口氣，而後這麼說。聽得出來，她也覺得很失望吧。
「嗯……」
我背起背包，跟著下了車，走在她身後，一步一步都好無力。
然後，在大門打開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把這個問題給拋出：
「阿姨……那一個姓王的…那個人，是念薇的男朋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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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忘記說了，其實寫到忻忻脫離家庭以後，
這篇文章大概也進行到一半有了，之後的時間也會跳得快很多。（應該啦）
雖然很多她們相處的情結等等，我都是寫到哪，就想辦法讓自己去感受，
如果我是念薇和忻忻的話，我會說什麼、我會怎麼做，但故事大致走向早就訂好了。
我知道這不是一個讓人開心的故事，畢竟在這個故事裡，
她們兩個的關係，感覺雖然靠得很近但卻又少了最重要的什麼，
而忻忻這個人，也會經歷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傷痛，
可是這些，其實都是在這個故事的最初的大概架構中就定案的了。
＂而在那個當下，我以為這只是我順著青春傲氣，而產生一個意外事件。＂
＂卻不知道，以這個意外為分界點，我的人生開始撕裂成兩半。＂
＂是的，不單單只是區分開，而是產生一個斷層，硬生生地撕裂。＂
這是我在01裡頭所寫的話，而我決定把這篇小說從短篇寫成長篇後，
並沒有回去改動，是因為它還是這篇小說的核心之一。
然後，我向大家保證，雖然這小說基調可能不是很開心，
但它百分百會是Happy ending :)
謝謝大家容忍我這種幾乎週更的任性又低產能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