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
汪若琹還是沒有辭職,繼續這樣過日子。
怕不用工作後,生活沒了重心,整天待在家裡,不是好事。
她也不覺得一個人會想去哪旅遊,她其實是個很怕麻煩的人,那種「買了機
票就出發」欠缺思考的衝動行為,更不是她汪若琹會做的事。
基於以上的理由,她還是決定繼續工作。
但她也清楚,那只是藉口,她不想忘記孫煒任,不願往前走的,藉口。
一年又快過完了,十二月,台北街頭開始逐漸充滿聖誕氣息。
但這些也跟汪若琹無關,孫煒任走了之後,她不再過任何節日,尤其是充滿
歡樂的聖誕節、跨年,當然還有給情人放閃專用的情人節。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對她來說,除了農曆年那幾天是留給家人……還有孫爸孫
媽,其他的日子對她來說都一樣,只有天氣冷熱不同罷了。
又是一個加完班的晚上,汪若琹突然想走路回家。
孫煒任走了之後,她搬離了原本跟孫煒任一起租的公寓,在公司附近買了一
間一房一廳的套房,兩站公車,走路半小時。
偶爾當她想走路時,她會在一天的工作結束時,悠哉的吃頓晚餐,如果沒有
加班的話,然後慢慢的走回家。有時加班到深夜,她甚至會在家附近的公園脫了
鞋子,就這麼赤腳沿著人行道一路走回家。很幸運的,她還沒因為踩到什麼「異
物」而受傷。
一如往常的,她走到了離家兩個街區的十字路口,小綠人的腳步隨著少少的
秒數從走路變成了跑步,她決定等下一次的綠燈。
然後她看到對街一個女孩匆匆忙忙的朝著馬路跑了過來,似乎是想跟小綠人
比速度。
女孩的右肩掛了一個長方形的大包包,裡頭裝的,應該是畫具,她看過孫煒
任有相似的袋子。
女孩不高,身上的背包讓她顯得更嬌小,汪若琹不明白,在這樣的深夜,女
孩到底在趕什麼?
眼看小綠人的秒數即將歸零,女孩依舊一點都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汪若琹
有些擔心……
正想到這,女孩踩到了自己鬆開的鞋帶,來不及反應,一個踉蹌的跌倒在馬
路中間。
將近午夜的馬路很安靜,唯一的危險,應該就是仗著半夜車少人少就橫衝直
撞的計程車……
汪若琹來不及思考,衝出去站在女孩身前,張開雙臂擋住飛馳而來的車,她
不要看到任何人在她面前因為車禍而離開。
她不要。
「叭!」刺耳的喇叭聲,劃破夜晚的寧靜。
孫煒任怎麼走的?車禍。
汪若琹知道自己不會忘。
那天,本來說好他們要一起回家吃飯,但汪若琹臨時要加班,孫煒任把晚餐
裝成便當,兩個人在公司的休息室裡一起吃完晚餐,孫煒任笑著要她加油,說會
準備好宵夜在家等她。
她送孫煒任下樓,依依不捨的看著他步出公司大門,才上樓沒多久,就聽到
剛吃完晚餐回來的同事說樓下發生車禍,一個男生為了把突然衝到馬路上的小朋
友拉回來,被來不及煞車的轎車撞飛……
一股恐懼爬上汪若琹的心頭,連忙拿出手機打給孫煒任,她要知道他沒事。
「喂,妳是孫先生的未婚妻?孫先生他出了車禍,我們現在………」汪若琹
的世界一瞬間崩塌了。
她不記得自己怎麼到醫院的;也不記得怎麼聯絡是孫煒任的爸爸媽媽;更不
記得醫生如何宣判孫煒任腦死,拿著器捐卡問孫爸孫媽是否要照著孫煒任生前的
決定,做器官捐贈……這一切,她都不記得了。
關於孫煒任最後的記憶,是告別式時那張掛在會場正中間的遺照。
她沒有在人前落淚,她不要孫爸孫媽再替她擔心。
見過她崩潰大哭的,只有璩梓綾。
孫煒任過世之後,她請了兩個禮拜的假,把所有能休的病假事假年假一次休
完,還好她的主管很體諒。
休完假後,就是忙忙碌碌,盲盲碌碌的,上班,加班加班加班。
她不再跟任何人提起孫煒任,也不要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孫煒任,回憶太美
太痛,她無法承受。
「小姐,拜託看路好不好?都幾點了是在趕什麼?」計程車司機不客氣的下車。
「那你在趕什麼?」汪若琹絲毫沒有被嚇到。
司機愣住,無言。
「你超速了吧?而且,禮讓行人是應該的,不是嗎?」汪若琹繼續問。
「嘖,後啦!她有沒有事?沒有事趕快離開馬路啦!」司機說完,忿忿的回
到車上,稍微倒車,轉彎離開。
「妳還好吧?」汪若琹轉身問站在她身後的女孩。
古夢紜愣住,是「那個女人」。
「還……還好……謝謝妳。」
「嗯,以後鞋帶要綁好。」汪若琹這才看清楚古夢紜。
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但汪若琹想不起來在哪裡看過她。
汪若琹發現古夢紜也正以同樣的眼神看她。
「嗯?我們見過嗎?」汪若琹先問。
「沒……沒有……應該吧……」古夢紜說,她不知怎麼跟「那個女人」講關
於「心臟先生」的事……
「妳是學生?美術系的?」汪若琹跟古夢紜繼續沿著人行道走。
「不是,我畢業很多年了。」
「那,是畫畫老師?」
「我……我寫書,然後會畫畫,所以封面、美編什麼的都自己來。」古夢紜
調整了一下肩上的包包。
「很重吧?妳又這麼小隻,不吃力嗎?」汪若琹看著比自己矮半個頭的古夢紜。
「是很重,但是甜蜜的負擔。」古夢紜笑著說。
汪若琹看傻了,古夢紜為什麼一直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啊,對了,剛剛謝謝妳。」古夢紜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
「不客氣,那種情況,誰都會出手的。」
「嗯……妳……我……」
「嗯?怎麼了?」汪若琹覺得眼前的女孩很可愛,不知不覺的,她放鬆了。
「我是說,我該怎麼謝謝妳?可以給我妳的電話……」
「陪我去喝一杯,好嗎?」汪若琹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約一個認識不到
十分鐘的人喝酒,這一點都不像她。
「喔,好啊!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還不錯的店喔!」古夢紜說。
「那,走吧。」
她們一前一後走進了附近的一家lungebar。
「我來過這。」兩人坐下後,汪若琹說。
「是喔?」古夢紜把她「甜蜜的負擔」放好。
「嗯,很久以前……來吧,妳要喝什麼?」汪若琹把一份menu遞給古夢紜。
「我……其實不喝酒……」古夢紜小聲的說。
「那妳怎麼還答應我來喝一杯?」
「妳沒有說喝一杯一定要酒吧?我都喝這一頁……」古夢紜翻到了最後一頁
,嚴格來說只有「半頁」,另外半頁是下酒菜和點心。
「喔?所以妳是打算,等我喝掛,把我扛回家嗎?」汪若琹逗她。
「也……也是可以啦……如果妳不介意帶一個陌生人回家的話……」古夢紜
說,其實她想跟汪若琹回家,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一定是「心臟先生」也這
麼做過!
「妳很有趣。」汪若琹下了結論。
「嗯,很多人都這麼說。」
汪若琹點了酒,古夢紜則要了汽水,和幾樣點心。
服務生離開後,古夢紜先開口了:「我可以知道妳叫什麼名字嗎?」
「汪若琹。」汪若琹邊說,邊順手從包包裡拿出名片。
順手遞名片,這大概也是種職業病吧。
「汪若琹………」古夢紜照著唸,這個名字,她發現自己對這個名字一點都
不陌生,儘管是第一次聽到。
古夢紜唸出她名字的瞬間,汪若琹再一次感覺……古夢紜為什麼,一舉一動
都讓她覺得好熟悉……
「那妳呢?」汪若琹回神。
「古夢紜,我寫給妳看喔……」古夢紜伸手從包包裡拿出一支鋼筆,在餐巾
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古夢紜連寫字的方式都讓汪若琹感到熟悉……很久以前,她身邊也有一個鋼
筆的愛用者。
「古夢紜……很好聽的名字。」汪若琹照著唸,她更加確定自己不認識古夢
紜,這麼特別的名字,如果曾經聽過看過,一定不會忘。
「因為那個『紜』字要解釋很久,所以我乾脆都用寫的。」古夢紜說,順手
把鋼筆掛在領口。
汪若琹愣愣的看著古夢紜的動作,她以為,世界上只有孫煒任會這麼做。
「怎麼了?」古夢紜問她。
「沒什麼,想起一個老朋友……他也愛用鋼筆,也習慣把筆掛在領口。」汪
若琹說,拿起酒啜了一口。
「噢……」古夢紜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她知道汪若琹說的「老朋友」,八九不離十的一定是「心臟先生」,但……
汪若琹說這些的時候,表情好哀傷,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開口問關於心臟先生的
事……
「夢紜,我可以這樣叫妳嗎?」
古夢紜點點頭。
「妳為什麼會這麼晚還背著畫具在外頭閒晃呢?」汪若琹發現自己想多認識
古夢紜一點。
「我才沒有閒晃!」古夢紜急急的為自己辯解。
那焦急的樣子讓汪若琹笑了。
「若琹姐姐妳在笑我嗎?」古夢紜紅著臉說。
「不准加姐姐。」汪若琹正色道。她驚訝,原來自己會在意被叫「姐姐」啊。
「喔,若琹,妳在笑我嗎?」古夢紜認真的又問了一次。
「我沒有笑妳。那,妳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家?」汪若琹認真問了一次。
「因為去妳公司樓下畫畫,我喜歡畫燈光,門口的聖誕樹很美。」古夢紜說。
「喔……對了,妳唸美術班的嗎?」汪若琹突然想到,古夢紜會不會是孫煒
任教過的學生?
「呃,不是耶……我大學唸外文系,高中就是普通高中……」古夢紜回答,
她知道汪若琹一定是想到「心臟先生」了,可是……汪若琹哀傷的神情,她真的
不知該如何開口。
「好吧……」汪若琹把剩下的酒一口氣喝完,然後又點了一杯。
「若琹妳這樣……喝混酒容易醉吧?」雖然古夢紜不喝酒,但這點常識她還
是有的。
「沒關係,醉了妳扛我回去,剛說好的啊!」汪若琹故意這麼說。
「喔,那妳先寫地址給我……」古夢紜把紙筆推到汪若琹面前。
汪若琹笑了笑,拿起筆寫下地址,還附上了手機號碼。
古夢紜小心翼翼的收好,汪若琹發現,古夢紜對事情認真的態度,也跟孫煒
任好像。
為什麼?為什麼今天晚上一直想到孫煒任?
汪若琹突然好心煩。
送上來的酒又被一飲而盡。
「若琹,妳心情不好嗎?一直灌酒……」古夢紜皺著眉頭問。
「沒有……對了,可以讓我看妳畫的作品嗎?」
「可以啊,但是……我不喜歡在外面把畫拿出來,容易折到或弄髒。」古夢
紜有些不好意思的說。
「沒關係,我懂。」汪若琹說,因為孫煒任也是這樣的人。只有在家,孫煒
任才會把畫拿出來讓她看。
「對不起喔……」
「這沒什麼好對不起的。」汪若琹又要了一杯酒。
「若琹,妳今天,是想要買醉嗎?」古夢紜看著面前又出現一杯不同的調酒。
「如果,買醉可以忘記一些難過事,那也沒什麼不好,對吧?」汪若琹說,
她感覺頭開始暈了。
這是她今天晚上想要的。
古夢紜沒有說話,一股心疼湧上心頭,她好想抱抱汪若琹……她大概可以猜
到,汪若琹跟「心臟先生」的關係,一定是感情很好的情人,不然汪若琹的哀傷
不會這麼深沈。
「若琹,我可以畫妳嗎?」古夢紜看著有幾分醉意的汪若琹問。
「好啊,但是,先送我回家吧。」汪若琹把眼前的酒喝完,努力的站了起來。
「妳坐著別動,我去買單,等計程車來我們再出去。」古夢紜說完,讓汪若
琹坐回椅子上,拿起錢包手機往櫃臺走去。
先前的天真單純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汪若琹安心的沉穩。
汪若琹撐著頭,看著古夢紜的背影,她突然好想把古夢紜摟進懷裡……
古夢紜扶著汪若琹回到了家,雖然看到汪若琹的名片就知道她住的地方一定
不差,但……也太高級了吧!這一個月的租金……古夢紜不敢想。
位在十五樓的一房一廳……古夢紜想著這到底該算公寓還是套房?說公寓,
好像沒那麼大,公寓應該是隔間很多的;但說套房,又太奢華了吧……果然汪若
琹是在一零一上班的高階主管啊……
「若琹,妳要我幫妳換衣服嗎?」古夢紜看著倒在床上的汪若琹問。
「喔……好,衣服在……」汪若琹迷迷糊糊的回應。
但古夢紜沒等她說完,就在衣櫃裡找到了汪若琹的衣服,好像她原本就知道
放哪似的。
一定是「心臟先生」,古夢紜想著,她發現這個空間給她的感覺很熟悉,她
對汪若琹擺放東西的習慣也瞭若指掌……
幫汪若琹換上睡衣,好像她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似的……一點也沒有幫陌生
人換衣服的不好意思,彷彿她曾經這樣做過……
「若琹,我走了喔……妳睡醒再打給我,我把電話寫在妳冰箱上的白板……
」古夢紜替汪若琹蓋好被子,坐在床邊輕聲說著。
「不要,陪我……」汪若琹伸出手來,拉著古夢紜不放。
古夢紜看著汪若琹,一下子不知該怎麼反應。
「陪我,不要再走了……不要丟我一個人……」汪若琹用力的拉著古夢紜,
說著說著,竟流下眼淚了。
「好,我不走,妳等我一下,好不好?讓我洗澡。十分鐘就好,嗯?」古夢
紜哄著汪若琹。
「好,十分鐘……」汪若琹鬆手。
古夢紜洗好澡,穿著汪若琹的衣服,衣服上有熟悉的味道,她也用這個牌子
的洗衣精。對於這樣的「巧合」,她已經不訝異了,從遇到汪若琹的那刻,她就
知道,汪若琹跟她不會只是朋友,但會是什麼她不知道……
看到汪若琹,她好安心,一直在「找什麼」的感覺消失了……
「若琹,我回來了。」古夢紜走回汪若琹床邊。
汪若琹挪動了身子,空出了一個位子讓古夢紜躺。古夢紜躺上床,自然的伸
手摟過汪若琹,汪若琹乖順的靠在她身上,她吻了汪若琹的額頭,懷裡的人表情
放鬆了。
「任,晚安。」汪若琹說。
「晚安,琹。」古夢紜自然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