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夜漸長，睡眠時間跟著拉長，逐漸蝕去李維辰日常的實感。
反覆做同樣的夢。夢裏，空氣蒙著春天潮濕的白霧，惹人噴嚏，
高中的教室，她負責擦的窗戶沒擦乾淨，光照下，偌大的灰塵擋在中央。
桌上堆得像山一樣，就跟她現在的工作檯沒什麼兩樣。
日復一日，物件持續堆積。好久不見的白皙臉龐，額頭積了紋路，
鼻翼延伸線緩緩刻畫，身上自然淡香經歲月沈積長出觸手，張牙舞爪的香水味肆虐，
鼻子像彷彿被強暴一般地發痛。
再見到張展時，李維辰真的認不出來。
夢裏張展十六歲，面龐舒緩，淺淡彎眉毛，濃密睫毛下內雙眼只有在午覺後偶然現身，
剛起床的聲音軟軟的，帶點鼻音，髮絲印拓在額頭上，深深的細紋，
紅紋在手臂跟額頭交相映。
棉花糖一般柔軟甜膩、要被操場大風吹起飄揚的情緒塞滿胸懷。
目不轉經注視張展，捕捉所有微妙的表情。
她在儲存記憶，把關於張展的一切烙上心臟，成為自己的一部份。
十幾年後，一場午覺醒來，李維辰覺得這跟年少輕狂的刺青沒有兩樣。
張展不再是張展，她也不是張展心目中的李維辰，軌跡錯開之後，她們毫不相關。
然而那些感覺仍浮上心田，狂熱喜歡著誰，雙目灼燒，心裡堆滿是酸酸軟軟的甜，
還是適合觸碰的春日掌心溫度，帶點手汗的潮濕。
張開眼睛，畫面消散，夢境中的餘味仍貼在心臟，那麼近那麼真實。
李維辰決定不多想，伸懶腰，在太陽下山前做好晚飯，自己挖了幾匙便回到房間。
剩下的食物，留給室友。
辭職之後，她暫時不想工作。臺北居月租高，她開始考慮搬遷。
先跟室友說了一聲，室友嘆息，惋惜她不必做飯就有得吃的日子要結束了。
不知從何時起，李維辰習慣把自己埋在廚房裡，洗菜、剁菜、煎煮炒烤。
不知所措時，廚房是她的救星。
像是考慮辭職這件事，她就連續一個月天天煮宵夜，活把室友餵胖了五公斤。
做這份工作，李維辰算不上開心，也不算不開心，抱持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的心情過。
要辭職只是因為她犯了大忌，她跟主管糾纏了。
主管是個大上她幾歲的已婚婦女，丈夫在中國工作，沒有小孩，
就這樣把全副精力放在工作上，銳利眼神跟專注表情時常電暈她。
然而，暈了這麼多年，忍著這麼多年，李維辰都按捺住，不靠近不多想，
她以為時間拖久，這些感覺淡去，主管還是主管，她還是做她的本分，
那這樣年復一年累積年資穩穩當當做事也是不錯。
李維辰漏算的是，主管喜歡她。
尾牙場結束後，主管面色青白，步伐仍穩地走出會場，外頭冷風才搧到頭，
主管變打哆嗦，扶著牆壁蹲下。她想都沒想就走上前，關切詢問。
後來，她陪主管搭計程車回去，那一身沒三兩肉的女人，
一手搭在她肩頭，幾乎全身重量往她身上壓，她扶得很吃力。
關上門，主管急急衝向廁所，抱著馬桶吐。
李維辰覺得自己該走，又走不開。敲了廁所門板，「還好嗎？」
「扶我。地板好冷。」
主管渾身發顫，冰冷體溫吸收她的熱能，熱不減反增。
看到了主臥室偌大婚照，李維辰才稍微撫平心跳。
主管倒臥在床，大字型，兩手大開，小腿垂在床沿，腳掌掂在地板上。
她很自然地要抬起主管的腿，平擺在床上，傾身拉攏被子，她的影子疊在主管臉上。
主管伸手一拉，她上半身壓在主管身上。耳邊傳來熟悉的低沈嗓音，「留下來陪我。」
李維辰沒有掙扎地留下。
2.
跟前的座位空了一星期，來了新人。
康思婷厭惡這個新人，逼自己冷靜下來，自我反省。
這厭惡來自於，新人坐在李維辰的位置上。
她習慣李維辰堆積雜亂的桌面，習慣李維辰看似不經意的關切，
習慣李維辰環抱她一起入夢。
這讓她想起第一個女朋友，那個矮她半個頭，樣貌氣質可愛的張展。
那時她還沒遇見丈夫，還是十分青澀的大學生，在咖啡廳打工。
張展永遠坐在那個靠窗的座位，攤了一桌的書像座小山，
坐到要打烊，才一臉迷糊帶有歉意地離開。
她在心裡頭格外注意張展，想起張展，胸口像是化了的冰淇淋，
又甜又軟沒有個性到了極點，甚至刻意走過聽她朋友叫她「張展」，
才記得這個名字。
張開了，展開來。把紙折成四瓣，再展成原本形狀，交錯的格線深深壓在白紙上。
紅線勒過心臟，再鬆開來，就不能回復原狀。
她只有接受這樣的自己，繼續往前走。
跟張展在一起，不符合康思婷的人生規劃。那時卻像附魔般，被一雙無辜澄透的眼勾走。
在某一次張展手忙腳亂收拾桌面，匆匆走人，桌上卻留了一張紙條。
婷姊姊，可以認識妳嗎？我叫張展，手機是...
如此彆扭鱉足，她卻像是含了跳跳糖在嘴裡，一顆心撲通撲通跳的激動。
張展開啟她對女生的愛，然而她就跟自己的名字一樣，只負責張開來、展開來，
留下痕跡之後退場。
再一次見到張展，是在某個名牌旗艦店。她丈夫帶她去血拼。
濃妝豔抹的張展，認出她來眼裡閃過訝異，又馬上世故帶笑，殷勤地介紹。
場景倒錯，還生了利息。那些年，她是店員，張展是客人，
時間經過，她是客，張展在招呼她，以加倍的熱情，加倍的折扣。
要再來噢。
她沒有再過去。她跟丈夫之後感情也淡了。
當丈夫調任中國，不久便聽聞丈夫在酒店玩開來，或者，
跟哪個公司裡的女同事有些花邊。從開始時紅了眼眶，上班都心不在焉出錯，
到後來她沒有感覺，只從工作中得到源源不絕的成就感，
還有前方那座凌亂小山，偶爾傳來的如水眼波。
她默默收在心底，不回應，不多想。
李維辰不曾踰矩，她就是主管，李維辰就是她那說不上能幹但也不出包的部屬。
在尾牙場，她喝多了。那是一句玩笑，「思婷啊，妳這麼漂亮要是單身就好了啊～」
老客戶抓著她的手趁機揩油，她尷尬地笑，一旁的男同事火上加油，
「謝董，思婷是MBA，Married but Available。」
胸腔一擊，她笑僵了，李維辰走上前，挽著她的手，不著痕跡把她拖離老客戶，
陪笑道，「謝董～我這個available的來給您敬酒啦～」
她做回原位，看李維辰窈窕身姿夾在這群男人當中，開始胸悶。
很奇怪的酸味，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類似吃醋的感覺。
當她一把抓下李維辰時，要李維辰在她身邊過夜時，她很醒。
退酒後身體的冷，凸顯偌大婚照後方如新牆壁的空蕩。
她一直知道李維辰喜歡自己，而她享受這樣的喜歡。
當下更任性，除了要喜歡，還有溫暖香軟的懷抱。
之後，她肆無忌憚要李維辰週末住她家。
康思婷知道，她有這樣的權力，當李維辰近乎哀求似地低下頭勉強自己不看她，
她就知道，不管她要什麼，李維辰都會義無反顧。
既然自己如此糟糕，李維辰逃離也是當然的。
週末傍晚，她們一起喝酒，看看電影。康思婷斜倚身姿，靠在李維辰身上，
當電影演到兩個女人相吻相擁，李維辰的心跳聲太大，
她享受這躁動的節拍。
這就是被愛的快樂。她想聽見更熱烈的心跳，扭過李維辰的頭，輕觸那桃紅的唇。
乾乾的、軟軟的，好多年沒有再碰觸女人的唇。
李維辰眼色變了，像是罐頭爆開來肉屑四射肉香生猛地噴濺周身。
帶痛的溫柔，李維辰啃囓鎖骨，掀開她的上衣大力揉捏。
片子是康思婷挑的，而康思婷開啟的，李維辰完成。
客廳滿是性愛的腥臊氣味。
李維辰也叫啞了嗓子，康思婷滿意地望著滿手濕糊。
性愛的第一課，由張展開啟，完成於李維辰。
她不曾碰過張展。
3.
夢醒時，張展掛了兩行淚。
她夢見李維辰心碎的表情，而當時的自己只剩不耐煩。
黏膩、炙熱的眼神，她看了好煩好愧疚。她就是無法回應，然後她揮開李維辰的手，
一回頭，李維辰變成石雕，帶有五月悶潮氣味的風刮過，李維辰崩解成沙。
她突然好想知道，李維辰過得好不好。
那些年，她知道李維辰喜歡自己，但是她再怎麼努力，
就是無法喜歡那看起來溫馴無害的女孩。
她喜歡更有個性，更冷酷的。
可是冷酷的人，總虧負自己。
曾經，她像是染上流行性感冒發熱高燒地喜歡過一個咖啡店店員。
為了多見對方一面，為了多記得那點和藹笑容跟低沈嗓音，她把教科書散了一桌，
從下午坐到咖啡店打烊。
最後，她生活費不夠了，得出門打工，不再有餘裕繼續守株待兔，
又拙又笨留了字條，幸好...或說不幸，這世界響應了她的渴望。
那個人打來了，康思婷最後跟她走在一塊兒，又走開來。
從頭到尾能留住的，只有回憶；可是回憶裡許多情緒脫落，
錯置粘黏，於是她在夢裡竟是深深愛著李維辰，同時感受李維辰胸口巨大的空洞。
天瞑瞑亮起，張展洗把臉，開了臉書，點開李維辰的頁面，
翻看照片，發現那些光彩太過陌生，已不屬於她。
那個曾經愛她要發狂的李維辰，已經變成陌生人。
再點開康思婷的頁面，一樣精明幹練眼神銳利，她卻沒能感受到年少時騷動的喜愛。
時間像是塊粗暴的菜瓜布，她只想要弄掉厚皮，卻把她連皮帶肉沾骨地刮掉許多，
剩下的不多，回頭望，那些豐厚的是她當初漏看的，胸口腥甜泛著後悔惆悵的血味。
她再洗把臉，抹上隔離霜，仔細地畫上上班的妝容，把那些多愁善感的纖細神經埋好，
練習發自內心地笑，對客人微笑，對人生微笑，好像那樣笑著，
自己就還有可能遇見更合適的人。
上個月女朋友才說要分手，這個月便嫁了。原來被無縫接軌是這樣滋味，
而她卻已經沒有對誰抱怨的心情。遇到了，讓自己接受、習慣，站穩腳跟繼續生活。
她也曾經對不起人，一次生康思婷的氣，便有意無意回應某個徵姦的文，
還刻意約在他們同居的屋子，當康思婷唱歌回家，深夜時分走進房，
便撞見她跟那個陌生女人裸身相擁而眠。
她對不起康思婷，康思婷也冷酷，說走之後，第二天東西就收拾好，
冷淡一張臉彷彿她是陌生人。
她也只能啞口無言目送康思婷走。
照片裡的康思婷，眼角飛上魚尾紋，堅毅的唇角微微下沈。
她覺得自己比康思婷更受傷，因為康思婷毫髮無傷。
之後她們在店裡不期而遇，康思婷也是那樣波瀾不驚，
彷彿她那段記憶只是場夢，不是真的。她到家特地翻了舊時日記，
翻出了曾經貼上去的照片，才又放心，她不是產生幻覺才以為跟康思婷認識。
康思婷真的在過去佔據她心思，讓她發瘋似地發熱吃醋，玉石俱焚地挑釁。
只是夢見李維辰，就是她所不明白的。
於是，留了訊息，「妳好嗎？」
4.
收到張展訊息時，李維辰正在搭高鐵，往家的方向前進。
胸口揪緊，康思婷沒有打電話沒有過問，彷彿她們之間隨她離職，一切就不存在。
然而離開也是她自己的決定。
在高鐵上歪頭睡得落枕，被停車的震盪搖醒時，腦裡還留著一抹高中舊時的甜，
然後看見張展的訊息。
妳好嗎？她想都不用想，回了，還ok，妳呢？
張展傳了個笑臉，便沒再回。
緣分不夠便是如此，縱能短暫交會，也是一個貼圖解決掉的緣分。
她跟康思婷如何，她就不願再想了。
在家鄉賦閒一陣子，才找到工作。薪水少蠻多，但她生活簡單，一切夠用。
單純的日子，閒暇時在廚房裡消磨，偶爾飄過前不久如幻夢的場景，
她在切菜，康思婷在一旁炒菜，在批哩啪拉聲中兩人努力傳接彼此聲響，
若能如此此起彼落不絕終於永遠，那就好了。
可是她也知道這沒結果。跟一個有夫之婦牽扯，本身就是錯誤。
她逼自己很久，才好不容易下這個決定。下了決定就不回去了。
鞭炮聲響起，又過了一年。時間不斷向前，她形成自己的規律，而過去的人沒有再出現，
那也是彼此相欠債還盡。李維辰安慰自己，停在那裡最美，
比起被人夫告上法院，真的，她離職回家鄉做事是好上太多了。
「所以她沒來找妳噢？」
「碰。」
「妳很賤欸。」
死黨問八卦，她笑呵呵地又碰又胡，贏了許多錢。
外頭眉月溫柔像是康思婷早晨醒時的笑，夜空冷若冰水，
又把那抹笑凍得像是冰封千年無法觸碰的古夢。
新年快樂，她在心底說，燃盡一隻仙女棒。
口袋裡手機震了，「新年快樂。」康思婷傳來訊息。
她不讀不回，除舊佈新，一走不回頭。訊息繼續跳著，
「年後我要辦離婚。弄好，妳上來。」
這比贏錢還讓她開心，像是黑暗中畫下璀璨生命線的仙女棒。
此時此刻，她只想看著這串訊息，反芻被喜愛被搶奪的快樂。
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被這樣強烈地需要。
她是使人婚姻告終的第三者，她卻喜不自勝，如此卑劣的幸福，值得她多開幾罐啤酒，
搖搖晃晃回家一覺到天明。
醒來時，手機積了幾通未接來電。
然後有門鈴聲。渾身凌亂的下床開門，眼睛還沒睜開，
就見到一臉寒霜的康思婷撞進門來，雙手抱胸坐在客廳，好像她才是這小房子裡的主人。
她昏沈地坐在對面發呆。
康思婷丟了一疊文件在她面前，冷冷地說，「我離婚了。妳可以不用躲了。」
李維辰愣愣回望，說不出話來。
「過年家裡還這麼亂。」
康思婷坐不住，動手收拾，而她從頭到尾看著，彷彿身在夢境，直到被重重地拽了耳朵，
她哎呀喂呀叫，跟著一起動手。
終於，李維辰有第一任女朋友。
康思婷冷冷地下註解，「必須是最後一任。」 身旁的伴在傻笑，像條笨狗。
可是，她就是喜歡這樣好欺負的笨蛋，
所以請徵信社拍夠照片之後，一次攤牌談離婚。
她也沒逼丈夫到絕境，約定好房貸她還，
房子就維持她的，她再從存款裡分出一些給丈夫。
在戶政事務所第一個辦公日，登記離婚。
那天她特地請假，奔到笨狗的家鄉處。
現在她剛跟李維辰一起收拾好房子，懶洋洋地躺在沙發看書。
李維辰目不轉睛望著她。
能被這樣看著的幸福，就從新年第一天開始，維持很久很久。
康思婷在心裡許願，冷冷地開口，「以後不准隨便離職。」
李維辰點點頭，讓沈默在彼此間散開，像是加熱後逐漸蓬鬆的棉花糖，
軟軟、甜甜，呼吸時滿鼻滿嘴那樣輕飄飄的甜膩。
終於，夢境裡的幸福發生在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