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巧婷外找!」
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喊著她的名字，兩人同時往窗外一看，走廊上站著一個陌生的短髮女
生，小麥色的臉看不清楚輪廓，只能從她穿得有些鬆垮的制服上繡著的紅色學號判斷出是
小一屆的學妹。
盧巧婷倒是很熟稔的樣子，露出微笑，沒有遲疑的往外走去，那個看了好幾年的背影突
然之間有些陌生。
張美麗趴回桌面上，把頭埋在臂彎之中，卻忍不住透過縫隙窺伺著外頭的狀況。
學妹手上拿著一個上面印著牛頭圖樣的紙碗，牛頭和人臉一起咧嘴笑得燦爛。啊，那不
正是學校附近那家牛媽媽的冰嗎，八成是特別翻牆出去買的吧。
盧巧婷出了名的嗜吃冰，不管冰棒冰淇淋剉冰來者不拒，每天必須攝取，即使是寒流來
襲的冬天，即使明明每次月經來都痛個半死，都不能改變她對冰的痴狂。
這一點大概只要多相處久一點就會知道。只不過，要為此翹課出去特地買碗冰可就是另
外一回事了，那個學妹，是想要追盧巧婷吧。
這麼熱的上課天，送這東西真是即時又貼心不過了，還是盧巧婷最喜歡吃的那家店。
陽光燦爛的走廊上，那兩個人站在一起，協調地令人眼睛發酸...而且不知道說了些什
麼，笑得這麼開心，看這樣子，巧婷學姊一定也覺得學妹很貼心，大加分吧。
也不想想，每次都是誰在晚自習後陪她在牛媽媽前面排著長長的隊伍一邊流汗一邊餵蚊
子，又是誰在她姨媽痛的時候，借她熱敷袋，陪她去保健室，幫她泡黑糖水的。
張美麗看著窗外的盧巧婷那個帶著笑意的側臉，明明覺得那個角度的盧巧婷最好看，但
此刻心底突然有種酸酸脹脹的不快感。
哼，算了，那又怎樣，干我什麼事。很好啊，這樣放學她就不用陪盧巧婷去站在冰店前
面排隊餵蚊子了。
張美麗賭氣似的猛把頭轉向窗戶，緊閉著眼睛，在胡思亂想之中睡著了。
肩膀上一陣輕輕的搖晃將張美麗從睡夢中喚醒，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猛的發現教室已
經空了。
倉皇的直起身來，轉頭卻對上一雙帶笑的眼，那個表情，不用戴眼鏡都可以輕易辨識。
笑什麼笑。明明知道盧巧婷有事沒事就會露出那種不正經的傻笑，此刻那個熟悉的笑臉
卻莫名的有些討厭。
一陣惱怒迅速竄上心頭，好像不是起床氣，卻也釐不清是什麼原因，她倔強的抿起嘴抬
頭瞪著站在一旁的盧巧婷。
「好嘛，這節上完就放學了啊，很累的話，不然不要去吃冰好了。」
或許誤以為自己在生起床氣，盧巧婷的語氣異常溫柔，像是哄小孩那樣，配上清脆乾淨
的聲線，一拉一拉的扯動著張美麗的思緒，讓她心跳陡地加快。
「本來就不需要啊!反正，不是已經有人送冰給你吃了嗎?」
剛睡醒還有些昏沉的張美麗帶著惱怒脫口而出，卻又突然感覺自己的唐突而失措地低下
頭，或許她根本就還沒有和盧巧婷好到可以管人家的事情，何況...
何況她暴衝的語氣，聽起來也太奇怪，太像是在吃醋了。
還是不要講話比較好了。她侷促地輕輕咳了一聲，抿起唇，還沒將手伸進抽屜，一旁的
盧巧婷已經將眼鏡遞了過來。
「挪。」
「謝，謝謝。」謝過之後她才慢了半拍的想起自己好像本來真的是在生盧巧婷的氣，可
是已經忘記所為而來，而且，她不喜歡，不喜歡盧巧婷好像總是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麼
。
明明就那麼隨便，跟誰都好的傢伙，幹嘛裝的一副很體貼的樣子，難道不知道這樣會造
成誤會引起困擾嗎。她接過眼鏡，卻莫名的覺得更生氣了。
「等下。」就在張美麗要將眼鏡戴上時，那隻手卻又伸了過來擋住自己的動作，明明這
麼愛吃冰，手心卻總是熱燙的教人在意，尤其是她有些粗魯的握住自己的時候。
「欸你眼睛怎麼紅紅腫腫的?」
張美麗沒有說話，嘴巴抿的更緊了，有些粗魯的撥開那隻手逕自戴上眼鏡，她當然絕對
不會說自己剛剛把頭埋在臂彎裡偷偷掉了一點眼淚才睡著的。
盧巧婷看起來有些疑惑，歪了歪頭，也不逼壓，只是從自己的桌上撈來國文課本放到張
美麗面前，用寬懷的語調逕自替她解釋著。
「是睡太久了壓到眼睛吧。那個，今天赤壁賦上完了，你拿去抄...對不起喔，我不知
道你睡著了，所以字有點亂。」
原來是自己睡了一整節國文課，難怪教室空空蕩蕩的，大家都去操場上第八節的體育課
了。她悶悶地接過課本，莫名的又為了自己的荒唐還有盧巧婷竟然不叫醒自己而生起悶氣
，翻開最近上到的赤壁賦，也不想去上體育課了。
反正，都已經上課十分鐘了，現在去也很奇怪，何況，分組啊團隊什麼的，永遠都和張
美麗扯不上邊，所以，何必大老遠的跑到操場去感覺自己的失敗與渺小呢。
或許是見張美麗不想搭理自己，盧巧婷站在她旁邊眨了眨眼，過了幾秒就逕自走了出去
，看著她慢慢踱出門外的背影，張美麗不知道怎麼的覺得好失落可是又鬆了一口氣。
重重吐了一口長氣，她從書包裡拿出國文課本抄了起來。
然後她才明白盧巧婷剛剛為什麼會對自己說抱歉。
那字何止是亂，這是滿文或是符咒吧?筆劃含糊不說，還歪七扭八的，字與字的間隔時
而太寬時而消失，無法串連成一條直線，明明沿著課文寫的啊，為什麼還可以寫得這麼失
去控制呢?
寫成這樣誰看的懂啊?
她就著厚重的鏡片瞇起眼睛，鼻子都快貼到紙上去，一邊懊惱的看著那些太過有個性的
字體，鼻間卻傳來課本上淡淡的香味，是盧巧婷身上貫有的，木質香氣，八成是太常趴在
上面睡覺以致於整本課本都沾染上她的味道吧。
張美麗虎的一聲把課本摜回桌面上，像是做了什麼壞事那樣，臉頰竄上一陣熱燙，腦筋
一片混亂，盧巧婷就和她的字一樣，難以解讀。她有些傻眼的隨手翻過前面的課文，無一
例外的爬滿潦草難以辨認的字，要不就乾脆是一片空白。
等等，她不是一直以為，盧巧婷的字很漂亮嗎?
為什麼會有這個錯誤認知呢?
...因為那些盧巧婷幫自己在考卷上寫的名字。她幫自己寫的名字，很端正。
還來不及多想些什麼，盧巧婷突然又一陣風也似的走進教室。
「走吧。」說完她走回自己的座位，把鉛筆盒塞進那個老是扁扁垮垮的綠色帆布書包，
然後很自然的把張美麗的東西收拾乾淨。
「嘎?還沒放學啊。」她嘴巴微張，愣愣的看著盧巧婷用俐落的動作，神奇的把所有自
己預期要讀的書都排進書包裡。
「不是心情不好嗎?」盧巧婷背起書包，居高臨下的皺眉看她，語氣裡是難得的強硬。
「快點，走啦，我跟教官說你身體不舒服要去看醫生，你這麼乖她不會懷疑啦。」
你又知道我心情不好?干你什麼事?
一向內向溫順的張美麗心底憋憋的，難得地想回嘴，卻屈服於她的眼神，跟著走了出去
，可是，好歹也把我的書包還我啊。
於是幾乎像是被挾持般，張美麗沒有選擇的跟著盧巧婷大搖大擺的走過警衛室，過了馬
路走進學校對面的公園。
盧巧婷最喜歡的那家冰店牛媽媽就在公園另一頭，這是要去牛媽媽的路。
「喂。」一股消化不過來的什麼湧上腦門，她猛的伸手拉住盧巧婷的書包肩帶低低地說
，臉上寫滿了某種難言卻也難隱的彆扭怒氣。「我不想，我不想陪你去吃冰，而且你吃過
了不是嗎。」
其實張美麗想說的卻不知道怎麼說也不敢說出口的是，我不想，我不想和她一樣。
如果對你而言，一碗冰就只是一碗冰，誰送的，誰陪你去吃的都沒有差別，那麼我寧願
不要和她做一樣的事情。
「嗯?」盧巧婷停下腳步轉過頭來，兩道很有戲分的濃眉挑起，大大的眼裡寫著困惑，
上下兩排睫毛眨呀眨的，好像真的沒有聽清楚她剛剛那一串的嘟噥。
...明明每天都會看到同一張臉，但怎麼還是覺得，盧巧婷越來越漂亮了呢?
「...沒，沒有。」她頓了一下，最後沒有開口，只是心虛的轉頭看著十點鐘方向的人
造湖，在那雙總是乍看之下澄澈實際上卻好像懷著秘密的眼睛前，她失去了重複那句話的
勇氣。
這麼美好的人，怎麼可能會對自己...
「我又沒說要去吃冰。」
像是察覺她的心虛般，盧巧婷猛的停下腳步，掛著微笑的，好看的臉努力湊到張美麗
的面前，帶著些微的仰角，眼底映著澄空，彎成兩道美好的彩虹。「你，好像很在意那碗
冰喔。」
「我，我哪有?!」她虎的一聲，身體在思緒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先一步撤退到湖邊的欄
杆上，背叛了自己的自尊，洩漏了心虛。
「你，喜歡那個學妹?」
盧巧婷跨了一步壓逼上來，讓張美麗忍不住瞪大了眼，整個上半身往後，呈現一個滑稽
的姿態，逆著暮夏午陽，此刻她在自己眼中放大的臉，平常就好看的笑臉此刻格外明媚，
卻好像心懷不軌，淡淡的香味竄進鼻間，張美麗突然覺得自己必須縱身跳進身後的人工湖
中才能冷卻自己過熱的思緒。
「才，才沒有!」她迅速地否認，兩手徒勞的輕推盧巧婷的肩膀，兩人的身高好像交換
過一樣，盧巧婷的身影占據了全部的視線，在自己的心底顯得好巨大。
「是嗎?那難道是...」
她呆滯的看著盧巧婷吐出令人心跳為之凍結的話，卻在最緊繃的一刻陡然打住。
盧巧婷又後退了一步。站在草皮上，兩手揹在背後的她，看起來輕盈，連平時那個，好
像懷著什麼祕密般的微笑也是青春美好的。
「欸，暑輔都要結束了欸，你學測準備的怎麼樣?」微風一樣的嗓音，微風一樣的話語
。張美麗被弄的心旌搖動，但眼前的人卻十分從容，臉上還是那個，好像懷著秘密卻又有
點傻傻的微笑，眼睛微微瞇起，好像正對著自己按下快門，將自己的侷促收進眼底。
望著眼前那張讓人覺得舒服的臉，平靜無波。張美麗鬆了一口氣，勉強掛起微笑，心底
卻彷彿被戳了一個洞般洩了氣，本來盛的滿滿的什麼落了空。
「喔，就，把考古題做完啊，應該還可以吧。」她侷促的低頭，看著自己的皮鞋鞋尖，
對比起勻稱且什麼都是那麼剛好的盧巧婷，她是連腳都是大了好幾號的，不得不穿男鞋的
，嚇人的身材。
可以的話，她也想要可愛一點啊...可是...
「對喔，被你這麼一說，暑假都要過去了呢...」
莫名的扯到這個話題，連張美麗都有些惆悵了起來。
她還記得，三年前，也是差不多這個季節，這個時分，她遇見了盧巧婷，不，應該說，
是盧巧婷騎著單車在她身邊停下，闖進她的生活。
可以默默的和這個人相處這麼久，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呢?張美麗只知道，這很有可能是
她們一起擁有的最後一個夏天了。
如果下個秋天見不到盧巧婷，那麼她將會很寂寞。
「真的耶。不知不覺，夏天快過了，高中最後一個暑假也要結束了。明年這個時候，我
們不知道會在哪裡哦?」
眼前的盧巧婷抬頭看著無雲的，高遠的天空，舒展四肢，一邊用聽起來似乎有些期待的
語氣這麼說。
然後她低頭，直視著因為斜靠在欄杆上而矮了一些的自己，意義不明地頓了一下，歪了
歪頭，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依然帶著那個微笑，卻多了一點不一樣的什麼，細膩而溫柔。
「張美麗，我跟你說喔，接下來我要衝刺，用功讀書了，我不會再輸給你的，你不要被
我嚇到喔。」
「嗯?噢，很好啊。」怎麼又突然繞回這個話題?前後有什麼關係嗎?平常就有些瘋癲的
盧巧婷，此刻說話的順序更是令丈二美麗摸不著頭腦，只能呆愣的附和，對於她有些異常
的態度感到隱隱不安。
難道盧巧婷一直對自己的成績比張美麗差很在意嗎?其實，張美麗根本沒有想要贏，就
算盧巧婷真的變的很厲害，張美麗也一定會很替她開心的，何況...
何況，這傢伙根本不知道，自己這麼用功是為了先學會才能繼續教她啊。
「我的意思是說...」盧巧婷深深的望進她眼底的疑惑，又頓了一下，眼神是張美麗從
沒看過的認真。
「張美麗，如果明年這個時候，我們還可以在同一個地方相遇的話，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
她驚異的回視盧巧婷，卻不能自己的陷溺在那雙閃耀波光的眼裡，並且在其中看見自己
的倒映，心底好像突然被塞進棉花一般鼓鼓的，因為吸收了過多的水分而有些重量，癢癢
的，暖暖的。
她忍不住，傻傻的笑了出來。
如果夏天快過了，那麼我們就一起迎接秋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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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短篇，送給每一個覺得不被了解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