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閒的假日中午，特別挑過的餐廳裡放著輕柔的音樂，用餐時段並不特別吵鬧，但眼前
的我們實在是寂靜的有點突兀了。
通常在這種，菜還沒上來的等待時間裡，大概是盧巧婷會和劉坤儀扯淡或者和鄭昀婕鬥
嘴撐場面，總之會有一些毫無意義的垃圾音效充填這段時間，偏偏最該出現的人今天卻沒
出現。
盧巧婷那個大笨蛋!
「欸，講話啊。」一片安靜之中，坐在我旁邊的鄭昀婕挪動了下身體，轉頭看著我懶洋
洋地開口，那動作大概是在桌底下踢了劉坤儀一腳。
｢既然盧巧婷不在，你應該要代替她的工作吧張美麗。講個笑話什麼的啊。｣
說實話，這跟我以前認識的那個鄭昀婕不太一樣。
總覺得，應該是更得體一點，更漂亮優雅有禮貌一點…當然這也不是說鄭昀婕現在就不
漂亮，對比於我這樣微小平凡的小角色，她一直都是這麼引人注目的存在，坐在她旁邊，
總是可以聞到甜美的香味，細心保養的捲髮蓬鬆的弧度讓人覺得舒服，而且幾乎會有種，
被陽光照著的感覺(是燦爛或毒辣就很難說)。
只是此刻，那表情和語氣都，太過鬆懈，也太粗魯了，她不是應該最重視形象的嗎。
最不一樣的是，嗯，鄭昀婕現在一點都不令人害怕，怎麼說呢，坐在她旁邊，看著她故
作不善的嘴臉，竟然感覺莫名的自在。
「八成是想盧巧婷了吧。」坐在斜對角的劉坤儀吃痛地皺了皺眉頭，哼了聲，一貫地把
問句說成肯定句，語氣嘲諷，稱得上是吃醋－雖然也就是那麼幾不可聞的酸，顯然對於鄭
昀婕平常和盧巧婷過於火熱的吵嘴很有意見...也是啦，其實盧巧婷和鄭昀婕拌嘴的畫面
挺和諧，有的時候我也忍不住覺得有些小小介意。
｢你們兩個就是都只喜歡盧巧婷，跟我吃飯就不好吃，也不想講話。｣
這也跟我以前認識的那個劉坤儀不太一樣。
印象中，對比於鄭昀婕的火熱，劉坤儀大概是站在光譜的另一端，冷靜的旁觀者，總是
面無表情，不插手任何事物也不捲入任何紛爭，冷靜到，曾經讓我覺得沒血沒淚的存在。
於是此刻她皺著眉頭，酸人的樣子也就太陌生，太有趣了，雖然說，我不是才是盧巧婷的
女朋友嗎。
嗯，總之，此刻坐在我對面的劉坤儀也，太平易近人，讓人放鬆了。
所以我想，或許我也，和以前的那個我不太一樣了，畢竟身為國中同學的我們，轉眼都
大學畢業了嘛。
那句話是什麼來著，最熟悉的陌生人嗎?
不，比這還生疏吧。照理來說，我們應該要老死不相往來才對啊，我怎麼會坐在這裡，
還夾在他們中間。
是因為時間嗎?她們此刻竟然和印象中的模樣相似卻差了那麼多…像是壞的那一面翻
了過來，像是討厭的表情轉了個彎。
但是沒關係，我想，我可以有一點時間，搞清楚這些改變。
「幹嘛啊?惡人先告狀…」鄭昀婕馬上挺起上身，瞪大眼睛，語氣很衝，一派找荏尋釁
的態勢，而坐在斜對面的劉坤儀則恢復冷靜模樣，眼神卻閃著不懷好意的光芒，隨時準備
接招反擊。
這水火不容的畫面倒是一如往昔。
極其突然的，國一時她們第一次吵起來的畫面閃過腦海，意外的清晰而鮮明，我忍不住
笑了出來。
「笑屁啊，張美麗，從十一點半到現在你自己算算你說了幾句話?」風向轉變，鄭昀婕
轉頭瞪著我，煞有介事，好不沉痛地以指節敲了敲腕上看來名貴的錶。
「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人家還以為我們欺負你。」而對面的劉坤儀斜睨了我一眼，端
出晚娘的嘴臉冷冷開口。
極有默契地，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馬上轉移，兩道迥然不同的視線聚焦在我身上…好吧
，實在有點太令人受寵若驚了。
接著兩人竟然就這麼一搭一唱的開始數落起我來，一方冷靜指證，一方怨怒控訴，還真
是婦唱婦隨，恰到好處，絕無冷場。
根本被夾攻了嘛。
我不知所措地傻笑，一邊聽著兩人流暢而猛烈，卻其實有點好笑的攻擊，一邊突然意識
到為什麼這兩個傢伙明明就是一對卻偏不坐在一塊，而要分別坐在我對面和旁邊。
是因為盧巧婷不在吧。
雖然常常笑我呆，但我覺得盧巧婷其實才是在關鍵時刻特別不長眼的那個。自己約了四
個人一起吃飯，卻在出門前接到老闆的電話，把我載到餐廳門口丟包，然後自己騎著車揚
長而去，一點愧疚的樣子都沒有，也不管落單的我變成電燈泡有多尷尬….
但是此刻我才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沒有落單，反而是，被安穩的照顧著的，明明其實沒
有那麼熟，而我也，是那麼難熟的人啊。
兩人繼續在我左邊和前面酸言酸語，卻一點威力都沒有，根本是打情罵俏了，喂，搞錯
對象了啊，這樣隔空放閃很討厭很刺眼好不好。
劉坤儀直視著我，表情並不誇張，語氣很涼，但溫和帶點笑意的目光很迷人，鄭昀婕則
用帶著怨氣卻其實甜美到令人害羞的語氣在我耳邊數落著，這一來一往的，還真不知道要
看著誰比較好。
不對，她們就應該是一起的，一定是因為她們讓彼此變的可愛了吧。
真是的，為什麼以前那個冷眼旁觀的自私鬼還有老是欺負我的討厭鬼，現在會變得這麼
可愛?老天根本沒有讓壞人得到報應吧。
有嗎?或者沒有?我也搞不清楚，可是，我想，一定發生過什麼並且留下些什麼，才能讓
她們彼此都變成更可愛的人吧。
所以，我已經，一點都不希望她們兩個會遭受到什麼報應了。
到現在我還是在某些焦慮的場景裡，我會感覺到自己好像還是那個可憐鬼。過去留下的
陰影還在，我的恐懼不安還沒辦法完全消除，他們的欺凌或者冷眼旁觀仍然讓我自卑。
可是，或許這件事並沒有牽涉到什麼原不原諒，有些事情是，有所對錯，卻不該怪罪什
麼，太多不平衡的情緒在慢慢懂事之後能夠釋懷，隔著一段時間回頭去看，才發現某些隱
藏的細節慢慢清晰…
即使我們短暫的友誼最後淪為加害與被害的一體兩面，即使我曾經為了這麼這麼信任她
們卻反遭背叛而難過了好久，即使被欺負的那段回憶很不堪。
但後來我才了解，並不是只有我受到創傷，我也無意間傷了人，我們都是這樣的，傷害與
被傷害。
而回過頭來，那竟然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不該想起的也已經努力忘記，現在的我過得很
好，又有什麼值得記恨。
對啊，雖然還是很沒自信，可是，我想我可以有八成的把握說：我撐了過來，留下來的
那個我，是好的，而且我相信未來會更好。
起碼現在，我知道的是，她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而且，我喜歡她們。
比起內向笨拙，遲鈍的令人生氣的我，她們畢竟是聰敏並善良，而且是那麼美好的一對
，我是那麼的羨慕她們…
或許是，有點兒遺憾吧。
沒對任何人承認過。我心底畢竟還是遺憾著，我不是那個令她們選擇善良的人。
可是沒關係了，我啊，真的真的，很希望她們可以一直這麼美好下去。
「其實你們不用這樣啦…」回過神來，話題竟然還兜著我在轉，我轉頭看著已經有些臉
紅氣短的鄭昀婕，有些好笑又害羞的開口。「不用特別管我，真的。」
「幹嘛，以為這樣我們就會放過妳喔?」鄭昀婕語氣不善，抬頭用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瞪
著我，明明就矮了我一截，氣勢卻很洶湧。
我知道喔。
鄭昀婕其實是個彆扭的女生，這麼討人厭的語氣，其實是她抬愛的表示，雖然時光與種
種經歷把她的嬌氣慢慢洗去，但是啊，公主的垂青可不是隨便就有，心裡越是喜歡，就要
表現的越討厭，雖然即使如此她仍老是自以為很成熟。
其實很可愛啦。
「笑什麼啦?」她沒好氣的欺了過來，伸手捏住我兩邊嘴角往外拉，沒注意到自己矮的
必須仰角看我。「說人話!」
「其實，我剛剛在想，到底為什麼我們三個當初會湊在一起呢?」
「…」鄭昀婕愣了一下，歪了歪頭，那表情的意思大概是，咦，對啊，你們兩個機歪又
無聊，老娘為什麼要紆尊降貴跟你們混在一起?
「大概是心懷不軌吧…」劉坤儀看著鄭昀婕冷冷地開口，卻似乎發現俵人反俵到自己而
尾音有些飄忽。
而鄭昀婕似乎被劉坤儀的冷箭嚇了一跳，心虛的覷了我一眼，我也無辜地回望著她。
真是耐人尋味的答案。與其說是心懷不軌，乾脆說各懷鬼胎算了。
不，回到一開始，我或許本就不該問這問題才對。畢竟，當時我們散的可不怎麼愉快不
是嗎?
我們接著陷入一陣沉默。
就抽離的角度看來，這該是滿有意思的一幕，三個人坐在同一張桌邊卻無話可說，無話
可說卻其實想起同一段畫面。
我想，從他倆毫無默契的反應看來，這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故事大概也被她們兩個深深埋
藏著，未曾討論過吧。
我知道啊，她們也受了傷。
我好像又把事情弄擰了，怎麼辦，我是不是不應該提到這件事。
天啊明明就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我為何不就放過她們?
而又，真是的，我們怎麼能夠，明明是，感覺上天真無邪，快快樂樂的好朋友…是不是
其實，是我把好的變壞?
偏偏我越是想開口轉移話題，就越是思緒紊亂，越是陷入自己罪惡的尷尬之中，開不了
口，只能像個坐在訓導處裡的國中生，安靜的等待他們兩個的處分。
張美麗，你哪裡變了，根本就還是以前那個沒用的小女生。
而最後竟然是以前最安靜冷漠的劉坤儀打破沉默。
「其實，我還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劉坤儀遲疑了半晌，用她特有的，安靜卻反而會
令人仔細等待的方式開口，緩緩伸手撥過略長的瀏海。
｢可能只是一開始坐在一起嗎。｣
…對，原來就是這樣，這就是問題所在，十三歲的我們感覺或許聚在一起的時候無憂無
慮，卻其實根本不了解對方，我們認識的，或許不過是我們自己想認識的，選擇性的彼此
。
「可是，我覺得，和你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很自在。」
難得的，劉坤儀笑了起來，總是嚴肅的眉眼彎彎的，讓她的話聽起來好真心，好有說服
力。
「雖然張美麗又笨又老是搞不清楚狀況，鄭昀婕又自我感覺良好，吵得要命，可是，和
你們在一起的時候很自在。我覺得，這才是最重要的。」
「我哪裡吵啊?明明是你…」還來不及感動，鄭昀婕已經吞下嘴裡的麵條，氣唬唬的反
唇相譏，新的一輪攻防又開始。
「是嗎，你確定…」冷冷的語調在對面響起，欠揍又挑釁。
啊，我想起來了。原來我從來沒有忘記，只是強迫自己不再想起。
隨堂測驗紙上的小紙條在桌子間傳遞，下午一起去掃外掃區，體育課偷偷溜到樹下聊天
，想盡辦法偷穿黑襪，多留幾公分的頭髮…那時候我們是真的很開心吧。在那個誰喜歡誰
誰又討厭誰比上課內容還重要百倍的年紀，我們是很認真，很用力地對待彼此的…
我都忘了。在那些陰暗的往事後面，還藏著這些令人懷念的，深刻的枝微末節，我也擁
有過，這麼正常的國中生活啊。
或許只是剛好，也或許真的是緣分。
我都沒想過自己有多討厭她們其實是原本多喜歡著。她們毀了什麼，卻也帶給我什麼過
。
而現在，我發現，我也還是，好喜歡她們。
世界真的翻轉到對的那一面了吧。
「張美麗你笑什麼，看好戲嗎?」
「張美麗，你以為自己就…」
莫名的，砲火竟然又聚集在我身上，招誰惹誰呢。
然而在這一刻，吵架的內容我已經一點都聽不下去。
因為天啊這畫面竟然熟悉而有既視感到讓人眼眶發酸，直想罵髒話。
十年前的那間老舊教室裡，她們也曾經就僅僅是為了要不要去福利社買冰，為什麼一定
要一起上廁所，或者任何根本不重要的事而辯論上整整一節下課，那語氣和表情怎麼從沒
變過。
原來劉坤儀酸人的時候表情一直這麼溫柔，而鄭昀婕嗆人的時刻語氣也總是這麼可愛嗎
?
而原來那時我無辜無助的表情底下，心底其實很開心啊?
原來是我們一直沒有看出來。我們三個看似荒謬的組合其實有多合拍。就算出了錯，但
是幸好在我們都改變了那麼多之後，錯的那些又能被轉圜回來。
我們其實都是幸運的。這樣已經，很完美了。
「什麼嘛，我根本就沒有插嘴的空間啊，都你們兩個講就好。」然後我看著她們兩，有
些生疏的開口，加入戰局。「然後現在你們兩個又在一起…」
而話題竟然就這麼沒完沒了起來。
原本一直以為，沒了盧巧婷之後會變得毫無交集，又冷又尷尬一頓飯竟也這麼過去。
「欸，張美麗。」結完帳後劉坤儀去上了廁所，我和鄭昀婕站在餐廳門口等著，天空一
片灰暗，預示著西北雨的降臨，廢氣與熱氣拂過臉上，真不清爽。
突然鄭昀婕低低地開口，語氣竟也有些黏膩而沉重。
「吭?」
「我明明欠你的，卻一直都沒有跟你說過對不起。」她安靜地看著長裙底下兩隻略瘦的
小腿，安靜但堅定地說。
不，我都不敢聽的，她怎麼能勇敢地說出口。
「我那個時候其實，其實喜歡你喔。很喜歡你，所以想要占有你，但是反而做了那麼多
過分的事，害妳過的那麼悽慘…」
「是真的很淒慘。」我吸了口氣，努力抑制心底湧上的酸意，讓自己聽起來和鄭昀婕一
樣勇敢。
可是我仍然沒有勇氣直直望進她太過愧疚的眼神。
嘿，我真的不恨你，起碼現在不恨了。
真的，我知道妳比我痛苦啊，我也是，愧疚的，愧疚著我從來沒來的及了解你，而你一
定也比我愧疚。
而你竟然不提(甚至不曾跟劉坤儀提起吧)你的痛苦，就想跟我道歉，是不是太見外了點
。
很多時候我太過遲鈍，可是在這一刻，我確實地知道，妳比我還要痛苦，罪惡，內疚，
自責…因為妳也有顆柔軟易感的心，偏偏又包裝的太過強硬。
你啊，一定也為了自己的愛面子和衝動，吃了不少苦頭吧。
「不要說了。」我轉頭看著她，果決的截斷她剛開的話頭。「沒有什麼好對不起的，也
沒有誰該被怪罪。」
「真的。」然後我就突然感覺到，過了十年，我才真的跨過這道關卡了，門檻就在眼前
，而我終於找到跨出去的勇氣。陰影還在，但是我們還是可以一起走到有陽光的地方，相
視而笑，傷口總是會好，只要我們都還有機會讓自己變好，總會好的。
嘿，這一刻，你知道你在場，對我有多重要嗎?幸好你在，幸好妳還在，還比以前勇敢
。
「真的，我懂噢。」我微微笑了。「因為那個時候，我也喜歡你啊。」
她愣了一秒，然後意識到我說的是「你」而非「你們」。
故事的最後，還穿著扣子扣錯的套裝盧巧婷終於騎著機車灰頭土臉的趕到這裡，看著坐
在店門口前，眼睛浮腫的鄭昀婕，和一臉嚴肅的劉坤儀，再看看微微笑著的我，表情竟然
錯愕的好可愛。
「欸，什麼時候也輪到張美麗會欺負人了?」過了幾秒，她指了指鄭昀婕。「鄭小婊，
你裝什麼柔弱啊好噁心喔。」
「閉嘴啦，放我們鴿子還敢大放厥詞。」我看到鄭昀婕紅了一張臉，氣噗噗想反駁卻又
哽住的樣子，忍不住槌了盧巧婷一下。
很少在外面被我這樣兇的她嚇了一跳，大概以為我們三個被雷打到，人格互換了。
總是很安靜的劉坤儀聳聳肩，瞪了下盧巧婷，比了個再打電話的手勢，我則接過安全帽
，跨上後座，對著她們揮揮手，微笑。
然後我看到鄭昀婕好不容易停止住眼淚的眼眶又紅了起來，吸了下鼻子，揮了揮手。
「沒關係，下次再一起出來玩嘛。」一旁的劉坤儀有些慌亂的僵了身子，表情慌亂，語
調變得異常有活力，真的很怕鄭昀婕哭呀。「還有很多機會啊，沒事了沒事了，我們可以
再約啊對不對張美麗。」
是啊還有很多機會，都沒事了。我看著她們，笑了起來。
「三個一起喔。」
「嗯。」然後鄭昀婕好認真的看著我，用力的點了點頭。「我們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