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慌的眼神,貝德在戰場上看過無數次,但這女孩的驚慌不大一樣,壓抑的太好,是十
來歲少女不該有的超齡冷靜,卻又帶著憤怒與不馴,彷彿訝異著竟然有人膽敢對自己下手
,如果此刻彼得低下頭,也絕對會被那樣灼熱帶著壓迫感的視線給震懾住。
那樣的眼神,看過一次就不可能會忘記。
或許是太緊張也或許根本不在意,彼得勒著脖子拿著刀的手太過用力,一道細小的血流
就這麼緩緩流過女孩的領口。
「不要動。」來不及分清是什麼來由,過往畫面瞬間重疊,布瑞德瞬間感到一陣暈眩。
她緊緊掐著藏在講台下的手指,手心發冷,胃像是被塞了塊石頭般沉甸甸的教人難以呼吸
,全身血液彷彿凝固。
是那道眼神。那道眼神讓她感到恐懼,她沉了嗓音,緊繃的開口,瞪著那女孩,企圖以
眼神命令女孩。
「不准動。」
「我覺得你挾持無辜的同學不太正派。」陷入死寂的教室裡竟荒謬的聽見遠方體育課上
傳來的嘻鬧聲,驚慌的學生們擠到桌底下或者櫃子裡,只剩正中間站著男孩與他的人質,
還有他們上方天花板上的彈孔。
她對上男孩故作冷靜的臉孔,一邊小心翼翼地走出講台,不著痕跡地深吸口氣,以平穩
緩慢的聲調開口。「讓我跟她換,挾持老師也比較有談判的籌碼。我說真的,不要這樣對
她。不准,彼得,不准動她。」
「全世界都把我當笨蛋。媽的,連你都是。你這老處女,哈,不准?你以為現在是什麼
狀況?」
這當然是毫無邏輯的瞎扯,名叫彼得的男孩楞了一秒,卻只是把女孩掐的更大力,那雙
寫滿瘋狂的眼銳利瞪著布瑞德,歇斯底里地喃喃念著,似乎隨時都會失控。
那白皙而細長的脖頸上,鮮紅的血流的更急了。
「哈,放心,我不會隨便開槍,真的。子彈得省著,拿來對付瓊斯和他那些狗屎朋友。
但是如果你再不閉嘴,找他們來,我的計畫可能就要…」
彼得的話沒說完,沒人來得及看清發生什麼事。
那瞬間,老是灰頭土臉,跛著腳駝著背,可憐兮兮縮在花園裡遲緩行動的老女人布瑞德
背不駝了,腳也不跛了。
整個場景像是被按下慢動作播放,除了布瑞德。
她猛的晃下單薄的身軀,一眨眼就竄出講台,伸長了腿蹬在凌亂的課桌上,往男孩的身
上一撞,一邊似乎還伸出指爪。
下一秒只見三人倒在地上,一聲尖叫劃破僵持的氣氛,彼得上一秒還握著槍的那隻手臂
此刻以十分不自然的角度往外翻,滾在地上抓著手肘哀號著。
而布瑞德以整個校園裡沒人比的上的,驚人的敏捷動作竄了起來,一氣呵成的將槍踢到
一邊,一個壓低以膝蓋往他膕窩擊去,因長年勞作的厚實的掌一點也不留情的箝住彼得的
脖子,一點都沒有猶豫或顫抖。
這下連彼得都不敢叫了。
「我說了不要這樣對她。」一片寂靜中,布瑞德啞了的嗓音冷的可怕,仍是像以往那樣
麻木著表情,但如果有人敢對上她那雙漆黑的眼,定要讓她那銳利而盈滿殘暴殺氣的視線
給嚇壞。
那是比瘋狂的,持著槍的男孩還要叫人懼怕百倍的,真正的冷漠與兇殘。
沒多做解釋,在警車與校長匆匆趕到之前,布瑞德已經模糊的丟下一句我帶她去包紮,
就拽著那名被挾持的不幸女孩大步離開。當然,沒有人敢阻擋她。
教室到溫室之間得穿過一大片寬闊的草坪,草坪邊的籃球場上,沒發覺事變的開始與結
束的體育課堂上,學生們還吆喝跑動著,遠遠的對布瑞德投以好奇的眼光。
他們或許會認不出那是布瑞德。她此刻邁著大步,臉上的表情是方才挾持事件發生時都
沒有的陰沉,更奇怪的是她還拉著一名不大眼熟的女孩,另一隻手不甚靈活的從口袋裡掏
出手帕,轉身按在女孩的脖子上。
然後他們會看見,女孩潔白的襯衫上沾染了一大片在艷陽下看來怵目驚心的血。
「搞什麼東西?好玩嗎?高興了嗎!」
位於校園角落的老舊教師宿舍裡透不進外頭難得燦爛的陽光。穿過狹短的走道,布瑞德
甩開那扇屬於她的房門,一轉身就是咆哮。
她冷凝的瞪著此刻臉色一點都沒變的女孩。不,應該說,因為貼著假皮而不會變臉色的
女人,努力平息呼吸。
優雅細長的脖頸有幾條和她扮演的腳色年紀不相符的細紋,仔細一看還能發現下頷邊緣
似乎有浮動的,薄薄的邊緣,被方才雪萊按在上頭的手帕擦出毛邊,而那條手帕此刻被血
染了半濕。
而那雙棕色的眼珠此刻正裝滿與那張年輕臉孔不符的,帶著倨傲與危險的怒氣,平常柔
和清亮的好聽聲音也因為怒氣而不穩,在房裡迴盪著,像是連灰塵都要被激起。
「大聲什麼?我可沒要你救我!」
「是我太多事,該讓你的隨扈來處理的。」布瑞德愣了一秒,然後垂下眼,扁平的聲音
像是硬從腭間擠出來的。
她抿起嘴,鬆開手,轉身走到桌旁的櫃子前拉開一格格抽屜,毫不掩飾的力道透露出她
的暴躁。
然後她從某個抽屜裡出一個顯然經常使用的急救箱,砰一聲摜在桌上。
「請自便,或者現在離開。」
室內的寂靜只維持不到五秒,女人瞪著她開口,因為怒氣而不穩的清亮聲音迴盪在陰暗
的房內。
「隨扈?你就是這樣想我的嗎?」
「雪萊.貝德,到底是多強烈的恨才能讓你這樣羞辱我?嗯?」
血還流著。那樣的傷勢雪萊並沒有少見過,但此刻那抹鮮明的紅教她感到一陣暈眩,說
不清是過往畫面或什麼樣的情緒使然,胃底翻攪著,讓她幾乎想要嘔吐。
是恐懼。來不及恐懼的恐懼。
「這裡,此時此地,在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戰爭,沒有革命,也沒有什麼虛假的頭銜,
或是你以為的隨扈。」
而女人似乎對自己的傷口和汩汩流出的血毫無知覺,還逕自開口著,那帶著怒氣,即使
輕聲一句都能使全世界為之煽動的好聽聲音。
她緊緊握著指爪,指節都已發白,那手臂像是在強自壓抑著什麼似的在胸前微微揮動。
「我,該死的,已經什麼都沒有。時間,青春美貌,權力或財富,現在甚至淪落到像個
白癡一樣偽裝成一個無腦高中生坐在那裡。即便是這樣你還是能對我視而不見,我還真他
媽的有夠失敗。」
然後她猛力一拳摜向桌面,砰的一聲,水杯掉落在地上摔成碎片。雪萊錯愕的抬頭,以
為自己會對上一道充滿灼熱怒氣的視線,卻撞進一雙布滿水光的朦朧的眼。
她哭了。
那個雪萊以為全世界最驕傲的女人,曾經拿著槍對著自己,要脅自己,嘲笑自己,背叛
自己,對自己大發雷霆的女人,此刻緊卻咬著牙關,逞強的瞪著自己,紅了眼眶,兩行淚
痕爬過臉龐,在自己面前哭的那麼倔強那麼無助。
「你…」
這或許是伊莉莎白.恩斯特懂事以來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哭也說不定。那陌生卻脆弱的表
情讓雪萊的心臟瞬間被擰的好緊。
她的一滴淚足以讓整個天空都隨之轉灰降雨。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心底有什麼東西正在被喚醒而蠢動著,她下意識的想找尋手
帕卻發現那東西早就被伊莉莎白的血染濕,慌亂的想在腦海裡搜尋聽起來不那麼刺耳的字
詞,卻發現自己已經太久太久都不習慣說好聽的話。
她凝視著那張臉半晌,最後只是嘆口氣,垂下本來已經要伸出去的手臂。
「只是覺得,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像是怎樣?」伊莉莎白吸了吸鼻子,要強的眨了眨眼,好像那樣就可以把眼淚收回,
卻只是讓眼眶紅的更讓人心疼。
那表情逞強又脆弱的太過年輕,好像這些年來她從來就沒有機會練習。
「我也覺得我該活得更好一些,可是你教我,要怎樣沒有你還能活得好?」
「你根本不知道在我以為你已經去世的那段時間,我是怎麼樣生不如死的活著。我不要
求你理解,我甚至沒有立場怪罪你不來找我,因為輸的是我,再也不能承擔失去摯愛的是
我。
你大可拒絕我,但你沒資格把我推向一個沒有你的世界還要我好好活著。」
她歪了歪嘴,伸手用力的抹掉那斑斑血跡,一點也沒當回事的聳了聳肩,語調輕了下來
。
「那條疤,你親手留的疤現在甚至也淡掉了。還有你該死的自殺攻擊,你偉大的犧牲奉
獻,毀了我們的革命,留我苦苦撐著收拾殘局。只剩下我。
真該死,貝德,你讓我像個白癡一樣苦苦地找你,等你,然後再次為了你絕望。真希望
我現在可以理直氣壯的告訴你沒有你我也會活得很好-雖然你也不真的在意對吧?」
「算了,隨便。如果當時死的是我而不是瑪莉,你才會真的愛我,是不是?只有這樣,
我做的一切,我的虧欠才會有意義對不對?為什麼利用你的明明是她,被你討厭的人卻要
是我?
這局你們贏的漂亮,我投降了,貝德,我認輸了。」
她柔聲說,輕輕笑了起來,以優雅輕盈,不帶情感的方式。
然後她看了雪萊一眼,把那條沾滿血的手帕放在桌上,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