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山上濕氣細密緊貼肌膚,衣料軟皺垂在臂膀,彷彿擰得出水。
陳桂圓站在別墅二樓陽台,抬頭望月,一樓聚會的聲響穿透樹幹枝枒,
隱約聽見林綺君爽朗笑聲。
一到臺北,林綺君便來接她,還說了隔幾晚要替趙十二慶功;
她是記得這事,日期全交給日曆app記了,當林綺君提起時,
還稍訝異這日子過得快。
才跟羅子怡提林綺君去紐約的事,彷彿不久也將發生。
那時她看著窗外,密集的機車鑽過轎車車身,遠方夕陽垂垂,
染紅天空與高樓的邊際若林綺君眼角畫得那點紅。
偷覷林綺君側臉,妝容精緻,西裝外套還在身上,裏頭淺綠洋裝典雅,
趁著頸項修長白皙,高高鼻梁延伸到眼角,一抹紅若紅鸛將飛,
她的心思如鸛翅下的風,跟隨於無形,將心中耀眼的那抹紅捧高。
於是,她聽出羅子怡語氣裡對她與林綺君關係的質疑,仍裝作無感。
有如補償一般,速速看過羅子怡傳來的房產資料,答應出資,
順從另一伴投資的渴望。
心動與陪伴,拆分開而難兩全。
住進林綺君山上的別墅,在房間裡跨海視訊批公文,
外頭濕氣襲來,她不習慣,安靜幽秘的氣氛讓她放下對陌生環境的緊張感。
林綺君很少吵她,時間到了邀她一同進餐,她精密地盤算,
一天內要一起吃幾餐、是否太頻繁地見面,掐準兩人之間的距離與步伐,
跳好一隻舞,背景音樂慵懶曖昧,而遠看她們若相擁,實則她們只是牽手,
身體仍有一髮之間,細細劃開彼此舉度。
為趙十二辦的慶功會,自然邀了趙十二的先生黃查理,
齊妃妃也帶上她先生來聚;而她先生竟請來相熟的周刊總編。
陳桂圓有禮地微笑,幾步之遙向齊妃妃伉儷揮手,
那周刊總編眼明手快插到她面前,塗抹均勻的紅唇開闔,
「敝姓吳,在Y周刊擔任編輯,在這裡見到陳副總太榮幸了。」
這時,她已是皮笑肉不笑。私人場合,卻帶來外人,齊妃妃她先生是想什麼。
趙十二遠遠觀望,跟黃查理耳語幾句,一派雍容走向前,
「吳總編,有妳那篇報導,我這陣子好有面子。」
吳總編正欲夾纏陳桂圓問些消息,見了趙十二,也只殷勤地招呼。
陳桂圓趁機走到沙發區,又見林綺君迎來幾個不認識的男人,
向她介紹,而她應付一會,喝幾口酒,便躲上樓。
不常回台灣,許多人只聽過名字,還不曾見過;一旦見面,
開頭只能講些去哪度假的風花雪月,她是不感興趣,卻也必須經歷這過程,
才能問到她核心想知道的事。
吳總編興許是聽聞高雄的事,想搶獨家。林綺君介紹來的幾個世家單身漢,像是相親,
她在心裡不禁嘀咕林綺君多事。
「怎麼在這發呆?」林綺君走近陳桂圓,聲音明顯因酒精而浮動。
「這裡空氣好。Party主人跟我躲在這裡,不好吧。」
「照顧好每一個賓客,也是主人的義務。」林綺君遞上香檳,陳桂圓接下喝一口。
月光描出陳桂圓側臉稜線,林綺君凝視,忖度語句,
輕輕地說,「妳在不高興嗎?」
「沒有,怎麼這麼問?」
「妳躲上樓了。」
「妳認識的那幾個人還不錯。」
「是不錯,所以想介紹給妳認識。」
「呵,妳先自用吧。我有伴了。」
「妳一直沒帶來讓我們看,或許不是那麼喜歡那個人。」
「喜歡是喜歡,沒有帶回來而已。她也很忙。」
「好吧。這次去美國能見到嗎?」
「嗯。」陳桂圓輕輕嘆息,再喝一口香檳,汽泡在舌尖蠢動,
輕浮的葡萄香散開來,酒精漸起作用,她覺得雙頰熱起。
「但是,她不是妳期待的那樣。她跟我們同性別。」
林綺君驚訝,語氣倒是若無其事,「我很期待見到她。」
陳桂圓轉頭,正臉凝視林綺君,昏暗夜色下,那單眼皮反射室內小燈的一縷黃,
如燭光般閃爍,林綺君有些不自在,心搏因酒精加速。
「我很期待妳來。」陳桂圓又偏過頭,仰頭看著月亮,音色如山上潮濕的風,
沾在衣料沈沈貼在肌膚上。
林綺君胸口升起一種感覺,滾到舌尖想說什麼,凝望陳桂圓的側臉,
如此寧靜無波,她把想說的什麼和著酒精的熱嚥下,跟著看看月亮,
一會兒才告辭,到樓下招待賓客。
32.
台中的乾爽溫暖,對比多雨溼冷的台北,腳踩在濕淋淋的人行道上,
地板映著蒼白色的天,建築自地面扭曲向地心更扎根若反向的炊烟。
錢敏儀在街頭撐傘等待,暗暗感嘆她就是乘著光暈逆向生長,
縱已破土建立世間多人稱羨的婚姻,她的願望卻是低頭那片鏡花水月。
儘管困難儘管被認為虛浮,她確信栽進去時埋入那鏡像,所感受的才是真實,
回臺北幾天,她趁年假打發一些公事,從公司出來,
便等魏秋實接她一同去機場。飛過海洋,抵達那片年少時光回憶之地,
就像穿越水窪入幻境那般不真實。
林奕君已在那水波彼方等她,在那片海洋之後。
眼熟的車子趨近,錢敏儀歡快地湊上前,坐上副駕駛座。
她也要划過那片海,她們要見面,重溫舊夢。
濕冷的天,台北另一頭,駱文澤在廚房裡炒菜,
平板上的菜譜亮了又暗,暗了又點亮;她實在不熟做菜這擋事,
有了愛人,盡量學。魏春和想進廚房,卻被支使佈置桌子、去外頭買甜點,
魏春和才開門,那頭廚房批哩啪拉聲後透出愛人著急的聲音,
「外頭下雨,妳不要出門好了...妳幫我洗紅豆,我們喝紅豆湯。」
魏春和折回來,好氣又好笑,「我有帶雨傘啊。好啦,妳等我回來。」
「喂、喂!」
關門聲提醒她,魏春和出門了。
回臺北之後,她幫著魏春和搬家,計劃年後魏春和跟房東解約,
入住在這座空蕩許久的家庭格局公寓。
魏春和撐傘,走在臺北街頭,輕哼早已過時的曲調。
從台中回來,幾乎是用逃的。母親審視的眼光,讓她誤以為自己做錯什麼。
早上母親直接開她房門,她忙得鬆開環抱駱文澤手,
從母親的表情,她知道被看到的。
於是母親更沈默,大年初二她要回臺北,也不似往年拉扯,就讓她們回去。
駱文澤擔憂地看著她,她面無表情地轉移話題。
她們才在一起不久,如果這時分開,相對容易吧。
可是,她好不容易心動了,而心動的對象是很好的人。
她只有沈默,逃回臺北,待時間消化掉屬於母親個人的想法。
有時她覺得疲倦,她自己的感情,自己的私生活,
怎麼需要任何人來贊成或否定,她只是想擁抱自己喜歡的人,
想要吃那生嫩廚藝下的菜,在一個屋簷下,作彼此的家人。
出了屋簷的世界,她是魏小姐,駱文澤是駱小姐,互不相屬,
而她亦默許這一切;縱有伴侶註記的規範在,她也不曾想過向政府承認這一切。
讓她疲倦的人們,也包括她自己。
她不願承受太多異樣眼光,於是寧願只在一屋簷下相愛。
不想解釋,寧可讓幾個親戚繼續或熱心或雞婆地提起哪個男子條件不錯未婚。
她寧可一次又一次以工作為由推辭這一類安排,也不願鬆口,
她戀愛了,對象是個很好的女人。
這樣的自己,對駱文澤似有虧欠。
於是她盡己所能地回應駱文澤的要求。
買了龜苓膏,抓一把奶精球,熟門熟路地進門,飯菜香襲來,
浴室傳來水聲,她輕巧地把甜點放好,躡手躡腳進浴室,
水汽朦朧水聲嘈雜,聽不清楚駱文澤哀叫什麼,她也不管,翻下馬桶蓋當椅子坐,
直直瞧著浴室一片霧氣的玻璃,玻璃後方駱文澤關水,
語氣害羞又氣惱,「妳幹嘛偷看我?」
「看看而已囉。」魏春和一臉無辜,笑眼彎如新月,「再說我只看到一片水汽而已。」
「妳快出去,我要換衣服了。」
「交往這麼久,看一下嘛。」
「也沒多久!!妳真的沒跟女生在一起過嗎?妳怎麼感覺很有經驗還是大色胚那種?」
「呵呵,講天份的囉。妳把我掰彎了,妳負責。」
「我錯了我不該把那些網站給妳看...」
「好啦,不鬧妳了。我去餐桌上等妳,妳頭髮要吹乾。」
「好。」
多年空窗後再戀愛,彷彿有初戀的甜膩,以及害羞。
對於第一次喜歡上女人的戀人,心裏有些恐懼,魏春和拉著她逃離台中,
她了解魏春和的掙扎,魏春和不想面對世人的目光,不想處理世人的想法,
不想解釋自己的愛情,自己的選擇。
她已不在意這世間怎麼看待自己,她已經任性好幾次,
人家說她無業游民吃老本,她無所謂,人家閒話她這年紀不婚是同性戀,
她當沒聽到。
無論她回答什麼,都只是給予他人不應擁有的權力。
只有漠視,才是最大的剝奪;只要堅定自己的心,無視一切,
才能真正使他人氣惱,真正把與己無關的瑣碎評論切割開來。
活在這世上駝負他人眼光,是自己的選擇,她選擇兩手空空,
把投過來的眼光遺在原地,還給那愛看愛說的人。
她是這樣的,於是看魏春和的逃避,只有心疼,而無法苛責。
到餐桌上,看到那龜苓膏,駱文澤眼睛發亮,大眼彎起笑開懷。
魏春和甜笑,靜靜看著愛人歡欣目光。
愛是如此單純,她們在一起開心,其餘要擔憂的,遺給那愛操煩愛指指點點的世人。
33.
入冬以來,台中的空氣更糟,能見度越來越低。
廖姐覺得視線模糊,不知是空氣太糟還是心情太差。
兒女們回臺北以後,不久後她開工,見豪宅裡多了上次見到那名高個女,
而她從此不必做飯。
關維奇說,那是她好朋友林小姐。
怎麼看,都像是自己女兒的「好朋友」,想到這,心頭悶。
縱然工作少了許多事要忙,她心裡煩得很。
打開房門看到自己女兒跟另一個女人那麼親暱,她已經知道一些事,
卻不知從何開口,直覺上想阻止,可她哪裏有辦法多干涉遠女兒遠在臺北的生活;
甚至女兒的生活都像是眼前這對女人一樣,由那個駱小姐替自己女兒款好。
側面觀察,林小姐如此周到,而關維奇笑靨如花,神情比跟周先生一起時歡快太多。
她不明白為何女人能跟女人在一起,為何是這樣開心的神情,
疑問憋在胸口,日復一日。
關維奇看在眼裡,不打算多搭理解釋。
無論別人怎麼想她跟林安怡,那是別人的事。
她喜歡林安怡在身邊的日子,再次回味林安怡的手藝,
水汽氤氳糊了視線,她不願再放人了。
過年周仁凱舉家飛美國,她總算偷得眼下這安穩太平日子,
兩人密謀,她們將搬回臺北,而她將跟周仁凱分手;小孩不忍心墮掉,
留著她們一起扶養。
關維奇自有打算,小孩留著,總有理由跟周仁凱保持聯繫,
縱然不再是情人的關係,往後若需周仁凱相助,還是有情份在。
難在分手的理由。她要分手,卻不想承認一直以來背著周仁凱與他人交往的事。
至多是聲稱多年當小的,累了。料他周仁凱不會為她離婚,
這麼說或許比直接承認劈腿林安怡來得好。
她溫切地看著抱電腦滑育嬰用品的林安怡。
有林安怡在,人生好像就圓滿了。
廖姐打斷這陣平靜,像是講秘密那般略帶害羞又困擾的神色,
「關小姐...不知道方不方便問妳一個問題...」
光看臉色,她便知道這問題跟林安怡有關。
她客氣地微笑,「我們到房間說,不要吵安怡。」
林安怡抬頭看了一眼,露出憨憨的笑顏,繼續埋頭在電腦裡。
進了房間,廖姐怯聲問,「像妳這樣跟林小姐好...會不會生什麼病或者怎麼樣?」
關維奇推了眼鏡,璨笑,「我跟安怡很好,身體也都很好。怎麼了嗎?」
「我有一個朋友,她女兒也跟妳一樣,跟一個女生很好,
不曉得生了什麼病,不知道有沒有藥醫。」
「這樣的事情,順其自然,從來沒什麼病,不需要醫。
需要醫的,是想太多或者亂安罪名的人。告訴妳的朋友,不要擔心。」
「我們都擔心她不結婚,跟一個女人膩在一起,老了沒人照顧...」
「其實妳知道周先生已經結婚了吧?他不是跟我結婚。
結婚本來不能保證什麼。老了有沒有人顧,得看自己的安排。
年紀大跟子女住,或許還惹人嫌,不如住養老院。」
關維奇耐住性子,緩緩地對廖姐說這些她不愛解釋的事。
也許是有了孩子,理解為人母親擔憂的心情,她看破廖姐那臉擔憂是憂慮自家事,
而她以積陰德的心情,試著紓解為人母的憂愁。
廖姐默然,她認為女人跟女人過度親熱宛如夫妻,是不對,違反天理;
就像是做人第三者眾人嫌一般理所當然。
而今她竟然病急亂投醫,問一個第三者這些問題;
難道忘了第三者就是心裡沒道德沒良知的人?
關維奇說的話,卻又隱約舒緩她的焦慮。
見那孕婦神態安然地撫著自己肚皮,溫溫地說,「孩子有自己的命。
感情的事,只要那對象沒殺人放火染毒品賭博,我不會有意見。
他們自己知道,自己幸福就夠了。」
廖姐忍不住激動,「這樣他們走出去要怎麼見人?這種事情丟人現眼的。」
臉頰熱辣就像被當面搧了一巴掌,關維奇頓了一下,
冷冷地淺笑,「其他人算什麼東西?小孩子自己開心,管其他人怎麼看?」
「那我要怎麼見人?」
「那是妳自己的事。」關維奇笑得優雅卻冷酷,「做人父母,
把自己的顏面加到子女上,比我這種第三者還自私。只有自己的面子重要,
小孩開不開心、是否幸福都不重要....妳知道最下流的,
還把自己的面子包裝成為小孩好。這種人好意思說擔心子女,真是不要臉。」
就像遭連甩三巴掌似,廖姐怒極,又啞口無言。
關維奇冷哼,「廖姐身體不舒服,今天下午可以請假。」
說罷,便留廖姐一人在房。
林安怡很奇怪地看著關維奇,「怎麼在生氣?」
「沒有。」關維奇靠在沙發上,隨手翻一旁擺的兒童教養書籍。
「明明就在生氣。」
「孕婦火氣大,沒來由。」
「那要不要喝綠豆湯?現在冬天...好像太寒,吼?」
「不要忙了,在這裡陪我。」
廖姐走出房間,面紅耳赤看了一眼窩在沙發上的兩人,
低聲說,「今天下午我要請假。」
林安怡正張口欲探問幾句,關維奇又冷又快地回,「好,明天不想來先說一聲也可以。」
門關上時,林安怡看看關維奇,「歐巴桑惹妳生氣?」
「沒有。只是這世界太擠,擠滿蠢人。」
「哈哈哈哈,好啦。小孩跟妳一樣愛生氣怎麼辦?」
「不會,她會跟妳一樣好脾氣。」
林安怡莫名奇妙地望著關維奇,指著自己,「蛤?」
看著這一臉傻愣的戀人,關維奇心裡一軟,面上寒霜頓時軟如春水,笑開懷,
「妳最會逗我笑了。」
林安怡吻了關維奇側臉,「我愛妳。」
「我也是。」
離開豪宅,廖姐心情複雜。
獨自返家,今日沒去上班的老魏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木頭一塊,擺在家裡礙眼,要搬出門丟掉又沒這力氣。
「老頭。」
老魏嚇一跳,「蛤?妳回來了?」
「對,老娘今天心情不好。」
「噢。」
「只會喔喔喔,哼。」
「不然幹嘛?」
下午冷空氣頓時升溫,這密閉空間裡劍拔駑張。
廖姐心情煩躁,「我擔心你女兒,老大不小還不結婚。」
「她很開心啊。」
「她老了怎麼辦?」
「你擔心他那麼多幹嘛?管自己就夠了。」
「我管自己啊!你不怕左鄰右社對我們家指指點點嗎?
你的面子可以往地上丟讓人踩是不是?」
「妳現在演哪齣我怎看不懂?」
「你女兒跟那個駱小姐那麼好,你不怕人家說我們女兒同性戀是不是?」
「你在說三小?」
「我看到我們女兒抱那個駱小姐睡覺!」
老魏覺得眼前一黑,勉強回應,「女生感情好而已,你不要想太多。
好啦我要看電視,妳不要吵。」
廖姐氣極,悶悶回房,客廳剩老魏獨自苦思。
難道他老魏基因有問題,還是從小沒教好小孩才教出一個同性戀?
但是秋實就沒問題啊。
他現在能怎麼辦?
房間裡,廖姐繼續苦思同一個問題。
對他們而言,同性戀從來不在他們的世界裡。現在,他們必須思考這件事,
必須重新認識自己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