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雲滾得快，陽台風大，沒夾好的衣服險險要被吹下樓，
幸好林安怡手長腳長，一撈，攫起那單薄衣料。
空氣夾雜草地與肥料的氣息，還有瀝不掉的濕氣。
年假結束前幾天，關維奇懶洋洋地倚在沙發，像是對空氣自言自語似地，
「我們回妳老家吧。」
林安怡愣了一下。她從小住過許多地方，對土地認同情感極薄弱。
她曾提過的老家，應該是奶奶在世時的宜蘭老厝。
幾年前老人家壽終正寢，她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回家家祭。
只有在那時候，她才提老家。
關維奇見她不語，繼續說，「那裡空氣好，人相對少，醫院算近。」
最重要的是，她跟宜蘭從沒關聯。她躲去宜蘭，沒人認識，周仁凱不會那麼快找上來。
一手捧腹，一手指著玄關的手提袋，「這些現金我們帶著走。」
她們訂好票，待在民宿，早出晚歸看租屋，一星期後迅速定下來。
林安怡早上去菜市場附近擺攤，中午後回來洗衣做飯。
關維奇一人待在家時，靜靜看盤，盤算著手邊的錢如何擺才安全。
年後一日度一日，平靜恬然。
她去產檢，林安怡抽空相伴，送她回家以後，再去跟菜市場附近的攤販聯絡感情。
到家後，例行性翻查市場資訊，她驚異地盯著周仁凱公司暴跌的股價。
搜尋相關新聞，公司轉投資失利，內部人事重新洗牌，
財經新聞簡單介紹這次下台的林綺君是什麼人。
關維奇望出神，然後簡訊響起。久未聯繫的周仁凱，
幾個字交代內情，關維奇困擾起周仁凱的意圖。
他們分開了，再多交代這些，有何用？
仔細想，隱約記起年前周仁凱讓她簽的文件，她不禁驚訝，
原來這波「轉投資損失」，錢是到她賬下了；
雖是層層疊疊，一時之間搬不回來，但在名義上穩妥屬於她。
如此一來，她無論知情與否，都跟周仁凱在同條船上，得罪林家了。
她沈沈嘆息，遠望窗外平整天際線，又寬心起來。
現在她只打算安穩過日子，無須涉足商場，縱然她名頭是跟周仁凱綁在一起，
林家這等世家，也沒道理費工夫處理她這個準媽媽。
現在她只是個孕婦，偶爾做投資而已。
回訊給周仁凱，「周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你給我的已經很多很多，
不需要再多做這些。我很好，小孩也很好，希望大哥家庭和樂。」
傳了訊息，就與她無關。
周仁凱看了關維奇的訊息，胸口像挨了一拳，心臟緊縮。
感覺關維奇是下定決心，難以挽回。
幸好他不是兩頭空，至少林奕君還願意維持跟自己的婚姻，雖然分居了。
他還記得掌心發汗，心臟要躍出喉頭的緊張感。
天色已暗，林奕君開門進來，黃燈下雙頰白裡透紅，
目光水潤，好像越來越年輕，越有生氣。
他只顧著自己忐忑不安，沒發現林奕君後頸發汗。
一開門，見到周仁凱端坐沙發上，她往壞處想，深怕周仁凱得知她跟錢敏儀之間的關係。
不著痕跡地吐納，以滿室花香穩住心情。她坐在周仁凱身邊，
「你今天好早回來。」
「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告訴妳。」
「嗯，我在聽。」
「我曾在外面跟人交往，但今天我結束掉這個關係了。」
雷直批腦門似，林奕君空白了一晌，心頭各式情緒攢動。
信賴崩毀，憤怒多於傷心，但因失去而傷心的情感，卻也麻麻地顛上眉頭。
一切情緒後，她又感到一股歡欣的放鬆，原本肩上累加的罪惡感頓時消散。
她一樣不值得信賴，她才跟錢敏儀約會完而已。
想起錢敏儀，胸口燃起熾烈的慾念，肌膚的觸感，女人身上軟嫩的氣味，
彼此相望眼底澄城映著彼此，像是青春年少時的純粹。
眼見林奕君沈默許久，周仁凱心裡慌，卻咬著牙繼續講，
「我...我只是一時間可憐她而已，我從來沒想過拋棄家庭。
我會對家裡負責，對啟俊負責，對妳負責...我已經分手了。
我誠實跟妳說，只是希望妳可以原諒我。」
聽了這話，林奕君沒了愧疚，頓時感到自由，腦袋飛快地轉著，
算計起周仁凱的動機。
她想起林學謙跟林綺君，還有表情總有些莫可奈何的父親。
周仁凱只是怕從外頭鬧起來，自己還能先幫忙穩住，撐起他周家的面子，
甚至希望她屆時幫著跟娘家說說好話，免得自家弟妹以此為由來整周仁凱。
「說原諒不原諒，是不用了。我需要冷靜，我想搬出去住一陣子。」
周仁凱雙肩聳起，看起來震驚，眼見林奕君面無表情說這些話，
極怕妻子有意離婚，他握緊林奕君的手，「什麼時候回來？」
「給我時間，讓我想一想。」
離開這住了大半歲月的別墅，林奕君心裡茫然。
既傷心遭背叛，卻又覺解脫，甚至是歡欣鼓舞盤算起跟錢敏儀約會的時間。
她是母親，此時子女卻是她最後顧慮的一環。
原來她不是自己所以為「以子女為先」的模範母親，
原來她只是把在家養孩子當工作罷了。
她這樣冷血，也活該跟到一個外遇還算計自己原諒的丈夫；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她寬慰自己。
暫時在飯店擺了行李，頭一件事跟錢敏儀說了，再跟林綺君交代一聲，
免得自家的妹妹跑去找周仁凱麻煩。
才跟錢敏儀說了，不過一小時，錢敏儀便來按門鈴。
林奕君無精打采地開門，那淡淡茉莉花香水味襲來，豐美肉體抱滿懷，
指尖柔順地徘徊在背脊，林奕君想在懷裡哭泣，
直覺卻是喘息，充滿情慾，以及解脫的快樂。
她們之間如此肉慾，輕易地點燃彼此，對望時滿面笑又是青春少女的純粹，
彷彿兩人愛得情真意切，彷彿她們愛得無愧天地。
「我不是好媽媽。我不負責任。」
錢敏儀摟緊林奕君，「人生苦短，不需要委屈自己的人生，成就別人。
就算是親生，他過得也是別人的人生。」
「我不是好人，周仁凱說他外遇，我竟然覺得鬆口氣。」
「我也是。」
林奕君訝然凝視錢敏儀，錢敏儀柔媚的眼勾勾糾纏她視線，壓低聲音，
「他不外遇，妳不能名正言順離開他。妳離開他，跟我在一起。
我會跟魏秋實分開。」
林奕君心裡一下冷一下熱，凜然於錢敏儀這樣說離就離而不顧情分，
又心熱於錢敏儀這樣喜歡自己。她不說話，錢敏儀笑靨更深，
「我只想跟妳在一起。妳離開周仁凱，我也離開魏秋實，我們一起過日子多好。」
十指交纏，舌頭也交纏。
她們總如此，沒完沒了地撩撥彼此。
林奕君疲憊而滿足地暗想，他們都有罪，自私得足以匹配所以在一起。
她不曉得是否跟周仁凱離婚，但現在她享受這毫無顧忌、有錢敏儀相伴的時光。
43.
上天霧朦，柏油地蒸著熱氣，像是以天地為蒸籠，走在路上渾身黏汗。
上任幾天，陳桂圓正交接公司的事，同時調適高雄的天氣。
忙得暗無天日，沒空跟林綺君日日熱線，也就是幾通訊息報平安而已。
年後沒幾天，她卻在秘書送來的簡報裏，得知林綺君黯然離去副總大位，
她暗暗驚訝，按捺自己的情緒，只傳了訊息去，「有空我們聊聊。」
林綺君收到那條訊息，桃花眼彎彎，顯然是開心，嘴上只甜滋滋地抱怨，
「真沒情調～」
坐在對面的駱文澤翻白眼，「不放閃會死喔。」
林綺君板起面孔，「我還沒跟妳算妳女朋友挖坑給我跳這回事喔！」
「春和才不會故意害妳，她也是不知道那間公司會空殼化吧？！」
聳聳肩，林綺君嘆息，「我哪知人心善惡呢？有人存心害我就是了。」
周仁凱交辦的轉投資評估案，讓林綺君當主批人，出事情了，就是林綺君有問題。
那時林綺君惡整魏春和，硬是將一堆案子往魏春和壓，
就包括了周仁凱交辦的轉投資評估案。
駱文澤反唇相譏，「周仁凱交辦的，妳自己不提防，怪誰？」
林綺君卻不甚在乎的模樣，「我反正也不想被綁在公司裡，
沒事情我正好搬去高雄～」
白了林綺君一眼，駱文澤嘀咕，「妳這樣大動作，全家不就知道妳在高雄有對象，
到時候盤問，妳是打算出櫃噢？」
「嗯...妳倒是問了一個好問題。」
「妳也不是三歲小孩，妳一定知道，我就不多講。」想起魏春和家裡的出櫃難題，
駱文澤心情鬱悶，卻見林綺君毫不在意的模樣，心裡更煩躁。
林綺君嘆息，「我是不在意讓家裡知道；但是我女朋友怎麼想，
我還要再確認一下。我們總是要同調。欸，也差不多了，我要去打電話了。」
「好，下次再見。」
離開「鄰家」，小街外頭正熱鬧，幾間網路強推的店家大排長龍，
駱文澤穿過人群，往公司走，準備跟魏春和碰頭。
在人群中，熟悉的媚眼勾住她，她不禁回頭，卻像是迎頭澆了冷水那般寒。
有一面之緣、魏春和的大嫂，摟著眼熟的女人，往巷裡的店家走，神色如此親暱，
讓她不禁懷疑起大嫂跟對方的關係。
跟著拐入巷子，她眼見兩個女人有說有笑，魏春和的大嫂眼神滿溢柔情，
替那女人擦下巴沾上的湯汁，而那女人羞澀地笑。
她渾然想起，那女人曾經挽著周仁凱參加公司尾牙，關維奇還特地排到較遠的位置。
那女人豈不是林家的大姐？！
一時間駱文澤不知是該先跟魏春和講，還是告知林綺君，
抑或兩者皆非，她保持沈默即可？
見面時，魏春和見駱文澤有些心不在焉，忍不住問了。
在心裡緩了緩，駱文澤僵硬地笑，「我看到認識的人在外遇。」
魏春和嘆息，「不知為何，當初以為很好的人，現在看來搞七捻三...
不像當初以為的那樣。妳看得也比我多了，怎麼這麼震驚？」
「呃...因為那個人跟自己算有親戚關係...」
「妳還有相熟的親戚？！」
「是妳大嫂。對象是妳家老闆的原配。」
魏春和愣在當場。得母親疼、聰明又幫著自己的大嫂？！
「妳沒看錯？」
「沒有。」
魏春和苦惱起來，她知道駱文澤必不虛說。
駱文澤懊惱，她早知不講，見到魏春和傷腦筋，她心裡跟著難過，
「呃，這個事情也許妳哥哥自己知道...我們先擺著看。
是說，妳公司那邊還可以嗎？」
「我公司也是妳老東家，講得一副不干妳的事一樣。」
「好好好，干我的事，因為妳的事就是我的事。」
魏春和無視甜言蜜語，耳根卻紅起來，她回答，
「公司股價是跌了，合併案可能也因此談不下來。業務上倒沒什麼問題。」
「那副總的位誰接？」
「我。」
駱文澤皺眉，「妳確定要接？我覺得這件事不要碰比較好。
我剛剛跟綺君聊了，副總這位置從以前到現在都是林家的人馬，
妳坐上去，難保不久又要被弄下去。」
「我知道，但這是個機會。我如果是從副總的位置離開，之後再找事，
資格就從副總開始墊了，對我算不錯。」
「妳想好，那就好。」
「我知道早晚會有林家那邊的聲音...同事也在傳是我挖坑害林綺君，
但我真沒害她，我調查過那公司，賬都沒問題，盈餘也很穩定。」
「妳名聲被這樣搞，妳離開的下一步沒有受影響？」
魏春和嘆息，「我也不想攪和下去，但有什麼辦法？
我已經盡力看案子，我問心無愧。別人這樣講我，我沒有辦法。
但是都被這樣講了，有這機會，我還要顧慮別人不敢拿，未免太虧。」
「妳有打算過，我相信妳會活下來。」
「當然。」魏春和眼神堅定，「我做我該做的事，若是上面想換掉我，
我拿我該拿的錢。這些事情我會彈好。」
認真的女人總是光芒萬丈，駱文澤看得笑眼迷離。
「我真愛妳。」
「幹嘛啦...」魏春和紅了臉，低下頭。
輕輕牽手，慢慢走回家，駱文澤到家門口才得意洋洋地說，「我可要成副總夫人了。」
「妳三八。」
「副總～」駱文澤撫摸魏春和的肚皮，「好想讓妳懷孕。」
魏春和忙得進門，慌慌張張，「在外面不要講垃圾話啊妳...妳不要學男人那些壞習慣。」
「我又沒外遇...」
「妳敢！」
駱文澤笑嘻嘻地摟著魏春和，用力嗅了髮香，軟軟地說，「我不會。我愛妳。」
魏春和垂下眼皮，細密的睫毛反射光線，閃亮彷彿灑上銀粉，
聲音壓低，「我知道，我也愛妳。」
44.
夕陽一滴紅，懸在暗紫天邊，橘紅的光豔不再刺眼，
卻有種淒清的錯覺。
陳桂圓看著，心裡有點酸，淡淡的難過起。其實她該開心的，
她跟自己喜歡好久的女人在一起了，然而，每當她望向這樣的天，
她還是會想起羅子怡，她們曾經在一起多快意。
誰先負了誰，她已經不願意釐清。羅子怡魂不守舍、甜滋滋的模樣，
她有看見，但她不說，悶在心裡淡淡地勸慰，時間久了，誰不對新人動心呢？
她們除了愛情，還有共同的事業，共同的家，比起那短暫若流星的韻事，
更堅固長壽，她只需要等待羅子怡興頭過了就好。
她不去看胸口細微的裂痕，不看閃亮如金的新銅繡蝕的暗淡綠色瘢痕。
如果不去看，就不會感覺；可她沒騙過自己。
接下來，換她動心了。十分諷刺地，羅子怡如此激烈，彷彿她們很有愛、很有火花。
如果是這樣，當初怎麼會捨得對新人動心？
不過她也沒有資格追究，她自己也是含糊埋了對林綺君的曖昧情愫，
騙自己那是已老死的火山，沒料準那只是休眠，仍有爆發時。
她是這樣喜歡林綺君，想到那彎彎的眉眼，眼前已沈入城市天際的夕陽，
勾不起她任何哀傷或思念，只有滿心的期待，好想見面，
期待跟她說話，即使是不甚愉快的公司內部鬥爭。
闔眼一會兒，就到臺北。林綺君來接她，亮晶晶的眸子像是盛了蜜，
視線有化不開的甜滋味。
她們上陽明山，住同一間房。裸著上半身，林綺君從後頭抱著陳桂圓。
陳桂圓心跳極快，轉身吸吮白嫩的肩頭，雙手滑著姣好曲線。
面對面地側在床上，拉起棉被，陳桂圓的丹鳳眼溫煦含情，
輕輕地問，「色誘是沒有用的。交代一下妳公司是怎麼回事。」
「啊！妳可惡死了！」林綺君惡狠狠地坐起身，「太可惡了，妳怎麼發現的？」
「妳以前就是這樣，惹禍就是抓著我去吃吃喝喝，惹什麼事都不講，
直到最後一刻才用『基金投資有轉有賠投資前請詳閱公開說明書』那種速度，
交代首尾拜託我。」
陳桂圓眼裡含笑，勾勾地用視線描摹林綺君裸著的上半身，
語氣卻是講公事般冷然。
「好啦我說。我查一查，是周仁凱挖坑了，我下面那個魏春和傻傻，
沒追到公司大股東最高層的那間公司。那間公司的最大股東呢，
是個信託基金，受益人是周仁凱的狐狸精。」
手指撩過胸口柔嫩肌膚，陳桂圓笑出白齒，看林綺君躲來躲去如蟲子般，
林綺君紅了耳根，「妳幹嘛啊...要就乾脆玩個屁...」
「妳是我的。」陳桂圓理所當然地說，「我喜歡這樣。」
揮下陳桂圓手背，「反正色誘沒成功，還是被妳拷問了，我要穿衣服，掰掰～」
陳桂圓也不干涉，卻在林綺君穿好衣服時，拖了上半身，坐在床上，
直勾勾地望著愛人越來越迷濛的眼神，眼裡滿是戲謔的惡趣，口氣卻依舊淡淡地，
「多大人了呢，沒看過女人的身體。這還是老了、要四十的肉體...血是冷的。」
林綺君欺近，賊溜地輕撫光滑的背，「妳保養真好，看不出來。」
輕輕換氣，陳桂圓抵禦背脊瘙癢夾雜其他欲望的挑逗感，繼續耍酷，
「年紀稍長，看很多事都少了熱血。就樣妳中了周仁凱的招，
我也沒打算幫妳處理他。」
林綺君著迷似地吮著頸子，享受耳邊的沈重呼吸，聲音含糊不清，
「不需要...我只要有妳，其他的位置沒有也沒關係...」手滑到陳桂圓胸部，
輕柔地挑逗不大不小的軟肉，「妳這裡要有我的位置...只要這樣。」
銜著陳桂圓的耳，輕輕舔吮，陳桂圓大大地喘息，
「妳...我心裡有妳，妳呢？」
把陳桂圓壓在身下，林綺君囓咬愛人的嘴脣，「我是妳的。」
陳桂圓寬慰地想，幸好林綺君離開周仁凱的公司，
她可以名正言順地留林綺君在自己身邊。然而，很快地思緒被快感盤踞，
她無法思考，歡快地與愛人同床。
人就是這樣淺薄，愛上了便不顧傷了誰。昏沈前，陳桂圓想起羅子怡甜滋滋的笑，
不為自己，而是他人。
然後她掛著一抹微笑，吻了林綺君。
她自己也是一樣，自私得半斤八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