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轉圜
中原重鎮未城,碧泓位於城郊的小院落正屋,桌上已擺好簡單的三菜一湯。碧泓、凌海、
凌海的朋友齊溫文跟賞青圍桌而坐。碧泓特意安排齊溫文坐在賞青身旁,自己不時給她挟
菜,一面說:「姑媽早就想找到妳,妳媽媽去得早……現在好了,我真高興……」她著說
著自己感傷起來,紅了眼,舉手拭淚。
凌海不耐煩的皺眉道:「姑媽,這些話都說好幾遍了,倒不如來說說正經事。」他十分心
急,「洛海,我有個計畫要告訴妳,絕佳的計畫……」
他語氣急促,脹紅了臉,卻被齊溫文輕聲打斷:「凌海,別再叫她本名。」
凌海瞪他:「已經回到自己人中間,幹嘛不用本名?等我的計畫成功,她就是揚名天下的
瓦族新祭司,還用什麼假名?」他搶白完好友,繼續興致勃勃的道,「這是我平生最得意
的主意……」
一向好脾氣、在後面幫著收拾爛尾的齊溫文這次微皺眉頭,凌海卻完全沒注意到,自顧自
的把計畫說完了,問賞青的意見。
賞青聽完,只答:「我都好。」她在這家裡,始終坐姿侷促,眼神迷蒙,思緒在未知處穿
梭,並未真的聽清他說了些甚麼。
愷遠離未城已七天。
開頭兩天,天空是永遠湖藍色,樹梢的柔綠中又浸出一點朦朦朧朧的秋紅。馬蹄踏過土路
,灰塵被揚起彌漫於空氣中。所經之處都有過去從未見過的絕美景致,她幾乎也忘了自己
是誰,可是後來她改在黑夜裡行路,昏暗暮色遮蔽了一切色澤,只有冰冷清晰的星辰熠熠
放光。
在單調馬蹄聲的伴奏下,她仔細分辨每個路口,記下每個細微之處:塵土的氣味,星星升
起和落下的位置以及荒原在黑暗中消失以及在晨光中顯現的位置。她記得南方有顆幽藍的
星永遠高懸,那是靜夜之中她唯一的指引。
已經快到綠水河,也就將要登船了。
她在黎明時進入南榮鎮,塵土滿身,與破舊的街道十分相搭。她用布巾包住頭髮,風塵僕
僕,眼裡布滿疲憊。她行為謹慎,馬鞍下露出一截破布纏起的劍柄,年紀雖輕,眼神已不
再清澈,深邃默然不露鋒芒。別人猜到她所做的營生,也就不敢輕易來找她的麻煩。
這些天來她常常做一個相同的夢,夢中自己在一個冷寂的水潭邊獨坐,一旁高高的禾草叢
中盛開著火紅的破界花,花心有黑色條紋,週圍密林荒涼。
她望向潭水中自己的倒影:臉色蒼白如死者,眉睫如黑色閃電,嘴角紋路鋒銳似劍。不知
何年何月,也無所謂過去未來,她在幻境噩夢中一沉便沒頂,人越多越不知如何上攀……
她的臉色漸漸發白,只望儘快補給休息完畢,再次趁著夜色上路。
她本應孤獨寂寞慣了,那麼心頭滲透的失落感從何而來?鹿是聰明的,早已料到沒人可用
遠離來抵制誘惑,生活的誘惑,對於在門口彷徨過的野獸來說就是溫暖窗扉內那盆熊熊燃
燒的炭火……人的聲音,親切的低語聲,露出笑意的熟悉眼神,暖和柔軟的手……這些都
是誘惑。
已一腳踏入檻內的她是否能夠小心翼翼的退走,日漸成為未知數。
她掛念賞青,越是遠離,越是掛念。彷彿一曲未終卻被人打斷,聽眾已散,餘音仍然繞場
,結果是下落不明,讓人難忘……但是,那個親手打斷樂曲的人豈不就是自己?不是誰的
錯,只不過是命運,一直都是命運……
她在客店馬廄整理馬具,忽然有人在背後森然道:「小哥,真巧,你這是往哪裡去啊?」
她掃了一眼,見是個脊背佝僂、滿頭亂髮的陌生老頭,三角眼中閃著幽幽詭秘的光。她低
頭抽緊捆住行李的繩子,牽過馬頭,然後說:「借過。」
「你不認識我,我可認識你。」老頭不僅沒讓開,反而湊近了,嘴裡噴出股酸腐的酒氣,
彷彿已蓄積敗壞多年,「你去找過柏渃瑤,呵呵……她現在死了,你可知道?」
愷聽他說出柏渃瑤的名字,便猜到這人是在丹城小客店中見過自己。柏渃瑤死了,這並不
意外,也可猜到是誰的傑作,她略做確認:「怎麼死的?」
「哈哈,她終於解脫了,被人就這麼一下、割斷了喉嚨。」他用手在自己喉嚨上比劃,嘴
角流出一絲苦笑,「可我素洪福還得活著,本來是跟血洗團的人一路來……我喝酒,他們
嫌我礙事。現在想回老家又沒盤纏了……遇到熟人真好。小子,你帶走的那個女孩在哪?
你也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在你手上吧?」他眯著眼低聲的道,既有求懇又有威脅之意。
這是慢性自殺,泡在酒壇一年等於別人的十年,他想要的是去死亡之國的路費。愷把手伸
進包袱,眼光掠過昏暗的馬廄:可以殺了他,就像殺條狗,可畢竟他是柏渃瑤的舊識……
於是說道:「洛海已不在我處,她回去堂哥家了。」
「你是說凌海?」素洪福一見他把手伸進包袱中就兩眼發亮,歡喜得幾乎合不攏嘴。他伸
出顫抖的雙手,急切的說,「我也認識凌海,我認識他。你真周到,柏渃瑤要是知道了,
也會瞑目的……那女孩兒代替她完成心願,她會高興的。」
「什麼心願?」她有一分疑惑,停住了動作。
素洪福急了:「給我……先把錢給我,我就告訴你!」
愷取出幾個錢幣丟給了他。
「好好……柏渃瑤本就在計畫跟血洗團的人會合,那個叫凌海的小子是把好手……他們計
畫刺殺越興邦很久了,現在有了那小女孩兒,要是成功了,說不定趁機起事……」素洪福
一面說,一面掂量了錢幣後,露出討好的笑容,抬眼看她。
愷只覺得胸腔內忽然一陣冰涼,聽見自己澀聲問:「誰要刺殺越興邦?」
「凌海。」素洪福狐疑的望著她,她不知道?「他們要給越興邦那老頭慶祝生日……你沒
聽說過?小子,難道你不是沅楓的手下?」
這人竟以為她是歌沅楓的手下,可她連一個苦笑也笑不出來。
刺殺越興邦?南方將軍越興邦,這年剛滿五十一歲,參加過平叛之戰,曾做為朱殷將軍的
副手立下大功。此人心機詭沉狠辣無情,一手創立壓制北國瓦族的種種刑律,包括丹城廣
場上的火刑、火山丘陵盛行過的石刑等。他居於未城楚異宮內,戒備森嚴,機關星佈,非
常人所能想像。
歌沅楓若真要發難起事,對女皇下手易如反掌,為何派人向越興邦送死?不,這不是她的
主意。
那麼還有誰?賞青的堂哥,年輕氣盛有武藝在身,心中裝滿正待實現的無數願望,倔強衝
動、說一不二。是他。他更有可能會用堅定口吻告訴賞青,越興邦是她也必須消滅的仇人
,是她血液中永存的責任。責任二字,永遠是最難以推脫的藉口……
素洪福看見她久久的站著,目光陰暗不定,不禁滿心驚惶,悄悄往後退了一步:這個年輕
人來歷不明,看來也不像是歌沅楓的手下。自己把這麼要緊的機密洩露出來,要是對方想
滅口……
愷果然把手伸向馬鞍底下,素洪福嚇得兩股戰戰,誰知她手掌一翻,竟是枚銀幣,對他說
道:「素洪福,告訴我凌海在未城的住處,這也是給你的。」
素洪福被她這時的眼神所懾,竟然破天荒第一次忘了伸手接錢,只是呆呆的盯住她看。
愷的兩眼並不曾露出強硬威嚇之色,反而帶著沉鬱,但在她目光的注視下,素洪福覺得全
身被沉沉壓住,毛髮直豎,正如林中的小動物遇到傳說中的黑色巨龍,不由自主嚇得身體
僵硬。
他下意識的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一吋一吋的伸出手去接錢。當手指觸到愷的掌心時,全身
突然劇烈一顫,兩眼瞬間閃出金色光芒。
他張開口唇道:「妳……妳……」臉上神情古怪,驚訝疑惑兼而有之,然後恍然一笑,仿
佛突然之間解開了一個多年的難題。他嘴角的這個微笑漸漸浸開,越是明顯,越帶有淒涼
意味,身子搖晃似乎即將倒下。
愷順手將他扶住,端詳他幾眼,緩緩將那銀幣塞入了他手中。
素洪福這才站穩了,喃喃道:「年輕人,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他停下來,搖了搖頭,
好像是覺得這個說法不太對,等他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變得更加蒼老疲倦,連那點狡猾
也失去了:「他們住在城西,普老頭家的曬魚場裡,碧泓是他的幫傭掌勺。」他說完,後
背竟然又見佝僂,臉上浮起一層死灰色。他嘴唇翕動卻無聲,木然伸手入懷,取出個青布
小包,包成方形,面上油漬斑斑。
他將纏在上面的布條層層解開,露出裡邊一本書,這書有著褐色皮質封面,黑色脂漆書名
,看來年代久遠,表面被摩撫得光滑閃亮,書名的黑漆卻絲毫未曾脫落。
他雙手捧起書,小心翼翼的遞與愷,說道:「我自從來到此處,半生潦倒,一天不如一天
。剩下的日子不長了,早些解脫也是好事。這本書是我與好友合著而成,他叫麥青木,身
體殘疾衰老病弱,與我再會之日不會太遠。世上一切都有緣由,我遭遇奇事,已明白萬事
輪回,生滅定理。我畢生所知都在此書中。妳是有緣人,我把它送給妳,希望能於一團迷
霧中指引前行的方向。」
他的言語平靜而懇切,愷便把書接了過去。
素洪福微微一點頭,將剝下的布條塞回懷中,轉身去了。
愷立時啟程往未城趕回。
兩天之後,她夜宿在荒野中。夜深了,營火尚有餘燼未熄,苟延殘喘。她取出那本書,封
面上的字大概認得,那是用瓦族文字所寫。她自小只學過物族文字,對瓦族文字,俗稱「
靜水文」的所知實在有限。頭一個字她拿不准,是「許多」或是「無限」、「無窮」;後
一個字是「時間」、「大地」或是「王國」?內封皮上青綠色字跡應是人名,兩個並列。
她隨意翻過幾頁,內文所用紙張甚是粗糙,卻堅實近似布匹,深褐色字跡……她並不懂這
些文字的含義。
一本書要給人指點前行的方向,看的人卻不識得書中的文字。她苦笑,人間事往往如此。
另外醉鬼的話是否可信?算了吧,也許到未城找到賞青,再去打聽另一名著者「麥青木」
的消息,並把這書交還給他。
等找到賞青……
她把書放回行囊,閉上眼想要小憩片刻,手指觸到腰上那柄匕首,又想起那天幫賞青削短
長髮,她抬頭望著遠處時那幽幽而堅定的眼睛。
她終歸還是回去了,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是心反而安定下來。沒必要欺騙自己,與其說
無奈,倒不如說她為能再回去見她而感到慶幸。越興邦的壽辰是申月二十二,還有六天,
她應該能提前趕回未城阻止凌海,把賞青帶走。
現在她有了順理成章的藉口,不得不切斷她與其他所剩親人的聯繫,她終於可以自由了,
孤清無依但是自由,好過身處眾人當中卻苦於萬千束縛。早知如此,又何必讓她留下。
當晚她睡得很沉,連夢也沒有一個。
申月十八日,賞青早上醒來。一隻灰翅的鳥正在天空盤旋,看似沒有目標的飛翔。她扶著
窗棱看那飛鳥,面上有縷朝陽的光,映得額頭皎白如晨空。屋裡的地上鋪了席子,睡著個
幫工的小女孩,小女孩蜷縮著身子,小小的左手握成拳,一條黑髮不知為什麼全濕了,緊
貼在耳畔。
賞青小心的跨過她,向門口走去,剛推開門往外望了一眼,又停下了。院子的門緊閉著,
蒼白的灰石地面一絲綠意也無。她喪失了走出去的興趣,只是依靠著門框,呆呆的站了一
會。空氣沉重,她覺得胸口窒悶,就這麼站著,直到清晨的露水沾濕了衣角。她低頭瞧見
淡淡的白霧輕輕滑進門,忽然明白那小女孩的頭髮為什麼濕潤了,原來是晨霧。
夏天快要凋零,餘下的氣氛卻格外濃厚,濃得滴水。她長大的湖邊也常是這般,難怪覺得
熟悉。
她有一絲恍然。凌海和碧泓應該回來了,說好日出前出發,現在已是遲了。
她在井邊打水,用冰涼的井水沖過赤著的雙足。那天凌海說,越興邦會死在我們手裡,不
能把他留給別人,洛海,妳知道,他也是妳的仇人,是他簽署北方所有刑令處死妳的無數
同胞,也處死了……
她緊閉著嘴唇,腳趾頭因為冷水的浸洗而泛白。她摸摸自己的手,手腕細長虛弱,跟所見
過的同族女子都不近似,哪怕是躺在地上睡著那名還未成年的幫工小女孩也比她強壯。這
樣的手,真能把刀鋒插入人的胸膛,消滅他的生命嗎?
照計畫,他們今天會被送入一個地方演出歌舞,她會服侍越興邦飲酒,手裡捧著蓮花杯盞
,杯子下卻可彈出利刃。從頭到尾,這是別人的計畫,她沒有給出任何意見,到最後也只
是默默點頭。
凌海的想法無比純粹:殺死一個物族的官員,就是洗去一份瓦族的恥辱。他興奮而執著,
覺得自己雙眼所見的就是一切。
她想母親大概會失望。她,現在的賞青,已經不再恨任何種族了。雖然她的一切因他們而
消逝,但是,恨什麼不恨什麼,有用嗎?也許是有用的,如果她恨,現在就不會站在冷硬
的地面上,用一桶冰涼的水慢慢沖過自己的腳。她的胸膛裡不會一團空蕩,她也許會皺眉
會苦惱會激動不安,卻不會像現在這樣滿心空蕩。
這個空字,是她自出生以來所知的,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她進屋去換了衣服,在院子裡等著。
太陽升到青碧色天空的正中,昨晚洗過的白色長衣在竹竿上無聲飄動。她知道事情不太對
勁了。白色和青色的影交疊於面孔,嘴唇的顏色也如同褪色的舊衣一般慘澹。心臟在等待
中繃緊,耳朵裡灌滿了風聲,她盯著院門,毫無知覺,目光越來越凝滯。
正在這關頭,門忽然「吱啊」一聲打開了,走進一個面容溫和、身穿白色長衣的男子,是
齊溫文。他看到她就露出微笑,朝她道:「賞青。」
她的嘴唇有了血色,問:「姑媽跟凌海哥呢?有點晚了。」
齊溫文答道:「他們叫我來接妳,我們走吧,時間是不多了。」他不慌不忙的聲音讓她的
心安定了些。
她找來鞋穿上,就跟他一起出了門。
齊溫文就這麼在前面走,並沒多說話,只是偶爾回頭朝她笑笑。走了一段,只見遠處的路
上停了輛馬車。他忽然停下,從懷裡拿出個木壺,說:「來,喝口水。」
「我不渴……」她這麼拒絕,但話還沒說完,他又輕輕說:「這是蜜果水,對妳有益,我
特意買的。」
她猶豫了一下,平常溫和的人堅持起來,實在難以推辭。她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就接了過
來。
但她剛拔出木塞,把嘴唇碰上壺口,就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那氣味隱隱約約的混在蜜果
水的甜味中,常人可能分辨不出,但她對水的敏銳感覺非同一般。她微微一驚,停了下來
。
齊溫文兩眼緊盯著她,臉上神色忽然變得有些緊繃,問道:「怎麼了?」
她不敢露出絲毫異樣,只低聲問:「姑媽他們在哪裡?還很遠嗎?不如留著等走累了再…
…」
他上前一步:「不,已經快到了,先喝吧。」甚至伸手要托住她的手臂,不讓她把水壺放
下。要是對著別的瓦族女子,他這麼做還不一定能得逞,但是賞青天生體格纖細秀麗,手
上的力氣就跟物族女子一般小,他十分確定自己要做什麼她無力反抗。
賞青在這關頭,只憑本能行事,鎮靜的避開了他的手,輕輕點了點頭,沒表示出任何抗拒
,所以他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於是仰脖喝了一口,那水雖被她喝進口中,卻又化為幾乎透
明的白霧,從腦後慢慢散出,齊溫文正面對著她,看不見發生了什麼。
她回憶著以前喝下酣夢草汁的感覺,等了三個呼吸,慢慢合上雙眼,身子就往後傾倒。齊
溫文一把兜住了她,就像扶住了一束禾草,見她動也不動完全倚靠在自己手臂間,顯是睡
熟了,就把她打橫抱起,往馬車走去。
就在馬車旁,樹木的陰影中站著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套著布衣披肩,頭戴斗笠,正背
靠著大樹抽草煙。他聽到腳步聲靠近便抬起頭來,推了推帽沿,看到了抱著賞青的齊溫文
。他回手把煙在樹皮上按熄,沙聲問:「就是這女孩?」
齊溫文站住了:「對的。她就是昊天大人一直在找的人,右祭司青淺的女兒洛海。」
那男子瞇起眼:「你做這件事,想要什麼?」
齊溫文略為猶豫,低聲道:「我不想再過問這些打打殺殺的危險蠢事……右祭司要繼位,
也需要行承繼者之禮吧?我願意效勞。事成之後,為了多有血脈,勢必要保證我的安全,
我會對她好的……三哥,還要靠你替我向昊天大人美言幾句。」
「哈哈哈,你想的好美!聽起來倒是不錯。」三哥大笑了幾聲,手拍自己坐騎的馬鞍,輕
輕一踏就上去了,身手極為矯健,又道,「我們就在這裡分手吧,這馬車等你上了山就還
給白大,叫他幫你跟昊天說說。你這小子,為辦大事,不惜犧牲自己兄弟。我倒還真不敢
當你三哥!」
齊溫文的臉一陣紅一陣白,說:「三哥,多謝你。」他把賞青抱進車廂內,放在坐榻上,
又道:「我只告知了城衛營,說他身份可疑,他們扣押他幾天,查不出什麼,又有保人,
就會把他放走……而且我也是為了救賞青的性命,要真照了凌海的計畫,她絕對活不下來
。我願意對她負責,就算不能娶她為妻,也一生相守。」
「胡說!凌海跟碧泓都是水族人,凌海來歷不明,說不定會被處死,碧泓窩藏他也是死罪
,你救了一個,倒害死了兩個,怎麼算也是賠本的買賣!」三哥沉聲斥道,「這女孩的命
是你救的,醒來卻未必感激,但,既然已經做了,不必多說,你好自為知,我走了!」
齊溫文無法辯駁,低頭道:「三哥慢走。」
男子再不看他,策馬而去。
看他走遠,齊溫文拉上車簾,回眼注意到賞青兩條如藕段般的小腿露在外面,潔白而修長
。他心念一動,想著剛才三哥說的話。對了,要是她被送到山上,醒來卻不願意接受自己
怎麼辦?假如會這樣,倒不如趁現在她昏迷不醒人事,把生米煮成熟飯的好。
要是兩人已有夫妻之實,她的胎卵中裹入了自己的精種,就算想要後悔也來不及了。以祭
司的尊貴身體,拋棄一個已經有生命的胎卵,根本就是褻瀆。
他知道自己有不少時間,於是試探著把手放在她的腿上,慢慢往上摸。賞青的肌膚微涼光
滑,觸感柔軟,那精緻優美的形狀就像一件藝術品,令人愛不釋手。但就在他剛剛摸到膝
彎內側時,她忽然顫抖了一下。
「賞青?」他輕聲確認,沒有回答。這是醒來了,還是沒有?為了確保順利,他探頭想看
一眼她的情形,但車廂中光線陰暗,看不清,他只聽到自己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在暗處,賞青睜開了眼睛。
她可以感覺到齊溫文身上的熱度,就像火在燒,從她的角度看去,他只是一個黑影。小心
翼翼的,賊頭鬼腦,擋住了她的陽光。
從來沒想過,平常對人對事都那麼溫和有禮、像個大哥哥照顧別人的齊溫文,竟然有一隻
這麼噁心黏稠的手。她可以感覺到,被他摸過的每一吋皮肉都打著寒顫。他靠近過來時,
幾乎聞到了他口中那野獸般的、緊張腐敗的氣味,就像上一具被他啃過的屍骸殘留著皮肉
渣子,還卡在他的牙縫裡。
剛才那些話,都像是野獸會說的。不,或許野獸沒有這麼奸詐凶狠,不會吃了獵物還說謊
,也不會明明只是把對方當作獵物,卻一臉溫柔笑意。
他喚了兩聲沒發現自己有反應,於是又把手伸了過來,這次是直接摸到了她腰上的長褲繫
帶。賞青穿的不多,但自從學會了物族人優雅繁瑣的繫帶方法,橫豎在碧泓家院子裡也沒
其他事情好做,這天打了個雙蝶結,須得兩邊的繩頭一起拉動,才會脫落。他拉來拉去不
得要領,於是轉身把車簾掀開,想讓光線更多些來照亮。
就在這時,他只覺背上微微一涼,有種尖銳的刺痛。他猛的回頭,見賞青不知何時竟已坐
起,兩眼灼灼的注視著他,右手染滿了深色液體,還在往下滴落。
他半個脊背都發痛,反手摸去,在自己左背上摸到了一個冰涼堅硬的尖錐,不知道是什麼
,又冷又燙,小半截已刺入背肌中,鮮血直湧,淌了他滿手滑膩。他把那東西搖了一搖,
沒拔出來,卻疼痛難忍,不禁大叫了一聲。
賞青眼睫颤動,眼光落向一旁,那裡有個傾倒的水壺,裡邊的水一滴不剩,都被凝成冰錐
了。她臉上木無表情,像是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動用了從未用過的控水凝冰之力。
她的確手上比較沒有力氣,但是,她心念至處,可以隨心所欲的命令水,這力量比肉體的
更大。
齊溫文的身形轉側,半邊臉在日光裡,臉上肌肉扭曲,瞬間就湧出許多冷汗,神情憤怒已
極。
他知道自己中了暗算,伸手抓住她的頭髮用力往外拉,另外一隻手把那冰錐拔出擲在地上
,掉在土裡並沒破碎,只發出沉悶的咣啷聲。
他咬牙怒吼:「我救了妳,妳卻恩將仇報!」
賞青奮力抵抗,那冰錐在地上震動,待要再次飛起,齊溫文回頭把它一腳踩碎。他把她按
住,推倒在車廂壁上,回身去找繩子。賞青的頭重重撞在壁板,舌尖也咬破了,嘴裡滿是
鹹味。
她不說話也不動,預備他要是再過來,就算是用自己的血,拼死也要戳瞎他的一隻眼睛。
但過了許久,卻沒聽到任何動靜,她抬起眼來,見到齊溫文一動也不動的背對著她站著,
背上的傷口就像溶化了似的浸出大片血跡,中間還穿出一截銀色劍尖。
隨後,那劍被抽了回去,他的人就像個破了洞的布袋,胸口呲的響了一聲,慢慢軟倒在旁
。他的身子倒開後,現出了車外穿著黑色上衣的愷,手裡提著長劍,靜靜的注視著她。
愷臉上的表情既有喜悅,也有內疚,然後是嘴角微顫的線條,暴露了她內心的激烈情緒。
她跨過齊溫文的屍體,伸手擦去賞青嘴角的血跡。她的手指溫暖熾熱,就像一團純淨的火
。然後那手指慢慢滑過她的下頜、右側耳垂,最後輕輕落在她的頭髮上,溫和的撫摸著。
賞青低聲道:「阿愷……」
而愷只是俯下身去,用那只沒有握劍的手緊緊的抱住了她。她精疲力盡,依靠在她懷中。
愷的臉貼著她的頭頂,聞到她頭髮中的淡淡清香,一路上忐忑不安的心終於落了地。
她抱了她很久,幾乎捨不得放開,直到賞青說:「碧泓姑媽和凌海哥他們被城衛營的人捉
去了,我必須得救他們。」
她答道:「好。妳在車內休息,我們去找鹿幫忙救人。」
「不,我不要坐這馬車。」
她點點頭:「那麼,我們一起騎馬。」
她把齊溫文的屍體拖進樹林,藏在腐葉下,然後扶她上馬,坐在自己身前,策馬往未城行
去。她簡單問了問她這些天來的經歷,賞青把凌海的計畫和齊溫文告密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她聽了之後,有片刻沉默,隨即說:「當初,是我不該讓妳留下,是我的錯。」
「這和妳沒關係,再說剛才幸好你趕到。」她皺起眉,如果沒有阿愷趕到,她會被齊溫
文玷辱後帶去翠重華山,無法阻止碧泓和凌海被害。她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甚至連從背
後殺一個人都殺不了。為什麼世上有這麼多無法掌握的事?她這才覺得驚怕,眼淚不禁流
下來了,可她側過頭,悄悄的把淚水擦掉了。
愷在她身後說:「想哭就哭出來,壓在心裡更難受。」
她搖頭:「不,我不會再哭了,哭沒有用。」
「這正是妳的長處,想哭的時候哭,想笑的時候笑,什麼也不掩飾。如果妳像我一樣…
…」她說,「才是可悲的。眼淚是有用的,妳哭出來,就不會一直傷心。」她把她的頭輕
輕的按在自己胸口,「哭吧,等妳哭完,自然會變得堅強些。」
「阿愷,我一直是妳的累贅。」
「不,沒有妳,我也不知道自己該去何處。」她回想起一路上所見的那些彷徨的景物,
「我曾經想告訴妳,但怕妳多心,我想順其自然比較好……妳不是我的負擔。也許反而是
我在依賴妳,我是個全無目標之人,我救妳,帶妳去南方,只不過因為這是我唯一可做的
事。」她的聲音低沉,忽然又帶著淡淡的自嘲,「這麼說完全沒意義,把這些話忘了吧。
」
於是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隔了許久,已快進城了,愷又喚她:「賞青。」
「嗯。」
「答應我一件事。」
「好。」她溫柔的答道。
「等救出了碧泓他們,跟我一起走。往後……讓我照顧妳,只要我還活著,不會再讓別
人欺負妳。」她的語氣十分平淡,但在她這一生中,過去不曾有,將來也不會對第二個人
說出類似的話。
聽到這句話,賞青身子輕微一顫,低聲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