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昨天身體不太舒服,很想早點睡,所以就沒回你了,對不起哦。」
那日的隔天早上醒來,看著手機躺著妳的新訊息。
是我自己想太多了。我這麼安慰自己,心裡卻總感覺不對勁。
然而那日之後,再見面時妳也無任何異樣,
談話時態度也跟以前一樣,過一陣子我便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我們之間依然那樣,保持著同學以上,親密好友以下的關係,
我開始敢主動和妳連絡了,卻依然不敢太頻繁。
大一下,學期快結束時。
期末考的前一週恰巧是妳的生日,妳交友圈的那群朋友竟找上我,
請我秘密策劃慶生活動,因為妳總和她們說妳不想慶生,
所以想由我找個藉口把妳約出來,她們再驚喜地出現。
沒有多想地,我答應了她們的要求。
藉著想一起讀書但又可能隨時有問題要詢問的藉口,
排除了圖書館,我們挑了一間我家公車站附近,很安靜人又少的咖啡館。
為了不讓妳起疑,從下午就開始一起讀書,直到晚上,
趁著妳趴在桌上稍作休息的時候,早已和店家串通好的她們請店家拿出準備的蛋糕,
然後進了咖啡廳,讓我把妳給叫醒。
「這麼快就半個小時了哦?」妳迷迷糊糊地問,妳原本要我讓妳睡半小後叫醒妳。
然後她們唱起俗套卻始終不退流行的生日快樂歌,妳這才徹底抬起頭。
我看見妳眼裡閃過不悅的神色,可時間短得讓我懷疑自己的眼睛,
一眨眼後,妳的臉上只剩笑容,毫無異常地和她們走完了慶生流程,
妳並沒有特別說什麼,也很真摯地感謝了,像是妳從未為說過妳不願慶生一樣。
又聊了一陣子,時間已經不早,她們那幾個都住在宿舍,一行人一起離開了。
她們離開以後,我看著妳收拾東西的樣子,笑笑地問了一句:「妳不先看卡片嗎?」
只見妳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正想問妳怎麼了,妳的表情卻又恢復正常,
揚起笑容,聲音聽起來亦沒有異樣:「我回家再看,謝謝。」
儘管聲音聽來沒有任何不悅的情緒,可我卻從妳的用字中感覺出什麼。
和妳一起走去公車站的路上,我一直偷偷觀察著妳的表情,卻沒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公車來了,妳正要招手打算上車,我終於還是忍不住抓住妳的手腕,阻止了妳。
沒看見我們招手的公車開走了,妳輕輕撥開我的手,「妳怎麼了?」
有些緊張,我深呼吸後才敢開口:「妳是不是不開心?」
「沒有。」妳回答的速度之快,就好像妳早就知道我會這麼問一樣。
我不相信妳的答案,「可她們有跟我說,妳說妳不喜歡慶生。」
「沒有不喜歡,只是不想麻煩她們而已。」回答得依舊很快。
很合理的說法,可不合理的地方是,妳偏過了頭不願讓我看妳的表情。
「可我感覺得出來妳不開心。」我還是堅持。
「妳想太多,我──」妳才剛開口,話都還沒說完,聽見「想太多」三個字,
我的理智線像是突然斷了一根一樣:「妳上次也說我想太多但明明就不是我想太多!」
大概是從沒見過我情緒如此激動,妳轉過頭來看著我,傻了一下。
然而這並沒有維持多久,妳便回過神,便冷下臉,語氣是從未感受過的冰冷:
「對,不是妳想太多,妳說的都是對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才剛要解釋,妳卻打斷我:「車來了。」
向公車司機招了手,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妳便搭上車,離開了。
後來,我傳了訊息跟妳道歉,可妳跟上次一樣連讀都不讀;
打了電話想親口跟妳談談,妳卻始終不願意接;
將近期末考,我也無法把心思一直耗在妳身上,
只好逼自己不去想那天的衝突,專注在考試上,就這麼結束了大一下學期。
05.
從小到大,我始終學不好交際這回事。
好朋友們總是說,我這樣傻傻呆呆,遲鈍的樣子很可愛,我還就真的相信了。
直到妳的不理不睬,我才第一次如此埋怨自己的這顆腦袋。
我想不通,我到底哪裡做錯了,讓人們口中那個很好相處的妳,選擇這樣對我?
為了多見妳幾面,暑假前期我很積極地參加了系上的活動,
可妳卻把我當成空氣人一樣,任由我怎麼努力,都得不到和妳正眼相對的機會。
那樣的感受太痛苦,我終於忍受不下去,暑假後半,幾乎都自己窩在家裡了。
我常常想到妳,卻不敢再傳任何一點訊息給妳,只怕又石沉大海。
可老天卻像是和我開玩笑一樣,經過了那暑假後半的時間,
我原本的好朋友們,竟和妳們那群朋友混熟了,甚至成了個大圈子。
直到大二的我們在帶大一新生的宿營的時,我才發現這點。
朋友們並沒有丟下我,可和妳處在同一個圈子,卻如此陌生的我們,
宿營才開始一天,我就感覺快要撐不下去。
我們一大群人歸在同一間房,看著妳和煦地對任何我以外的人笑著的模樣,
我終於忍不住,說要去透透氣,就走出房間。
我就這樣一個人坐在大廳的沙發,靜靜地看著窗外的夜越來越黑。
不知道多久以後,我聽見妳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妳為什麼要睡在這裡?」
睜開眼睛,我還以為這只個夢境,如同暑假期間我在自己床上經常夢到的那般,
我忍不住哭了:「妳終於願意理我了……」
妳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背,臉上是我讀不懂的表情:「好啦,沒事了。妳不要哭了。」
我這才遲鈍地發現,這居然不是夢,妳是真的願意和我說話了。
「我之前做錯什麼了,妳告訴我好不好?我保證以後不會再那樣了……」
止不住淚,我有些抽抽咽咽地把我在訊息裡打過無數次的話親口問出來。
妳看著我哭成這樣,皺著眉頭咬著下唇,好一陣子都不發一語。
「……我不想跟任何人太好。」
好一陣子以後,妳看我始終哭個不停,似是妥協了,嘆口氣後說了這麼一句。
「什麼意思?」我深呼吸,試著止住眼淚讓自己能好好地思考。
「就這樣。我不想說了,妳再問我也不會說的。」
那是妳那天最後一句話,不論我怎麼追問,妳都不願多談。
於是我只是把妳的那句話擺在心裡,不,
應該是說,我用刻得刻在心上,深怕哪天又犯到妳的大忌了,
儘管那時候的我,完全不明白這一切的緣由,
也不甚明白關於「不跟任何人太好」到底和之前的事有何相關。
是的,我是真的很笨,很不敏銳。
於是我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才終於理解到妳那句話的意涵。
從大二上開始,我們的人際圈就一直是同一個圈子了,
剛開始的時候,原先的好友們說妳比想像中好相處、真的很好親近;
可長期相處下來,妳不在的時候,整個圈子裡的朋友都漸漸開始對妳有了怨言。
妳的表面看起來是好親近的,但那就只是表面罷了。
妳從不願對誰用心,只是禮貌性的交際、甚至不願意接受別人真切的心;
可以接受別人聽別人抱怨大小事,自己的事卻從來不說、被問了也只是草草帶過;
看起來好像是好朋友,但實際上,誰也走不進妳的心,而妳也不願走進任何人的。
於是我才明白,在妳心中妳為所有的人和妳之間築了一道牆,
初見妳時,透明的牆看起來就好似不存在一般,
真正想要走進去才發現,妳築了牆,而且沒留下任何一個入口。
而一年前的我,便是那個傻傻地想突破這道牆的人。
於是妳轉過身,留下殘忍的背影給我,讓我徒勞地和堅固的城牆博鬥。
漸漸領悟了為何最初的我就在妳身上感覺到疏離,
那是一向遲鈍的我人生中僅有的幾次敏銳,又或者說是第六感。
於是我也漸漸放棄,不再想著要和妳變得親近。
儘管我的心,總不時地因為這不遠不近的距離,感到陣陣悶痛。
我以為我放棄了。我是真的這樣以為的。
可升大三的暑假,那一個清晨,那一通電話,卻打破了我的自欺欺人。
06.
接到電話後,我便著急地把睡衣換掉,偷偷摸摸地下樓,然後驅車前往妳家。
到妳家樓下時,精神還有些恍惚;看了一下手機時間,居然是清晨五點多。
傳了訊息給妳,很快地妳就打開家門走了出來。
深夜的路燈把妳的臉照得蒼白,臉上的淚痕和未乾的水滴清晰可見。
我想問些什麼,可那被我刻在心上的句子隨即冒出來阻止我。
──我不想跟任何人太好。
深怕我又越了界,我不敢問,只是把安全帽遞給妳。
「妳想去哪裡?」我問。
妳帶上安全帽坐上機車後座,停頓了下才回:「……我不知道。」
句子裡帶著濃濃的鼻音。深呼吸,心疼的感覺讓我紅了眼眶,可我卻不敢釋放眼淚。
只能故作輕鬆:「那就當兜風好了,妳抓緊一點哦。」
我們就漫無目的騎了好一會兒。
直到妳用近乎細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其實我有想去的地方。」
我疑惑著妳為什麼不早點說:「哪裡?」
然後妳告訴我位置。我愣了愣,一瞬間不知道該回什麼話。
「可以載我去嗎?」妳問,而我怎麼可能拒絕:「好。」
騎了好一陣子,我們才終於到了目的地。
我們下了車,我看著妳輕聲開口:「妳自己進去嗎?」
「嗯。」妳點點頭。
到了那裡已經六點多了,沒有睡飽的我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想著所有的可能性,
卻始終不理解父母雙雙健在的妳在這種時間點,選擇一個人來這種地方的用意。
等了好一陣子妳才終於出來,我看著妳,不發一語,只是盡可能地笑得燦爛;
如果笑容可以帶給妳溫暖就好了,在這冰冷而沒有生氣的地方……
「可不可以聽我說說話?」妳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低聲問了我一句。
「……好。」我傻了幾秒才回應。
「我沒有跟妳說過,但我想妳應該知道吧。」
「什麼?」聽著妳沒頭沒腦的起頭,我一頭霧水。
「我是同性戀。」妳平靜地說,就好像只是在講今天午餐的選擇一樣。
然後妳告訴我,這裡住著妳曾經深深喜歡過、已經在天堂的那個人。
不是個典型的愛情故事,因為這裡頭,沒有兩情相悅的美好,有的只有酸楚和傷痛。
妳喜歡她,而她只把妳當成普通朋友;另一個他喜歡妳,可妳的眼中早已裝滿了別人。
偏偏碰上最糟糕的故事設定:你們三個人,是多年來的鐵三角。
上了高中的他,忌妒心作祟而走偏了之後,把妳喜歡女生的事情公開來,
本來就是風雲人物的你們三個,混亂的謠言傳遍整個校園,
明明沒和妳在一起的她,最後因為受不了輿論和父母日日夜夜的羞辱,
在一次買醉騎車回家的路途中,完完全全地從這個惡夢中解脫了。
她解脫了,但是妳沒有。
妳為此住進醫院後,幾個月的治療下來,症狀才終於減輕到可以回歸社會,
可心再也無法痊癒。
只為了妳們曾經說好要一起進入的大學校系,妳拼了命,幸運地考了進來,
在這之後,只是茫然地做著別人口中學生應盡的責任,逼自己好好活著……
終於把這一切給訴盡,妳平靜得像只是講別人的故事一樣,可我早已淚流滿面。
妳看著我這個模樣,居然還輕聲笑了:「我都沒哭了,妳哭什麼?」
這一刻我完全忘了被烙在心口上的教訓,只是哭著問:「妳為什麼要這樣……」
看著妳依舊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我總算忍不住哭喊出聲:
「明明很難受為什麼要裝得若無其事?妳為什麼都要自己忍著?」
「妳知道我看了心有多痛嗎?可以不要這樣折磨我嗎?」
像是一陣重擊,我哭吼著喊出的這段話,打破了一直以來卡在我們之間的那道牆,
這是我認識妳以來,第一次看見妳情緒失控。
我們就這麼哭了好一陣子,直到妳終於哭累了,我的眼淚才跟著停下。
誰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打破這份沉默。
看著妳紅著的眼眶、顫抖不止的身軀,一直以來沒有解答的那些問題,
關於妳之於我為什麼那麼特別,為什麼我總是在入眠以前想起關於妳的一切,
為什麼總是因為我們之間一點點親近或生疏就跟著情緒大起大落,
遲鈍的我好像終於明白了一個簡單的道理。
「我可以抱妳一下嗎?」終於忍不住,我這麼問。
還想著擁抱之後的下一句要說些什麼,或許是一些自以為溫暖的承諾──
可妳想也沒想地,「不可以。」便了結我內心所有的念頭。
撇開眼神,妳的身子變得緊繃;那細微的肌肉反應很不明顯,可我看出來了。
我忽然覺得,我也許和故事裡的那個,妳眼中裝不下的男孩一樣,只會帶給妳困擾。
「……不可以就不可以,只是看妳難過才問的,真小氣。」
我不知道自己的偽裝好不好,但是我知道,我盡了我的全力了。
「我好多了。我們回去吧。」而妳這麼回應我。
於是我想,或許我演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