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之一
2015年，1月25號。
「我想去看海。」
阿姨的忌日，我和妳一同去祭拜她。路途有些遙遠，我們一大清早就出發了。本以為
要耗上不少時間，可進去以後，我們只待了一會兒，妳便開口說要離開。
走出靈骨塔，我們往車子的位置移動，妳看起來沒什麼異樣；我一邊觀察著妳的側臉
，一邊思考著，妳是不是又在隱藏自己的情緒？還剩幾乎一整天的時間，我們接下來要做
什麼……妳便忽然冒出那五個字。
於是此刻的我們，來到了北海岸的老梅沙灘。
停好車子，熄火；往右看向副駕駛座上，雙手抱胸、難得地沉沉睡著了的妳，忍不住
輕輕笑了。明明在來的路上，妳還一直逞強地說著「真的不用我來開？要是累了就讓我換
手，我不睏」，最後還是撐不住呢。想到昨天晚上妳因為噩夢醒來好幾次，此時此刻便捨
不得把妳給喚醒。下午三點多的時間，還要一陣子，太陽才會落下吧？這麼想著，決定讓
妳再讓妳睡一下，等妳自己醒過來，或太陽快下山時，叫醒妳也不遲。
拿出手機，雖然很早之前就特別和店長請過假了，但想到今天是週日，還是有些放不
下心，問了一下今天的狀況；幸好沒有任何人臨時有事，可以安心地放個假了。
妳仍睡得安穩，而我閒得發慌，決定繼續滑我的手機。
點開檔案，將看到一半的小說給繼續讀下去──是妳推薦給我的小說。
明明我們已經認識超過十年，卻還是會在某些時刻，意外地發現妳有著自己從來不知
道的一面，比如說，妳其實蠻喜歡看那些典型的言情小說。
發現這件事時，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看著妳一開始還有點難為情，到後來臉色越來
越臭，才終於肯收斂點；問妳有沒有推薦的、妳喜歡的作品時，或許是之前被我嘲笑到有
點不爽，妳原本死都不肯回答，盧了好久才終於丟了幾個給我。看了兩三部以後，很輕易
地就能發現妳喜歡的類型，居然是那種霸道總裁、中間各種撩妹，稍微虐一下就迎向完美
結局那類的。
某一次留宿妳家、躺在妳的腿上，我滑著手機，又將妳給的其中一本小說看完時，明明知
道妳應該不太會想回應這個話題，還是忍不住和妳問起：「欸，我剛剛看完妳上禮拜給我
的那本了。妳是真的都喜歡這種小說嗎？」
「喜歡啊。幹嘛？」妳看著電視，隨口回了一句。
「就……」不太知道要怎麼形容，想了好久才終於想到，「也太傻白甜了吧這些小說
。妳知道傻白甜這個詞嗎？」
「我知道啊。我就喜歡這種啊。」視線依舊盯著前方，妳不太想搭理我的樣子。
可我還是想繼續問下去，「為什麼喜歡？」
聽見我這個問句，妳沒回話，忽然就把電視給關了。
還以為要被妳嫌棄、說我太盧了，妳卻只是低下頭和我四目相接。伸出手，妳的拇指
和食指摩娑著我的左耳，臉上浮現那抹熟悉的、有點壞心眼的笑。妳的手明明是冰涼的，
卻惹得我的肌膚變得滾燙，從耳朵蔓延到整個臉部。
「妳、妳幹嘛……」雖然不願這麼不爭氣，卻還是因妳一個小小的舉動，連話都說不
清楚。
妳的笑容更燦爛了點，指頭改為在我的耳窩內畫圓，「真的想知道啊？」
我傻愣著，花了幾秒才想起剛才自己究竟問了什麼，悶哼了聲：「嗯。」
而妳緩緩地將頭越垂越低，還以為妳要親了上來，卻在只剩餘幾公分的距離時停止，
語氣曖昧而輕柔：「因為看了才會知道要怎樣逗妳啊。像現在這樣。」
臉又更紅了點的感覺，打算罵妳個幾句，「陳念薇妳──」
話還沒說完，妳便湊近我的耳邊打斷我：「我都想像我是裡面的總裁之類的，然後妳
是女主角。」然後吻住我的耳垂──嗯、在那之後我就真的徹底說不出話了。
而，那其實只是一部份的原因，不是妳全部的答案──在幾天之後，妳寫了一張小信
紙和我說，妳以前就喜歡看這些東西了，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年才慢慢發現，或
許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妳的潛意識裡就一直渴望著這種「從今以後永遠幸福快樂、再也不
分離」的結局吧。
真的好喜歡。
不管是妳其實對於所謂的美好結局很嚮往的這一點、或是妳沒辦法用嘴巴講出的事情
，總會記下來，用寫的寫給我看的處理方式，還是，妳在那張紙上最後一句寫下的「我希
望我們之後也可以像那些故事的結局一樣」……這一切，我都好喜歡。
「妳在傻笑什麼？」妳醒了過來，聲音忽然傳進我耳裡，打斷我的思緒。
「沒有啦。」偏過頭，看著妳打著呵欠、揉著眼睛的模樣，「妳還很睏嗎？要不要再
睡一下？」
「還好。」妳晃了晃腦袋，「我們下車吧。」
經過一小段步道後，我們踏入老梅沙灘。或許是因為最近天氣比較冷，已經二十度以
下了，不是看海的熱門時機、也或許是因為還不到石槽轉綠的季節，儘管今天是假日，這
裡的人潮還是比我想像中的少很多。
海風一陣陣地襲來，妳微涼的左手手心牽起我的右手，然後，十指緊扣。
我們不發一語地漫步著，在長長的沙灘下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看著妳若有所思的側
臉，感覺自己隱約能猜到妳此時大概是在想些什麼；雖然很擔心妳，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話才安慰得了妳，於是我始終沉默，只是將妳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逐漸走到四周圍幾乎沒什麼的人地方，妳緩下腳步，盤腿坐下，也一併把我給拉得坐
了下來。
「我原本想說隨便找一段路下車看一下就好了。沒想到妳居然開來這麼遠的地方。」
妳的眼神直視著前方的大海，臉上沒什麼表情。
「妳不喜歡哦……」我把下巴抵在妳的肩上，看著妳的側臉。
「喜歡啦，妳這什麼聲音啊？」妳偏過頭看著我，皺起眉頭，「妳不會又要哭了吧。
」
「……是有一點想哭。」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點點而已啦。」
妳也笑了，「怎麼這麼愛哭啊妳。」
還不都是因為妳──還沒來得及反駁妳，妳便低下頭，吻了一下我的額頭，「我沒什
麼事啦，妳幹嘛這麼擔心啊。」
原來妳也知道我在擔心。「妳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沒事的樣子好不好。」我無奈地笑了
。
「沒事啦。」妳鬆開左手，指頭輕輕彈了一下我的額頭，「我看是妳比較難過吧，早
上在拜的時候就哭了一次，現在又要哭。」
「那是因為擔心妳好不好。」我不服氣，「妳去年哭成那個樣子我都還記得，現在跟
我說妳沒什麼事誰相信啦？」
「那都多久的事了。」妳挑眉，「我那時候是因為生病很嚴重才會那樣啦。」
「……說到這個，妳到底要不要跟我說妳為什麼去看諮商？」
這個話題我已經詢問過無數次了，妳不知道是愛面子還怎樣死都不講，也不會在事後
寫紙條跟我說；以為妳會又一次拒絕我，妳卻笑著說，「好啊，我跟妳說。」
「……真的？」不敢相信妳居然要讓我知道了，甚至還是親口告訴我，我愣了幾秒才
回應。
妳看著我的眼神有點閃爍，但仍是點點頭，「嗯。」
然後，妳終於告訴我。
關於妳平時很偶爾才會有的、今天凌晨卻找上來特別多次的噩夢、關於妳沒有被好好
照顧，沒有被好好疼愛到的童年、關於諮商師所分析給妳聽的，妳是因為童年的陰影才下
意識地不喜歡和別人變得親密……雖然妳並沒有講得很仔細，我還是很感動，妳終於願意
說給我聽。
「妳可能會覺得我很無情吧，但真的，我沒有妳以為的那麼難過。」妳笑得有點無奈
，「那時候會那麼崩潰是PTSD的關係，不然我媽剛去世的時候我沒有怎樣的，她──」
我打斷妳，「我才不會覺得妳無情。」
「好啦，那就好。」妳接著說下去：「反正，她都生病那麼久了，我早就做好心理準
備了啊。而且到後面半年，她常常說她不想再繼續這樣下去了，生病真的好痛苦之類的，
我也覺得她能夠不用再那樣硬撐下去是好事，她終於能解脫了也蠻好的。」
我頓了頓，「……但妳現在明明就不開心。」我不覺得自己有誤解妳的心情。
「嗯……只是有點遺憾吧。」妳垂下眼廉，「就，很多話永遠都沒機會跟她說了。」
見妳這模樣，我張開嘴，明明想說些安慰妳的話，卻只是哭了出來。
「沒事啦，愛哭鬼。」妳伸手抹掉我的眼淚，「如果她一直都好好的，我應該永遠都
不會知道我自己有這些問題吧，那也不會有什麼話想跟她說了啊。所以說，有些事情本來
就註定的吧。我早就想通了，所以真的，我沒什麼事啦。」
見妳對我笑著的表情，我大概知道，妳並不是在逞強，卻還是沒辦法放下心：「妳真的沒
事嗎？」
「真的沒事啦。」妳依舊笑著，伸出左手攬住我的腰，看著我的眼神很認真：「還有
妳在就好了啊。」
理智知道，妳這番話大概是故意說來哄我的，卻還是紅了臉，「妳怎麼這麼肉麻？小
說看太多了吧。」
「靠北哦。」右手使力地彈了一下我額頭，「我認真的好不好。」
「……不像妳會說的話。」
我揉了揉有點疼的額頭，不好意思再看著妳那太過深情的眼神，於是看向前方的海，
轉移話題：「好久沒看到海了，好開心。只要這樣看著海的話，好像什麼煩惱都會變不見
。」
而妳聽見我這番話，笑出聲。
我不解地看向妳，「妳在笑什麼？」
妳卻將眼神的焦點放回大海上，「很久以前，我們有來這裡慶生過，那時候妳也說了
一樣的話。妳應該不記得了吧。」
「……我記得啦。我才以為妳忘記了咧。」我失笑。
我就是記得，才會在妳說想看海的時候就往這裡開啊，笨蛋。
那是我大一下的生日，滿十九歲生日那天。妳問我想要什麼生日禮物，說妳想不到要
送我什麼了，我想了很久，最後只對妳說，我想去看海。
於是，剛學會開車不久的妳，便開著阿姨的車載我來到這裡。
已經不太記得詳細的原因是什麼了，我只記得，大學以後的我們關係變得很陌生；儘
管如此，慶生的那一天我們卻玩得特別開心，感覺很像回到高中時期的我們……也因為這
樣，我後來其實很想忘記那一天的──那天的我們太過於快樂親密，相比之下，平時的我
們已經多麼疏遠的事實，就變得更是明顯。
「欸，林忻忻，跟妳說一件事。」
還在失神想著當年的事情，妳卻忽然喊了我一聲，對我輕輕笑了。
「嗯？」
妳摟著我的手收緊了一些，「妳搬走之後，我如果心情很差，就會一個人來這裡，然
後想著，一個人來看海根本開心不起來啊……要是有機會的話，想再跟妳一起來看海。」
妳頓了幾秒，「嗯，只是妳不見了。所以，我後來還是一直一個人來這裡。」
「……那我們在一起之後幹嘛都不說，妳是笨蛋嗎？」看著妳惆悵的表情，我又忍不
住濕了眼眶。
「原本已經忘記了啦。走進來的時候才忽然想起來。所以啊……」妳吻了一下我的眼
角，眼神再次飄向大海，「所以我剛剛才會說，還有妳在就好了。」
「……笨蛋。」
這才意識到，原來走進沙灘時的妳會是那副表情，竟然是因為我；我還想說，妳在來
的車程時明明還好好的，怎麼忽然變了個人……
「看完夕陽，我們就回家吧。」妳依舊直視著前方，輕聲說了句。
頓了一下之後，妳才補充：「今天也住我家，可以吧？」
「好。」我笑了，也看向眼前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