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讓我為妳寫一篇小說 - 13

作者: justmywave (小浪)   2019-07-17 20:49:18
【讓我為妳寫一篇小說】
13
  小寧的房間一直有股淡淡的香氣。
  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樣的味道。它最初聞起來像是玫瑰,但再仔細嗅聞,又不全然是;
除了玫瑰的芬芳以外,它還帶有些許清涼,因而不似玫瑰那麼甜膩而使人疲乏生厭,事實
上,這股氣味,反倒是相當沁人心脾的。
  小寧於我生命中的存在,似乎,也是如此。
  那天,小寧剛搬完家,一箱又一箱的家當堆得到處都是。她一如既往約了我下課一起
吃飯,只是,她說,她必須早些回到住處,整理她甫搬進新家的大量行李——好歹要整理
出晚上能躺下來睡覺的空間吧,她半開玩笑道。
  我於是自告奮勇,提議午飯後幫忙整理那些雜物,並在那之後立刻補充說明,自己下
午已經沒有課了。小寧大抵也樂見有個幫手,並未推拒我的好意,便說,那麼我們晚點見
吧。
  小寧的房間在三樓。我騎車跟在她後頭,過了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之後,不知道在第幾
個巷口,我們拐彎,再左轉繞進小巷。巷子的兩側都是住宅,其中一側的宅院所栽植的樹
種相當高大,枝葉繁茂,恰好能為穿梭巷弄的騎士庇蔭。我們在綠蔭下各自停妥車,一前
一後上樓。
  房間的格局並不算大,但採光良好,半敞的窗邊還掛了一個別致的風鈴,微風輕拂便
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我走上前逗弄那瓷綠色的半圓形風鈴,輕觸垂墜的尾端所繫著的純
白色細長紙卡,看見那上頭,寫著草綠色的寧字。
  美工刀劃破膠帶的聲音拉回我的思緒。小寧耐心地拆開所有紙箱,一注意到我的目光
,便指著房間最底端牆面擺設的書櫃,下巴同時比了比她最早割開的兩個箱子,說,妳先
幫我整理書吧,同個作家的書擺在一起就行。
  我點頭,越過重重的雜物後抵達書堆,隨意拾起其中一本便愣住。
  那是一本女同性戀作家的著作。訝異之餘,我又從紙箱裡撈出其他幾本,皆是出自同
一位作家的作品。美工刀劃開紙箱的聲響仍此起彼落,直到小寧見我手裡拿著好幾本書動
也不動,才停下手邊的動作,挺直身子望向我。她等著我開口,而我直到鎮定心緒,才緩
緩抬起臉來,迎上她的目光。
  妳是同性戀嗎,我問。
  小寧的目光沒有閃躲。也許這是為什麼,在小寧搬家之前,她未曾讓我造訪住所的緣
故——我是基督徒,我甚至是個有男友的基督徒。她不能確定我看待同性戀的態度。
  然而或許是交情深了,因此,她也想,在我面前,她可以不必再懷藏任何秘密。
  小寧對著我點了個頭。那個風鈴,她稍稍側過身,說:那個風鈴就是我女友送的。
  我安靜地盯著那只風鈴。即使只是輕微的晃動,紙卡亦隨之輕搖慢擺,而上方的寧字
,便在風中蕩漾。
  我不知道如何向小寧解釋我的情況。我也不知道,當諮商師坐在我的對面,我要如何
告訴她,在情慾上,我可能偏向女性勝於男性,然而,在認知上,我卻十分清楚,身為女
性而愛戀女性,有著根本上的錯誤。
  我不知道如何說明。這兩項事實在我身上同時存在,但它們明顯水火不容,因而,當
諮商過程中談到了情感的面向,我只說,自己是個被動而優柔寡斷的人。示好與追求者一
直是有的,只是我,並不明白如何走到下一步。
  諮商師接著問:妳有欣賞的對象嗎?
  我的腦海中浮現數個異性的臉孔。如果,我非得從中挑選一個——我想起父母親的質
疑,為何上大學這麼長一段時間,都沒交上男朋友——如果非得選出一個,那,會是學長
吧。他比起其他人都要來得好,至少,比其他人都要來得更具女性特質:他溫柔,細膩,
並且懂得陪伴與傾聽。
  如果我不能選擇要愛什麼樣的身體,至少,我能選擇自己想要愛的靈魂。
  妳可以放一個鉤子。諮商師說:放一個鉤子,如果對方願意,就會上鉤——妳總要讓
對方知道,妳是樂意給他機會的。
  我採納了諮商師的建議。我放了鉤子,而他理所當然地上鉤,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穩妥
有序,像一列待辦清單,順遂地逐一打上完成的勾,無一缺漏。
  就在我們交往後不久,他入伍了。
  我感覺自己,依舊是原先那個自己,只是多了一個,配件一樣的身分,像是多出一雙
鞋或一件衣服。人們對此的反應出奇地好,他們不再著急著為我尋覓對象,不再憂慮我的
短髮是否與性向有關,而當我獨自一人出門,人們甚至會同情或者憐憫,投以自以為是的
想像——等待男友服完兵役的日子一定很難熬吧,真是辛苦了——然而我,我卻害怕起,
他終將退伍的那一天。
  在他服兵役的期間,我們見面的機會並不多,但每一次,當我們單獨相處,他試圖觸
碰我的身體時,我往往感到畏縮,更有的時候,我甚至無法避免地,感到噁心。
  我不喜歡這樣,我說。我不喜歡你伸過手來梳理我的頭髮,並期待它逐漸留長,好讓
手指能在髮絲之間逗留得更久;我不喜歡你越過我,搭住我另一側的肩頭,像是某種佔有
的宣示;我不喜歡你將雙手扣成一個圈,像鎖一樣地,從背後扣留我的軀體,彷彿,我是
你的所有物。
  我不要親吻不要擁抱不要所有更親密的接觸。牽起手便已是極限。
  但他說,情侶之間有肢體上的互動才是理所當然的。我聽出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
拒絕這一切的我是不正常的,而遭到拒絕的他,一點問題也沒有。於是,正如我所料的,
他接著便問:妳要不要去看精神科醫生?
  小寧斬釘截鐵地告訴我,我根本不需要看醫生。 
  那是在他退伍後的一個週末,我們已經連續每天見面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但每次出了
門,他總堅持要一直牽著我的手,用餐的時候,他非得要親自餵我,而當我接起手機來電
,他便問我對方是誰,倘若我在他面前回覆其他人的訊息,他便說,我和他聯繫都沒這麼
勤快——他甚至一把搶過我的手機,看過我所有通訊軟體的好友清單,指出,哪些人是可
以單獨約出門的,哪些是不能見面但可以繼續聯絡的,又有哪些是必須保持距離,最好,
完全沒有互動的。
  他說這是經營感情之必須,尤其是一段以婚姻為前提的感情。我說我不要,我是那麼
堅決而用力地說,我不要。
  但他彷彿什麼都沒有聽見。我的不字從他身上轉向我自己,我對自己的一切說不,我
不需要食物,我不需要那些不斷被迫送進嘴裡的東西,我也不需要走出房間的門,不需要
走出去便迎上那輛等候在門前的機車,目的地永遠只有一個地方而我別無選擇。
  我只是,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小寧打來好幾通電話而我終於接起,她的問句一如往常
,語氣卻較以往任何時刻都要來得輕軟,她問我:吃飯了嗎?
  我再次走進小寧的房間。考量到我的胃口不佳,小寧只買了幾樣清淡的菜色,用僅有
但足夠的餐盤盛裝上桌,坐到我面前。我勉為其難地動筷,緩慢地將幾口食物夾進碗中,
而小寧只是沉默,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在嚥下第一口食物之後便哭了。
  小寧沒作聲。她遞上幾張面紙,靜靜地等著我哭完,再靜靜地聽我說完事情的前後脈
絡,目光平和而溫柔,就像她房間裡的香氣,也像她窗邊懸掛的那只風鈴,那麼輕,卻那
麼坦然地,接住了我。
  而後,她澄澈的眼眸專注地看著我,說:我陪妳去找他吧。
  我的淚水仍在眼眶打轉,小寧卻對我笑了笑,並告訴我,是時候了。
  我點頭。我知道,我明白小寧的意思。
  即使對於這個世界,我仍舊做不到坦率,但至少,對於自己,我已經足夠努力,我已
經竭盡心力地,嘗試過調整自己,因此,我知道,無論那是所謂的矯正,或改變,其實,
都真的沒有辦法。而對於沒有辦法,這樣的事,這是第一次,由於小寧,我感到前所未有
的心安與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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