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在竹科實中國小部就讀時,自己每節下課都用百公尺短跑的速度,
衝向那對小學生來說,如同無涯書海之情境。
在小學階段,對性別之認知與認同上於懵懂階段之學子們,
對擁有不同生理性別的同學,常見對立或疏離的態度。
但那些彷彿都與我無關,因為我從小就對同儕間瑣碎的閒聊毫無興趣。
圖書館二樓,蔡志忠的老、莊、列子是我哲學的啟蒙,
一樓所陳列的漢聲小百科、牛頓雜誌打開我對未來科普寫作的大門。
身為臺灣高科技產業先驅的新竹科學園區中的圖書館,
自然也擺滿了灌有當代最先進作業系統的Windows3.1電腦。
我除了自己打開Netscape瀏覽網站外,
也常站在穿著粉紅色制服的大哥哥大姊姊們背後,
看他們使用Term介面,玩著最早的網路遊戲MUD,或是逛著不良牛、椰林風情等BBS站臺。
「小妹妹,你也想學Telnet連線的方法嗎?我們可以教你用法。」
一位學姊用幾乎聽不見的細微聲音說著。
我使用Dos指令、自學程式編寫、以及伺服器管理的技能,
就是從國小二年級這個小到令人吃驚的年紀開始練習起的。
當時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電腦居然能在數秒之內就接到從美國寄來的電子郵件。
班上同學大約有三分之一,是1980年代竹科建立時,隨歸國華僑工程師們回來的子女。
所以高國中部的學長姊,偶而會用電子郵件聯絡留在歐美的親人。
沉浸於書海和電腦的世界中,使我幾乎不與同學互動。
到小學高年級時,班上女孩們總是集中在文武全才,
段考爭前三名每次必定贏我,也是田徑校隊主將的雅弦身邊。
她對於我孤僻離群的態度一直頗有微詞,後來乾脆在班上活動孤立我。
唯一還會關心我,希望我多參與團體互動的,
只剩平時看似冷漠,但一抹淺笑即能迎來薰風的天秤座女孩黃曉翊。
記得五年級期初重新編班時,她在自我介紹時這麼說:
「我的名字有點男孩子氣,如果大家在名單上看到我的名字時,別把我誤認為男生喔。」
或許是我與她的名字有一字完全相同,也帶著中性的氣息,
以此為話題開端,我們成為常常互相分享書海中風景的好友。
我從小就對史哲與科普這類,能帶我逃離家暴陰影,
讓我徹底沉浸在另個世界中的書籍涉略甚廣。
曉翊是雙親由加拿大送回臺學中文的,則喜歡外籍作家作品的中文譯本。
在那個解嚴後不久的年代,作業簿封底還寫著:
「當個勤勤奮奮的好學生,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的時代。
曉翊推薦給我的外國作家作品,啟蒙我對歐美自由理性主義思想的理解。
再加上當時竹科實中附小的教師,也有許多是歐美歸國華僑。
這大大影響了我任教八年期間的教學風格,
使我從來不逼學生反覆背誦課文,也不罰學生重複抄寫錯誤。
而是在訂正時把自己的思路,用自己的表達方式註記在旁或另寫筆記。
但由於這種方式不會浪費學生太多的時間,
結果學生後來都被使用傳統處罰背誦、抄寫方式的老師,佔去大量的回家作業時間。
而我又從來不體罰學生,結果就是沒有學生願意花時間寫我的作業。
這是我的失誤,但也使我思考彌補的方案,
最後才讓我有動力在任教期間,完成國中自然領域三科八冊的邏輯圖講義。
我在寫書時,總是想起國小時的幾位恩師,還有推薦給我思想啟蒙書籍的曉翊。
竹科實中的幼稚園、國小、國中三個部門,當時是採特殊學區抽籤制入學的,
有資格抽籤的只有新竹科學園區的員工子女,以及當初工業區建立時被迫遷村的當地人。
我幼稚園大班時才搬到新竹,當時沒有抽中。但國小一年級時即抽中入學待了整整六年。
國小將畢業前,我和曉翊聊起未來有沒有機會抽中國中部名額時,
由於國中部班數遠少於國小部,我對於即將來臨的分離有些擔心。
她安慰我,即使沒有抽中竹科實中,只要選附近學區的同一國中,我們未來還是能當同學
。
但從1996年的臺海飛彈危機開始,直到1999年的九二一大地震,
終於使當初併購我爸在竹科所開公司的德國Mannesmann集團,
失去繼續在臺灣投資的意願,決定使公司惡性倒閉。
而我爸則決定搬回臺北與我祖父母同住。
也就是說,我不只是失去抽籤入學竹科實中國中部的資格,甚至連人都不可能再留在新竹
。
但她沒有告訴我,她在國小畢業後,也要回到加拿大定居了。
在畢業典禮後,她留給我一個電子郵件地址,說是她爸的電子郵件地址,
她到加拿大之後,我可以用電子郵件聯絡她。
畢業後的那個暑假,我將搬到臺北的行李整理好後,發了一封電子郵件給曉翊的爸爸。
前段恭敬地問候長輩之後,我留了一段特別要寫給曉翊的信,希望能轉交予她。
「無論我未來去向何方,我永遠不會忘記妳把我這孤僻的書蟲,拎到了鮮甜的大蘋果上。
那從牛頓開始撥開宗教迷霧,開始象徵理性主義,結於天秤時節的智慧之果啊。
我要離開你,到那僅剩悶濕夏與冬的灰暗之都去了。」
唯一的回信,再此杳無音訊:
「我知道你的情況,也很同情你這個怪胎。
你在學校時跟我女兒的互動太過親暱了,真的非常像所謂的女同性戀,
好不容易讓她逃離你的影響,請你還是離我女兒遠一點吧,
請不要再帶壞她,也不要再連絡她了。」
我猛然想起,自己原來還是那個畸形的怪物。
我料想不到未來交往的所有對象,也都把我當成了見不得親友的怪物,
只是個在夜深人靜時,能從櫃中拿出,偶而賞玩一下,
僅剩清秀臉龐,身軀卻殘破不堪的球形關節人偶。
親友到國外定居的消息,就此成為我心中永遠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