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
《春江花月夜》開始,作為確定以何男為主角的第一部小說,我費勁心思。聽從大多
數書友的意見,程颯與何男實在不般配,所以以林麒為第一男角,給何男一個老男人作伴
侶。當然,為了確保小說的精細,本次我決定把小說寫完了再貼出來,這第一篇先給大家
看看,有什麼意見不妨提出來。
第十八部 春江花月夜
我感到身上的肌膚涼絲絲的,就如夏日午後突然下了一陣雨,說不出的暢快淋漓。空
氣中迷漫著淡淡的清新芳香,我張開眼睛,自己睡在森林裡,草尖還滴著露珠,所以沾濕
了衣衫,肌膚如浸水一般涼爽!
聽,幽幽地有女孩子在哭!
我直起身子,循聲前行,目下是一條長河,水草長長,睡蓮展開,綻出淡黃的蕊心,
原來是蓮花之香啊!
池塘之中,一個女子背對我,立於齊腰深的水中。她衣衫單薄,只是簡簡單單地披著
一件青白的長衫,被水打濕了,露出雪白的肌膚,黑髮散開,小聲抽搭著。
「姑娘,你為什麼哭呢?」
我問道。
她伸手擦擦眼淚,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踏水又前行了一步,頓時浸到了胸部。
「不要!」
……
我倏然彈起身子,張開眼簾,不規則的幾何物體漸漸明朗化,才使得我意識到,這是
一個夢罷了!
我搔搔乾枯發癢的細髮,宿醉後的腦袋越發脹痛,不禁習慣性地伸手摸向床幾邊,不
料得手的竟是一個空空如也的罐子,無奈地搖搖頭。
我就赤著腳站起來,步下床,小心翼翼地避開呈碎片狀的玻璃危險品,來到窗前,打
開窗戶,迎面撲來一陣清新的氣息!
三月的春天本來就是朝氣蓬勃的季節,小樓一夜聽罷春雨,深巷今朝飄香杏花,再回
頭打量臥室裡,到處佈滿了酒瓶子,充滿了一股濃濃的酒香味。連事實上的肇事者本人都
不禁苦笑,青春而美麗的女子居然過著如此頹廢的生活。
我胡亂抹了一把臉,披上幾件衣服,口中嚼著口香糖離開房間,去享用我的早餐——
當然只是限於我的時間觀念,此刻已經將近午時。消滅了以冠生園糕點為主要敵人的食品
之後,我沿著秦淮河沿岸踱步,曉風習習,打在臉上,細細體味只有秦淮河才可散發的南
京這座千年古都的風情。
南京,向來是一座悲情的城市,無論東晉風骨、南朝的煙雨,還是建文的靖難,民國
的舊事。充滿傷感的地方,適合我這種傷感的人。
看到一直親親我我的一對小夫妻,轉眼揮淚分離,不禁使我對於未來婚姻的惴惴不安
,突然想起來,我原來也是訂婚的女子!於是我趕忙跑到上海,獻媚似地討好程颯,別的
我沒有什麼要求,只是希望能夠靜靜地在一起。然而叫我失望的是,為了那種充斥變態與
色情的所謂的行為藝術,居然硬生生拋下未婚妻,不知所終,我大失所望,難道他不是我
的真命天子?心灰意冷之下,我渾渾噩噩來到南京,住進了一間小旅館,每日與杜康、茅
台、白蘭地等多位中外情人打情罵俏。
不知不覺中,自殺掉了整個下午的時間,晚上自然是與乙醇先生約會的功夫了。我喜
歡南京的酒吧,靜謐,絲毫沒有一絲嘈雜,除去人們低低的說話,放著我喜歡的new age音
樂,同時品茗淳厚的滋味。
大概相似愛好的同志極為容易碰面,朦朧中,我似乎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然後是熟
悉的聲音:「何小姐,我們真是有緣!」
我放下酒杯,曖昧地說道:「不如我們做個遊戲,我們來喝酒,萬一我醉了……哼哼
!」
對面的男人苦苦笑了一下:「我可不敢,上次已經害的我大出血,能夠讓酒國英豪的
何男將軍投降的人物,好像這個世界沒有誕生,或許根本不可能。」
「聰明的人,我喜歡!」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刺激,每次我見到這個人,總是覺得他越發迷人,就如一瓶蘊藏了
千年的好酒,聞一口都會醉。
「你有心事?」
他問。
我老實承認:「是的!」
他悠悠說道:「女人的心事,不是家庭就是男人。像你,我認為兩者皆不可能。」
我歎氣道:「那你就錯了,我在煩惱中,煩惱一件事情,當然我不會告訴你,因為我
還沒有醉。我奇怪,你怎麼突然跑到這邊來了,上海不是你的大本營嘛?莫不是老巢傾覆
了?」
他目光深邃地凝望著遠處,淡淡地說道:「我在懷念一位人。」
我頓時咯咯笑起來:「如斯,你總不可能為了男人而思念,定是女人,我更是奇怪了
,有什麼女人,居然能夠吸引你?」
「世界之大,自然存在這種女子!」
「哦,我可以見見她嗎?」
他露出歉意的神色:「對不起,她不再會見任何人了。」
班德瑞如霧般迷幻的夢之森林絲絲纏繞,有個聊天的夥計,喝酒更是開心,不知喝了
多少,當我婉言謝絕他的接送回到房間裡面,脫掉衣服浸在水裡,洗去一身的酒臭。
我把腦袋靠在浴缸邊,思緒陷入無比的混雜狀態,依稀之中,我似乎站在水裡,身上
披著一件薄薄的白紗,一半被水弄濕了。周邊的睡蓮悄悄開放,淡黃的花蕊釋放無數小小
的迷藥。我低下頭,月很安詳,凝練自己的光華,倒影在水中,看著自己的面龐,瓜子臉
哀愁的杏核眼,是我嗎?水很涼!……
我驀地張開眼睛,我不在水塘裡,我還在浴缸裡,溫水已經涼卻,外邊冷風陣陣吹進
來……等等,我明明記得把窗子關嚴的!
我扭過頭,頓時垮下臉,朝坐在窗沿上得意洋洋、佔足便宜的林麒冷笑道:「深更半
夜偷跑進女子的閨房窺視沐浴,是紳士的行為嗎?」
對方無恥地回答:「抱歉,我不是紳士,確切地講,衣冠禽獸不為過。」
我啞然,轉念一想,倒是蠻符合他的身份。
我白了他一眼,對於臉皮尺寸明顯超過地殼厚度的傢伙,懶於呵斥,令其速速滾開,
一言不發地拉上雨簾。
柔軟毛巾滑過皮膚的感覺類似擦拭磨紙,無節制酗酒和不規則的生活作息,即使再光
滑細膩的肌膚也會失去健康,呈現碎屑化。我輕輕歎了一口氣,穿上睡袍,簡單梳理了一
下頭髮,會見不速之客。
「深更半夜地跑來會見本美女,是不是存有不良企圖?」
林麒認真打量了一下我住宿的房間,眉頭捲起來,毫不留情地疑問道:「這是美女住
的嗎?我總以為假使美女們都沒有潔癖,也許得收拾得趕緊一點,如此邋遢,怎麼說呢?
」
面對林麒這般渾身散發魅力的男子,我喜歡虛榮,然而當下的情況尷尬不已,訕訕地
笑笑:「目前美女正處於心情的低潮期,對於外界的物質,麻木了。」
可是他後一句不禁深深刺痛了我的自尊。
「我本打算約見一位女性,時候未到,暫時過來拜訪你。」
我對自己的美貌向來自負得緊,假若他真是存心來找我,不僅無禮的舉動可以原諒,
甚至很高興有個人陪陪,結束寂寞的日子。當聽聞我不過是個路客途中巧合的一站,頓時
垮下臉來,冷冷地哼道:「哦,是嗎?我的時候亦是不多,睡眠不足有害美女的肌膚喏!
」
林麒頓時察覺自己的失言,本想道歉,空氣中佈滿負面情緒離子,他不得不訥訥離去
:「打攪了!再見!」
我氣惱地坐在床沿,不佳的心情更加糟糕,連個傾訴的對象都沒有。家中親密的妹妹
是我極好的夥伴,可是她自己也陷入深深的憂愁中,我實在不好意思打擾她。
我無聊地又喝了幾口酒,躺在床上,抱著被子,思緒漸漸地陷入虛空狀態,通過狹長
的黑暗管道,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奇怪的夢裡,半身浸在水裡,一種覓死的哀愁始終環繞
。我冷冷打了個酣戰,這是我嗎?不!這是夢,我在夢裡體會一個女人臨死前的一切。她
回憶了短暫生涯的痛苦與歡樂。幼年挨餓的胃部抽筋,少女時不肯接客慘遭老鴇的毒打,
在十六歲終於失身於一個中年男子,那身體撕裂的疼痛,更難抵擋的是心底的噁心。只有
無盡的失望與痛苦,沒有片刻歡樂的記憶,直到遇見了他……
他長的很白,高高的個子,一身寬鬆的袍子更顯瀟灑,他笑的時候更是燦爛,彷彿冬
日裡溫暖的太陽,融化了一切不快堆積的雪。
從此她的生命第一次有了存在的意義,每天伴著他讀書,或是和他的朋友們一起飲酒
作樂,迷幻中,我似乎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林麒!
我倏然驚醒,張開眼睛。此刻的房間裡,月光明媚,悄悄地撒在一角。靜謐的空間,
漂浮了如許淡黃或者雪白的小小精靈,每一個都會說話,不時地對我述說。
原來是他們在影響我啊!
他們大概是某種植物的花粉,我的身體是強烈的植物體驗花語物者,任何一株草、一
朵花、一棵樹,甚至是小小的花粉,都會攜帶周圍的情緒。但是這些小精靈的力量實在太
弱了,只有當我睡夢中,自我意識淡化,才能影響我。
我伸手捉住一個飛在我眼前的小傢伙,輕輕問道:「你們要告訴我什麼呢?你們從哪
裡來?」
小東西拚命掙扎,我放開了他,抬眼望去,林麒開啟的窗戶涼風一陣又一陣地吹來,
飄來無數小精靈。
我慢慢穿衣起身,順著涼風前行,秦淮河的不遠,有一片梨樹林,梨花盛開的時候,
千樹萬樹都是雪白的,彷彿三月裡下了大雪。當我步入林中,好像深處一個幽怨女子的懷
中,無處不在她的呼喚,無時沒有她的心聲,很容易被她的思緒感染。
我這般徘徊梨樹林中,其時漸入深夜,寒氣越發濃重,水汽凝結,霧靄瀰漫,映入淡
淡的月光,儼然人間仙境。一條若隱若現的人影踏著月色飛入林中,是林麒,他來做什麼
?莫非是約見那個傳說中的美女?連他也會心動的美女,我倒是想見見。好奇心加上妒忌
心,我隱匿在樹叢裡,靜靜注視。
林麒一身黑色的風衣,半身籠罩在霧氣裡,月光灑在他靜謐的臉龐,儀態越發迷人。
他手中拎著一把小提琴,打開盒子取出,架在肩膀上,徐徐拉起來。
梵婀琳的樂符的猶如一個個美麗的小精靈,從小提琴上讓林麒精緻的手藝創造出來,
飛舞在他身旁,到處在林子裡飛翔,圍繞在我四周,跳到耳膜裡,鑽入心中。
「《無止境的思念》!」我咀嚼了音符,品味出了聲調,這首班德瑞的名曲原本是鋼
琴協奏曲,此刻以小提琴演奏出來,思念的敘述中更帶有一股無法解開的哀愁。我凝視著
林麒,他那素來無恥、無良、無德的面龐,少見到沉靜,懷念一個人的心,真的很沉很沉
。
林麒演奏完一曲,我步出樹叢,說道:「歌曲很美,想不到你還有這一手,是不是為
了釣到年輕又不懂事的女孩子而專門學的囈?」
林麒面頰上微微露出驚愕的神情,想必是沒有料到我的出現,他說:「你怎麼來到這
裡?跟蹤我?不對,應該是事先埋伏,否則我一定會覺察。」
我白了他一眼說道:「誰叫你老是喜歡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現,那我也就在不確定的
時間不確定的地方冒出來,嚇你一跳!」
林麒微微含笑,似乎是長輩打量一個晚輩的神情,教訓道:「天色不早了,看你穿著
單薄成這副德行,小心著涼生病。」
我自然不服氣,哼地一下:「你比我大幾歲?」
林麒哈哈大笑:「比年齡誰能比得過我?大概我年齡的零頭都比你大。回去吧!」
我臉色沉下來,一言不發地離去。糟糕,何家的遺傳病路盲症發作了,走了半天我驚
訝地發現,我竟然只是在梨樹林中打轉轉,頓時慌亂起來。夜寒厚重,草叢的露水打濕了
裙子,貼在小腿上,涼颼颼的不舒服。我不禁抱緊身子,等待天明。
驀然之間,一件溫暖的外衣追上來,披到身上。我扭頭瞟過去,林麒成熟的相貌展現
在眼前,他說:「我陪你回去吧!」
倏然心中有種莫名其妙的感動,我低聲說道:「謝謝!」淚水似乎要在眼眶裡打轉,
我急忙擦擦,歎氣說道:「露水好濃啊,我睫毛上都是了呢!」
我拉緊林麒的外衣,我們倆的個子都不是很高,相差亦是不懸殊,若是家裡那隻狐狸
的衣服,幾乎可以把我整個兒裹起來。衣服好暖啊,帶有一股老男人淡淡的酒、香水、汗
水的混合味道。
走出梨樹林的時候,天色漸漸轉明,走在秦淮河邊,林麒苦笑道:「反正天亮了,估
計你也沒有心思睡覺,我們找點東西吃吧。」
我點點頭同意,所以我們在街頭找了一家小攤點,要了餛飩、油條、豆漿之類家常早
餐。一直過著糜爛的生活,向來以酒精和下酒菜為活,很久沒有吃到正常的飲食,所以嘗
到餛飩的味道,感動得幾乎流淚。
林麒笑瞇瞇地看著我吃飯,自己吃得並不多,想來是為了照顧我。他說:「我知道你
心中有一些不快,但是也不可以拿自己的身體健康開玩笑,不要再酗酒了。」
我媚然說道:「為何如此關心我,是不是對每個女孩子都是這樣愛護,欺騙她們的芳
心呢?」
林麒說道:「你說呢?」
我突然想起他要約見到絕色女子,頓時心頭湧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從他大喊:「
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說完,拂袖而去,丟下林麒一個人坐在那裡,不曉得我為何這般喜怒無常。
我這是怎麼了?我又不是林麒的女人,他約見美女醜女,干我何事,有必要斤斤計較
,像妹妹一樣醋勁大發。莫非喜歡了這個浪蕩的男子?這個念頭頓時讓我心頭動搖,我深
深地吸了一口氣,把它驅逐出腦袋,回到酒瓶展覽會的房間。
耳邊徒然響卻林麒的嘲笑,美女居住得居然如此邋遢。我立時面紅耳赤,暗自慚穢,
花了大力氣收拾一番,總算有了女孩子閨房的美觀了。到了晚上洗澡,我合上窗戶,心中
隱隱期望林麒過來偷窺,馬上拍了自己一個巴掌:何男啊何男!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墮落
了?
然而他終究沒有過來,我沉默地坐在窗沿,凝望著秦淮河兩岸的繁華,忽然想起了一
首詩,唐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念叨「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心頭頗
是落寞,夜深,那熟悉的梨樹花香與無數花粉小精靈,攜著一個女人的憂思飛來。我猛然
站起來,想見識見識,這個能夠讓林麒念念不忘女子。
我披上衣服,擔心夜裡霧水濃重,所以穿的是皮衣皮鞋,然後只帶了一隻ipod,拷上
我喜歡的new age音樂,奔赴梨樹林。
梨樹林還是那麼地寂靜,除了女子淡淡的歎息,不存任何聲響。我緩緩躺在草叢中,
合上眼睛,嘴中喃喃:「讓我看看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
伴隨了輕柔的《Dream Catcher》,我慢慢陷入無意識中,彷彿穿越千年的哀愁,尋找
彼岸盡頭的結果……
***************************************************************************
明,弘光年間,秦淮河畔。
夜月如鉤,昏暗暗地沉在西角,儼然那殘破江山的真實寫照。北面滿洲胡虜蹄子踐踏
華夏子民的呻吟聲,掩飾不住秦淮的風流。紅燈高懸,夜風瀰漫著女子的香甜脂粉味和曖
昧的嬌笑。而在這種靡靡之風下,獨有一位白衣高瘦的男子,立於玉梨樓,憑欄而望,不
禁忿忿然吟道:「秦淮歌舞幾時休,只把南京作北京!」
念到氣急敗壞之際,忍不住把手中的酒杯狠狠擲在地上,?裡啪啦的碎片聲。隨之溫香
軟玉靠在背脊上,輕輕安慰道:「相公不要生氣,氣壞了身子,獨得奸人們高興。」
男子輕輕地把手按在溫香軟玉上,猶如無意識呻吟一般,淡淡說道:「還是我的林紓
貼心。」
背後溫香軟玉,便是秦淮名妓林紓,雖不及李香君、柳如是名聲顯赫,也是詩書琴畫
歌舞樣樣精通。這女子性情上卻豪爽俠氣,著實逗人喜愛。她年紀輕輕,仗義豪爽又知風
雅,擅辨忠奸,是以玉梨樓的客人多半是些文人雅士和正直忠耿之臣。一日汝南才子靳宦
來喝悶酒,高高的個子,白白的肌膚,卓越的才氣,堅貞的品德,不禁吸引了林紓,兩人
終一見鍾情。
遠遠水裡飄來一隻小舟,與秦淮河中織彩畫舫格格不入,說來也奇怪,這小小的一隻
船,理應對畫舫避之不及,否則有沉沒之危險。然而卻是那畫舫,一旦碰到小舟,莫名其
妙地推開。有的無當浪子看得奇了,存心滋事湊上去,想撞沉小船。哪知?宕一下,畫舫前
端微微下移,竟然漏水了,頓時浪子們面如土色,紛紛逃命去。
靳宦大喜,高聲叫道:「是林兄來了嗎?」
那小舟裡鑽出一個男子,也是白衣一身,但是這白衣寬寬的披在身上,一頭長髮沒有
束編,隨意地披在肩頭,卻有一股魏晉狂人的味道。
小舟靠了玉梨樓駁岸,那男子跳下小舟,登台入欄。靳宦高興地拉住那男子的手,介
紹說道:「來來,林兄,這是我的紅粉知己——林紓?」
林紓行了個萬福,低眉細語:「林紓見過林公子。」
那男子眉頭微微一撼,說道:「哦,你也姓林?我也是,我單名麒,草字遠情。」
林紓說道:「小女子生下來連個名字都沒有,權是跟了媽媽的姓,那及得林公子顯明
。」
林麒也不多說,與靳宦一起坐下飲酒作樂,酒過三巡,兩人胡說八道起來,林麒叫道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林紓微微變顏色,這不是當著和尚面罵禿子嗎?連靳宦也看不下去,這欲替林麒掩飾
,那林麒自己說道:「林紓姑娘,我卻不是罵你。這男人的節操,有時根本不如女子。」
林紓稍微有點恢復,聽那林麒繼續說道:「世人都說著大漢奸吳三桂勾結滿洲韃子入
關,是為了一介女子陳圓圓。我看不見得,只不過是那狗賊自己尋的一個借口,把責任推
到女子身上。你看這種男人,實在連女子都不如。」
林紓坦然接受說道:「多謝林公子為天下女子辯白。」
然後他拍拍靳宦的肩膀說道:「靳宦老弟,這次從揚州過來,我看大明危在旦夕!」
靳宦大吃一驚,問道:「何說起?」
林麒慢慢說道:「史閣部,是信臣卻非能臣,要他受大明門戶要害,實在叫人擔憂。
假若有國破之日,你當如何?」
靳宦變色,正義凜然說道:「隨無文丞相之堅韌毅力,卻有陸大夫之殉國決心。」
林紓細細凝望著靳宦,這就是自己最欣賞心愛男人的一點。
林麒說道:「甚好,所以我才結交你這個朋友!」
不幾日,靳宦因為前些時候,聯合江南義士陳貞慧、吳應箕等人,作了「留都防亂揭
」,對馬士英的陰謀大揭露,得罪了這人,竟被陷害,逐到安慶。臨別之際,不得不拜託
林麒:「林兄,我的知己林紓就托你照顧了。不念在我們多年交往,也得念在你們是同宗
的份上。」
林麒淡淡地說道:「我定然不會辜負靳兄的囑托,請放心!」
哪知待到靳宦沿長江西去之後,林麒這番冠冕堂皇的話方才說完,轉眼就人影不見了
。林紓恨得牙咬咬,心中暗罵:這個男子,平日裡嘴上說得大義凜然,一到關鍵時刻,頓
時成了縮頭烏龜,畏縮不前。
林紓乃是靳宦紅顏知己,世人皆知,馬士英逮不住靳宦,一怒之下把氣全部撒在她身
上,嚴令南京守備將軍查封玉梨樓,捕來林紓,倒是要瞧瞧這個女子如何德行!這下立即
惹翻一幫清流,日日寫帖子諷刺馬士英墮落連女子都不如,是以才會對一介樂坊女子大動
干戈,又叫茶館的說書藝人傳出去。馬士英自詡為名士,臉面掛不住,只好作罷了。暗地
裡卻招了一幫地痞流氓,夜夜在玉梨樓前鼓噪,林紓不勝其煩,亦是無可奈何,玉梨樓門
口羅雀。
這樣過了數日,林紓只能蝸居於玉梨樓內,每日把縷縷思念化作紙上文字,托人轉交
給遠在安慶的靳宦,雖然始終杳無音訊,心中始終有著一絲牽掛。忽然,那些嘈雜的地痞
叫罵聲、淫笑聲倏然止住,彷彿一下子陷入寂靜的黑夜。
林紓正在暗自奇怪,忽然又傳來人類慘遭毆打的嗥叫,片刻腳步聲嘩啦啦,稀了。有
人大聲敲門道:「有人嗎?」
林紓聽到,則是林麒的聲音,心中不快,這個大言不慚的傢伙此刻還敢過來,便不去
開門。過了半盞茶時間,驀地眼前一花,玉梨樓憑欄上倏然多了林麒這個人。林紓一呆,
她心思敏捷,立時猜到林麒或許是遊俠一類,街頭的流氓便是他打跑。
林麒瞅見林紓,說道:「我怎麼奇怪,我一別數日,玉梨樓居然閉門了,原來是馬士
英這傢伙作祟,我已經打跑了那些地痞,你不必再擔心。」
林紓雖然對其不滿,但是也不能在臉頰上顯示出來,於是沖了茶,冷冷地說道:「林
公子,請!」
林麒一怔,之前為了表示尊敬,一直都是稱呼他的字遠情,這時直呼其名,由此可見
非常不滿,因笑道:「你一定是在埋怨我,怨我違背靳宦老弟的囑托,私下裡不見了。其
實我尚且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不得不離去。但是我還托了一幫清流的朋友照顧著你。」
林紓聽他說話誠懇,從前交往下來亦是如此,信了八九成,說道:「那是小女子錯怪
遠情公子了,請多多包涵!」
林麒淡然一笑:「無妨……」扭頭見茶水青青,不禁歎息說道:「茶能使人清,我卻
恨不能濁。紓妹妹,拿酒來!」
林紓素來遇到的都是樂觀開朗,瀟灑大方的林麒,何時感受到如此落寞惆悵?還是因
言令小廝捧來上好女兒紅。
林麒喝著悶酒,凝視著遠方的天際,神情之間,越發有種無奈的感覺,林紓禁不住問
道:「遠情公子,莫非你有何心事?」
林麒倒了一口酒說道:「你可知,我這幾日去了哪裡?」
林紓搖搖頭,卻猜度道:「妾身想,遠情公子一身好功夫,獨不會浪費,定是用在了
家國天下大事上!」
林麒大笑道:「卻是也不錯,我這幾日都在揚州!揚州——淪陷了!」
揚州淪陷——四個字猶如四道驚雷,震落了侍酒的林紓,她呆呆地說道:「揚州淪陷
?那——金陵危已!」
林麒說道:「正是,史閣部率全城軍民血戰數日,終城破殉國。那胡清酋首多鐸,因
傷亡慘重,竟下令屠城十日!如此暴虐,必不得好報!」
揚州陷落,屠城十日的消息如同一陣帶著血腥的黑色的旋風,刮遍整個金陵城內,頓
時人心惶惶,秦淮河再也無往日的繁華。南京無險可守,待到胡清南下,弘光朝廷至皇帝
以下竟然忙不迭地向異族胡人投降,平日裡把自己吹得岳武穆文少保一般的士人清流,紛
紛剃頭豎起鼠尾辨,向新主子獻媚。居然還是那奸相馬士英還有骨氣,逃出南京城。後被
逮住,痛罵胡清酋長,終慘遭殺害。
胡清見南京還算是識相,倒也不多干涉,解了投降的弘光皇帝和原崇禎太子北上邀功
,日後二人都被絞殺,朱明宗室完了。南京城不日恢復往日的平靜,似乎亡天下大事與己
無關,依舊夜夜笙歌,獨是多了許多翹辮子的男子,實為五千年漢人之恥!
那胡清兵士、街頭流氓不時過來騷擾,玉梨樓有林麒坐鎮,倒是安穩,林紓卻無心營
生,早聽說安慶也陷落,時時擔憂著靳宦的安危,一日終於哀求林麒,請他遠赴安慶,探
詢靳宦的近況。林麒歎道:「我極為擔心靳宦老弟啊!」
林紓大駭:「莫不是靳宦有了安危?」
林麒說道:「倒不是這點。靳宦其人,我是瞭解地很,他難堪大任,非個吃苦的料。
當時得罪了馬士英,何不面對面堂堂正正對抗,卻遠逃他鄉呢?我實在擔心,亂世之中,
他做了有失讀書人節氣的事情。」
林紓搖搖頭,喃喃自語:「不會,不會!」
林麒歎了一口氣,安慰一番,便立即起身前去安慶。
於是林紓日日巴望林麒捎來靳宦的消息,又恐噩耗,心裡發怵。玉梨樓早已歇業,林
紓怕靳宦有朝一日歸來,瞧見朱門緊鎖,失望而去。所以掛了紅燈示意尚且有人居住。她
夜夜憑欄調懷,口中念叨唐人張若虛之春江花月夜,當吟到「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
滿江樹」,感念離別相思之苦,不禁黯然淚下,忽而有人接口道:「玉梨一笑春滿樓!」
林紓先是一怔,隨後大喜過望。此個詩句,卻是靳宦與她調笑時胡謅,向來只有兩人
曉得,豈不是靳宦回來了?
林紓來不及吩咐下人,自己急急忙忙奔下樓,開了門,但見靳宦矗立風中,消瘦如許
,依舊笑容不改。林紓鼻子一酸,撲上去摟住靳宦,眼淚頓時嘩嘩落下。靳宦含笑安慰道
:「我都好端端的,哭什麼呢?還不讓我先進去喝口熱茶?」
林紓放開靳宦,抹抹眼淚,領了靳宦上樓,服侍他更衣。時近深秋,靳宦披著一件斗
篷,頂上乃是流行的瓜皮帽。林紓初始毫不在意,待到靳宦摘去瓜皮帽,露出光溜溜的一
顆前額,頂上竟然如女子一般梳了一條辮子。
林紓倏然吃了一驚,吃吃問道:「你……啊!是不是為了通過胡人的關卡,不得不打
扮這般模樣?」
卻聽靳宦毫不以為然地說道:「這天下大變,皇上都降了,鹿鼎歸於大清,眾望所歸
,我只是識時務為俊傑罷了。紓兒,現我做了大官,等天下平定,便娶了你過門,好不好
?」
林紓咄咄質問道:「相公不是曾經發誓,要如文丞相一般,為大明守節,不事異族?
」
靳宦歎氣道:「事不由人,我若不降了,此刻還能再看到你麼?便是如候朝宗這般天
下聞名的士人,都降了大清!」
林紓淚水潸然落下,悔恨、失望,猶如毒藥一樣腐蝕著心。林紓出身樂屬,身份低微
,結交的不少士人才子都重名節,由此她也以品德相人。平日裡靳宦大義凜然,不畏強暴
,敢於鬥爭奸相!哪知到了關鍵時刻,居然是個怕死鬼、懦夫!
「遠情公子,我恨沒有聽你……」
靳宦聽到林麒的字,猛然臉色變了變,扯住林紓的手,喝問道:「你說什麼?沒有聽
林麒的?原來如此,我知道了,原來林麒這個惡棍,挑撥其中,你這不知羞恥的婊子,就
和他勾搭在一起!哼!不要臉!」
靳宦一把推倒林紓,一步步地踏步,臉上忽明忽暗,恨恨念叨:「林麒,你這個傢伙
,我定然不會饒你!」聽口氣,似乎兩人已經會面過,而且林麒對他有過極大的羞辱。
待靳宦怒氣沖沖地步出玉梨樓,不多時來了一批軍士,埋伏在玉梨樓周邊暗處,想是
料定林麒不會放手林紓,要下套捉拿。
林紓躺在地板上,臉頰火辣辣的疼痛,方才推拉之間,不慎撞到茶几。然而更痛的是
心,自己心愛的人不僅違背了誓約,尚且罵道了自己最忌諱的詞彙,傷口越來越大,滴著
血。
林紓抬起頭,一陣淒涼的秋風,攜著蕭瑟吹過耳邊的髮髻,她四顧茫然,竟然死氣沉
沉的一片!方才靳宦的話,此刻玉梨樓周邊的佈局她是瞧見的一清二楚。
「遠情公子,小女子必然不能拖累你!」
林紓緩緩地直起身子,褪下外衣,只餘一件薄薄的長衫,坐在梳妝台上,揭開髮髻,
細細地梳理。臉上的妝破了,於是毛巾蘸水擦去之後,以胭脂白粉小心翼翼地掩飾,塗了
鮮紅的唇,鏡中清白的麗人,還是自己麼?
當李香君血染桃花扇之際,林紓慢慢地步下秦淮河,秋水冰涼,浸濕了衣衫,貼在身
上寒徹透骨。林紓低頭,凝視著水中的自己,月色恬靜,猶如月中仙女。她緩緩地閉上眼
眸,淚水沿著面頰落下。
就讓這乾淨的水,洗滌自身的罪孽吧……
***************************************************************************
好涼啊!
我倏然張開眼睛,直起半身,春天夜裡霧靄濃密,露水濕透了我的衣衫,寒冷萬分,
忍不住兢兢打個寒戰。眺望遠處,卻是林麒守在一邊,倚靠梨樹,淡淡地端詳我。
「我……約見了你的女子!我為她的悲慘命運感到惋惜。」
林麒笑笑:「你看到並非悲劇的最終章,你想聽聽她最後的結局嗎?」
我一愣,想不到林紓的故事沒有完結。
「其實林紓出身太湖漁民家中,自幼水性極佳,她借水遁逃離了靳宦的監視,世人只
道烈女為國殉身。我後來找到了她,與她一同生活大概十年,林紓終因感染風寒過世。我
念及她喜愛梨花的清白,把她火化之後,骨灰埋入梨樹林中。百多年來,林紓化身梨樹林
的守護靈,待到梨花盛開的時節,風中飄滿了她的幽怨,我便過來陪伴她。三百多年來,
你是除我之外第一個聽過她故事的人。」
我站起來,林麒過來,溫柔地剝下我濕透的外衣,把他的披在我身上。
「我送你回去?」
「不,我自己一個回去。我想靜靜,你陪著她吧!」
我認識林麒多時,在我想來,他是一個無根的浪子,聽說了林紓的傾訴,我感到林麒
也有深情的一面。然而我為何如此關注林紓,她與我有什麼關係?我們之間唯一的羈縻便
是林麒,我在意的是他。
算了,我幾乎也是一個待嫁之身,不能出牆。
我慢慢地踱步回去,事先早有準備,在各關鍵點打上記號,是以一路上沒有迷路。回
到房間,忽然感覺有點異樣,當吱啊地門打開,一隻黑貓跳出來,然後撲通一聲,意外出
現的程颯跪在我跟前,他伸手摟住我,由於他是個高個的男子,幾乎超出我一個半頭,即
使跪下,也能抱住我的胸部。
「對不起,我實在是太疏忽你了,讓你生氣了!原諒我吧!」
沉湎於變態與非人類藝術的程颯居然會如此苦苦哀求的方式,或許是熟悉我的阿姨出
的主意,她不想我們鬧矛盾。
我閉上眼睛,緩緩說道:「我累了,讓我靜靜地想,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案。」
我在猶豫,我在徘徊。黑貓好奇地盯著我,不知我心中所想,我也不曉得我在想什麼
。當我起開眼眸,遠處秦淮河水流淌,一輪彎月皎皎,好一曲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