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天舞--失落帝都的記憶:子晟(三)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3-21 16:25:26
(五)
  重回帝都,已近八月中秋。
  將進城的時候,遙遙望見碧山。心念一動,便命其餘人先回城,只餘黎順駕一輛馬車
,折轉方向,去了御苑。
  正是桂花開的時節。遠遠地,馥郁的香氣便已隨風而來。
  我讓黎順守在山下,自己取過一管常隨身的洞簫,信步往山上走去。
  山林極靜,只有微微的風聲,和偶爾的幾聲鳥鳴。踏著厚厚的落葉,拾階而上,沙沙
的腳步聲聽來格外清晰。小徑的兩旁,滿是桂花樹,嬌黃的桂花如漫天星子般綴滿碧葉間
,抑或一兩株火紅的楓樹,突兀地閃出。時而有花枝探出路旁,我也懶得用手去推,任由
它們從我臉上輕輕掃過。那一瞬間,會有格外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
  心也極靜。塵世的俗事似乎全都漸漸遠去,恍惚間有種錯覺,彷彿我正跟隨著二十多
年前那個傾城的女子。
  轉過一道山彎,落桂亭便在眼前了。
  我發覺它只是一座極樸素的石亭,柱石陳舊,已經有些斑駁。我想像我的母親當年如
何走到這裡,如何望見亭中吹簫的少年,那少年聽見腳步聲,抬起頭……
  少年抬起頭,卻是父親臨終前形如枯木的臉。
  我冷不丁打了個寒戰。
  四下裡望望,陽光明媚,微風習習,樹影輕搖。
  方纔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依著石柱,在亭欄上坐下來。舉起洞簫的剎那,忍不住想,當我抬起頭的時候,不
知可也會看見一個傾城的女子?
  念頭一閃而過,不覺啞然失笑。
  興之所致,隨意吹了幾曲,總有些莫明的悵然。
  近來一人獨處時,常有這樣的感覺,空落落的,好像缺失了什麼似的。
  我回到帝都已有三年,然而回想起這三年的時光,卻恍恍惚惚。有時我在心裡問自己
,當初離開北荒,所懷的種種期翼,算不算已經得到了呢?
  應該算是吧。
  想了很久,還是這麼覺得。就算不是完全,也已得到了大半。
  但既然如此,為何感覺還是如此空虛,與當初並無不同?甚至猶有過之。
  是不是在好不容易填滿了這一塊的時候,卻又失去了另一塊?
  我不由得歎了口氣。
  一片枯葉隨風而起,打在我的衣擺上,發出乾脆的破裂聲。我從凌亂的思緒中驚醒。
抬起頭時,我看見前方桂樹底下,站著一個女子。
  輕風拂過,女子衣袂飄動,星星點點的桂花如細雨般從她身前身後飄落。那一瞬間,
我幾乎確信自己已經不在塵世。
  她是如此地美麗,如此地沉靜,恍若秋日的湖水。
  我站起來,朝她走去,有如身不由己地,走向自己的宿命。
  女子略顯驚惶地向後退了一步,卻又站住,然後微微一笑,說道:「公子雅奏。」
  她的微笑,令我回過神來。抬頭望一望依舊耀眼的陽光,原來我還在塵世。
  我躬身施禮:「偶爾遊戲,有擾清聽了。」
  停了停,我又問:「姑娘是來賞桂的嗎?」
  她點點頭:「正是。」
  我便笑笑,說:「我也是。偶然路過,忽然就想上來走走。」
  女子沒有說話,她望著我,神情若有所思。
  她的一雙眼眸,專注而智慧,我忽然覺得她很面熟,我想我以前一定是見過她的。只
是那是前世,還是夢中?
  我脫口而出:「我再吹一曲,請姑娘品評,可好?」
  女子彷彿突然驚醒,她略帶羞澀地一笑,說:「好。」
  我開始吹奏,正是那支秋江月。
  她的神情重又變得專注。我看見她眼中起伏的情感,正與我的心潮一般無二。甚至我
已不需要再看她,也能感覺到她眼底的神情,每一絲微妙的變化。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片刻前我還覺得體內缺失了一大塊,此刻卻像是已然找到了契合。
  一曲終了。
  我定一定神,問她:「姑娘覺得如何?」
  她清清淡淡地回答:「公子這曲秋江月,清雅絕俗。只可惜此刻有日無月,有簫無琴
,美中不足。」
  聽她這樣說,我便知道她極精音律。換作是我,大約也會如此回答。但她並不知道,
我吹奏此曲的真正原因。
  一個念頭從心頭閃過,未經理智思忖,我已然脫口而出:「家父與家母相識的時候,
家父也正吹的這支秋江月。姑娘——」我向前邁出一步,正正地注視著她說:「如果此刻
有琴,姑娘可願與我合奏?」
  她大吃一驚。
  然後她深思地看著我,從她的眼底,我已經看到了呼之欲出的回答。
  但,只在一霎那,她突然地退縮。
  她神情慌張地看看天,說:「出來得太久,我該回去了。」便轉身離去。
  我急忙追上,大聲地問道:「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她恍若未聞,急匆匆的腳步便如同逃走一般,片刻便轉過山彎,不見了蹤影。
  我呆呆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這女子,無論是出現,還是離去,都像夢幻般地不真實

  不知過了多久,我慢慢地退回亭中,重又坐下。我想要吹簫,總覺得一曲終了,也許
她又會出現在眼前。然而吹了幾聲,斷斷續續,總也不成曲調。
  我煩躁地甩開那管簫。
  碧藍的天空中,白雲悠悠地飄過,我的心緒便也悠悠地,似動似靜。眼前仍是那女子
的身影,一顰一笑,如此清晰而真實。
  那不是夢幻。
  我在落桂亭坐了很久,直到重新心靜下來。
  然後我慢慢地往山下走去。
  這個時候,我已恢復了冷靜思考的能力。我很快想到,那女子衣飾華貴,且能出現在
碧山,必定是皇族中人——
  我猛地停下腳步。
  整個人像是陡然下墜,四肢漸漸變得冰涼。
  心裡卻有種啼笑皆非的錯愕感覺,我終於意識到,宿命是多麼完美地輪轉了一圈。
  我的確見過那個女子。
  既不是在前世,也不是在夢裡,而是在儲帝的書房中,那幅畫像上。
  她與那畫像中的女子是如此相像,如出一轍。
  我明白了她的身份,原來她就是甄慧,我的表妹,東府的公主。
  儲帝承桓未來的皇妃。
  
  
  回到府中,我先去看望母親。
  如雲站在院子裡,正仔細地從桂樹枝頭採下桂花,裝在布袋裡。
  我看了一會,不得要領,便叫了她一聲:「如雲!」
  她微微吃了一驚,回過頭來看見是我,笑著說:「原來是王爺回來了。」
  我問她:「你在作甚麼?」
  她說:「王妃前幾日說起桂花糖。我從來沒做過這個,所以想採些桂花,做了試試看
。」
  母親喜歡清靜,她跟前只有如雲一個服侍。母親的起居都是如雲一手照料,看她整日
忙裡忙外,很是辛苦,她自己倒像是樂在其中的模樣。
  我說:「難為你,總是這樣周到。」
  如雲十分認真地回答:「王妃對我的恩情,我侍奉她一輩子也報答不了。」
  她總是這樣說,我也不甚清楚母親到底對她有什麼恩情,只模模糊糊記得一點她好像
是母親從街頭揀來的。我無意追問,便笑了笑,轉身往屋裡走。
  「王爺!」如雲輕聲叫住我,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唇邊按了按,說:「王妃睡著了。」
  我點點頭,放輕了腳步。
  母親躺在裡屋的繡榻上熟睡著,榻前薰著檀香,香煙裊裊地升起來,母親恬靜的面容
便隱在青煙後面,看起來有些飄渺不定。
  看見她的一瞬間,我想我是真的明白,父親當初為何會做那樣的選擇。
  我想起桂花樹下的女子。
  便忍不住問自己,我會不會也有同樣的勇氣?
  母親微微動了一下,我看見她的嘴角往上勾起,彷彿是一個微笑。
  母親很少笑,即使在她笑的時候,我也總覺得她眼底深處有一層淡淡的悲哀。
  可是,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很喜歡熱鬧,也很喜歡笑。我還記得她笑起來,就
像春日的陽光一樣,那麼溫暖,那麼明媚,沒有一絲的陰霾。
  我記得那時父親總是癡癡地望著她的笑顏,彷彿只要那樣看著她,幾百年幾千年便可
以過去。
  是從何時起,一切都變得不同?
  母親臉上沒有了笑容,父親也不再那樣看著她。
  他甚至很怕看見她,但我知道,其實他很想看見她。兩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使他痛苦
不堪。
  這種痛苦,至死方休。
  我彷彿從父親形容枯槁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倘若我做出了同樣的選擇,一定
也會有和他一樣的命運。
  不由驚出一身冷汗。
  不寒而慄的感覺令我清醒,我像是一個剛從懸崖邊退回來的人,後怕地望著那個差點
吞噬我的深淵。
  我的父親當初能有那樣的勇氣,或許是因為他並未預見他的未來。如果生命再來一次
,如果他能夠預見他的人生,他是否還會那樣做?
  我不能確定父親的想法,但我很清楚我自己的決定。
  
  
  晚間,進宮去見儲帝。
  他比兩月前又顯清減,想必十分辛勞。見到我,欣慰之色溢於言表。
  我卻總有些不是滋味,覺得刺心,也有幾分心虛。
  說不到三五句話,他忽然留神看我,「子晟,你好像很累?」
  我連忙說:「沒有什麼。」
  他想了想,含笑說道:「也難怪你,一路風塵,還沒有好好歇息過。這樣吧,去見一
見祖皇,你便早些回府去歇著吧。」
  我微感負疚,便問:「方纔儲帝不是說有要緊事商議?」
  他略為猶豫,隨即笑笑,說:「也不在這一天。今日你且回去歇息,那件事我們明天
再談。」
  說完,便引我同去見天帝。
  我們出了東宮。走過錯落的宮宇,週遭一如既往地寂靜。偶爾遇見幾個宮人,全都是
悄無聲息,連走路也沒有半點聲響。偌大的天宮,散發著一種了無生氣的陰沉氣息。
  我向來不喜歡入夜之後的天宮,但今天卻感覺有些不同。
  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她就在這宮中的某個地方。
  想到她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心裡還是有些異樣。
  但至少勉強能維持著平靜。既然我們之間什麼也不可能發生,我又何須多傷神?
  御花園中,只有閱清閣一處燈火。恰是月上東山的時候,雖未到十五,然而七分滿的
秋月,映著池水,顯得清幽無倫。
  遠遠望見窗畔,天帝的身影,連忙收拾起心神,凝神靜思該奏對的話。
  門口的宮人向裡傳報:「儲帝和白王來了。」
  我正一正容,隨儲帝趨前——
  卻在粹不及防之間,又看見了她。
  其實我早已經想到,她是我的表妹,又住在宮中,往後免不了時常會遇見。卻沒有想
到,是這麼快的事情。
  還來不及準備好,就這樣又見面了。
  默默地對視一眼,日間的情景宛若游魚般晃過,可是什麼也不能表現出來。心照不宣
地,就像誰也不認識誰。
  儲帝笑道:「你們還未見過吧?」便為我們引見。
  我笑笑,說:「不,我們已經見過了。」
  儲帝詫異地看我:「什麼時候?」
  我說:「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
  儲帝啞然失笑:「竟有這麼巧的事!」
  「是啊。」我看看她,淡淡地一笑,「是挺巧的。」
  「可不是?」天帝忽然插口,「真巧!」
  他這樣說的時候,一直注視著甄慧,目光出奇地柔和慈愛。
  我上前給他行禮。他轉回來看著我,眼神便又變得冷靜起來。
  坐定之後,我將鹿州平亂的經過述說一遍。其實這些事情我在信中早已說過,只是還
有些細節,需要解釋一番。
  談論完,天帝和儲帝都默然不語,各自沉吟。
  我看見甄慧在一旁悄悄地望著我,卻在我也望向她的剎那,迅速地轉開了目光。
  我不由呆了呆。
  忽然聽見天帝在問:「我聽說你身邊有一個叫胡山的謀士?」
  我一驚。如今也有不少人知道胡山在我身邊,可天帝為何會特意提起?我狐疑地抬眼
,我的祖父神色平靜,看不出任何端倪。我只好說:「是。他在北荒的時候,就已經幫過
孫兒很多忙。」
  天帝又問:「他是鹿州有名的智者,怎麼又會去北荒幫你的忙?」
  我說:「他在鹿州得罪了人,避到了北荒。」
  天帝笑了,「原來如此!」頓了頓,他彷彿隨口又說:「那麼,這次回鹿州,必定可
以揚眉吐氣了。」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不,因為有這層恩怨在,孫兒沒有請他同去。」
  天帝看著我,臉上笑容依舊,然而我覺察他眼中有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過。
  然後他轉向甄慧,「慧兒,你看,我剛說過有簫才好,簫就來了。」
  她好像很緊張,她問:「在哪裡?」
  天帝指著我說:「就是他。」
  她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卻沒有說話。
  天帝對我說:「慧兒的琴很不錯,你們琴簫合奏一曲如何?」
  我心中一動,躬身領命。
  宮人將簫奉上,我便問:「慧妹妹想奏哪一曲?」
  她說:「白王定吧。」
  我抬起頭,窗外清輝流瀉,我說:「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
  天帝拊掌叫好,他看著儲帝說:「你們沒來的時候慧兒奏的正是這支『秋江月』,你
們一來就給打斷了,現在正好可以聽完。」
  儲帝神情淡然,微笑道:「正好,我也可一飽耳福。」
  我默然片刻,不再遲疑。
  簫聲一起,琴音立刻相隨,分毫不差。
  我在心裡不斷提醒自己,萬不能在此時忘情。然而樂音之中,我的理智迅速遠去。我
彷彿與塵世暫別,然後緩步移向夜空。在天外,我終於能與生命的另一部分契合。
  那是我從未經歷過的美妙感覺,那一刻,我的生命完滿無缺。
  我不由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悠長歎息。
  只可惜,這完滿只在瞬間。
  曲聲終了,我與她目光膠著,彼此的心意,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理智也在同時回歸。
  我看見她毅然決然地轉開臉,遲疑片刻之後,她終於將目光投向儲帝。
  一霎時,我心痛如割。
  嫉恨,像毒蛇一樣,用它們尖銳的牙齒瘋狂噬咬著我的心。
  我本以為我可以平靜面對,原來不過是自欺欺人。也許,是我太高估了自己。在這件
事上,我原本就身不由己。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
  我吐了又吐,胃裡如翻江倒海般難受,可這些都微不足道。我只是希望在酩酊大醉的
時候,我能夠擺脫心中那個糾纏不清的身影。
  我如此渴望,卻又必須放棄的人。
  然而,當我的意識終於漸漸模糊,週遭的一切都漸漸遠去,卻惟有那個身影,比任何
時候都要清晰。
  為什麼呢?
  我生平第一次怨天尤人,為什麼要給我安排這樣的命運?
  「為什麼?」
  恍惚間,我彷彿看著她問。
  她注視我良久,然後輕輕歎了口氣。
  我凝視她沉靜的臉,我喃喃地問她:「為什麼你還能如此平靜?在你這樣折磨我之後
!」
  「你醉了。」
  她的手,溫柔地撫上我的臉,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汗珠。
  我捉住她的手,猛地將她帶入我懷中。
  她驚叫著,在我懷中用力掙扎。
  我將她壓在我的身下,我看著她美麗而驚惶的臉,我看見她眼底的恐懼,我有些不忍
心。可是我卻無法控制自己。
  我狂亂地吻她、撕扯她的衣裳。
  她已經放棄了掙扎,在我身下無助地顫抖,我感覺冰涼的水珠從她臉上淌下來。
  我停下來,然後我說:「我知道你不屬於我,明天我一定會放你走。可是今晚,你別
走,留下來陪我。只有今晚。明天……明天我一定……」
  我說不下去。
  我抱住她溫暖而柔軟的身體,我顫抖地撫摸著她,只有今晚她是屬於我的。
  只有今晚。
  莫明的恨意驀然而至,我覺得自己像是在摧殘她。我聽見她在我身下痛呼落淚,快感
和劇痛同時湧上心頭,然而我卻無法停止。彷彿只有這種辦法,能讓我暫時解脫。
  我終於徹底失去了意識。
  最後看到的景象,是她絕望的眼神。
  
  我醒來時,只覺得頭疼欲裂。
  過了好久,我才漸漸回憶起昨夜的情景,然而那些事若真若幻,模糊不清。
  我的枕邊,殘留著女子淡淡的脂粉香氣,讓我明白,那不完全是夢。
  可那是誰呢?
  內侍們進來替我穿戴。我看見黎順時不時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我。我便把他叫到一邊
,問他:「昨夜誰在我房中?」
  黎順小心翼翼地瞟我一眼,答非所問地說:「昨夜王爺醉得很厲害……」
  我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問你她是誰?」
  黎順小聲說:「是如雲。」
  我吃了一驚,「她怎麼會到我房裡來?」
  黎順說:「是王妃知道王爺喝醉了,所以叫她過來看看的。」
  「她回去了?」
  黎順點點頭:「是,一早就回到王妃那邊去了。」
  我吃力地用手揉著太陽穴。我深知母親對如雲有著幾近母女般的疼愛,她若知道了這
件事,會怎樣呢?想了好一會,我吩咐黎順:「去看看我娘起來了沒有?」
  其實我知道,母親總是習慣早起。
  我走進她屋子的時候,她獨自坐在窗邊。
  覺察到我進來,她回頭瞥我一眼,便又一語不發地轉過身去。
  我明白她一定已經知道了。我走到她身邊,跪下來,說:「娘,是我錯了。」
  可是她恍若未聞。
  我又說:「娘,你別生氣了,我以後一定會好好補償她的。」
  母親回過頭看看我,淡淡地說:「你拿什麼補償給她呢?你以為她想要的,你能夠給
得了她麼?」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可是她的語氣卻讓我有些驚惶。
  我說:「娘,你要是生氣,就打我、罵我好了,不要憋在心裡,那樣很難過的。」
  這是我小時候常用的辦法,每當我惹她生氣的時候,我就會這樣說,然後她就會拍拍
我的頭,忍不住地笑了。
  果然,母親微笑了。她輕輕拍了拍我的頭,正像是我小的時候她經常作的那樣。
  然而她眼底卻有一抹淡淡的無奈和悲哀,她看著我,說:「傻孩子,憋得心裡難過的
人,是你自己吧?」
(六)
  本想稱病不朝,但猶豫良久,還是強打起精神入宮。
  儲帝正在等我。一見我去,便引我到書房,摒人密談。
  他問:「你還記得你初到帝都的那一年,向我針砭時弊,說的那些話嗎?」
  頭疼得很厲害,我吃力地回想了一下,才說:「臣弟當然記得。」
  他看著我,眼中隱隱閃著興奮的光芒,「這件事我久已想做了。我考慮了很長時間,
現在應該是時候開始了。」
  我愣了愣,然後問:「此事非同小可,儲帝打算如何著手?」
  他胸有成竹,看來確實已經想過很多遍。他說:「我要放天界的凡奴都回去下界,然
後撤換下界各州的督撫,讓凡界由凡人自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他有些奇怪,看我一眼,問:「你不贊同嗎?」
  我說:「那倒不是。只是臣弟以為,此事恐怕很難。」
  儲帝笑了笑,「我也知道這件事情很不容易辦到。可是,只要不是完全沒有成功的希
望,我總想要試試。」
  我又愣愣地看了他許久,才說:「那麼祖皇的意思呢?」
  「祖皇已經答應了。」
  是答應了,還是不置可否呢?我不由疑惑,但我沒有說什麼。
  儲帝正視我,神情殷切,「子晟,我需要你幫我!」
  我猶豫不決。未來的困難無法估量,還有,如果失敗了會如何呢?儲帝看起來好像根
本未曾考慮過。可我知道,其實他很清楚後果,只是在他淡漠的外表下,有一種我所不能
理解的執著。
  「子晟!」他凝視著我,一字一句:「只要我們同舟共濟!」
  我也凝視著他。
  他的神情真誠而坦然。
  胡山曾經對我說過:「你注定孤單一個人。」
  我也已漸漸將孤單當作了天經地義。
  可是,我聽見他說:「只要我們同舟共濟!」我卻忽然有些手足無措。
  我沉默了很久,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聽起來如同另一個人在
說:「臣弟必當竭盡全力。」
  
  我將經過告訴給胡山。他一語不發,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我,好像忽然不認得我了
似的。
  我自己也覺得奇怪,這樣衝動易感的舉動,實在不像是我的為人。
  然而更奇怪的是,我並未感到後悔。
  我說:「儲帝也沒有說錯,這件事,並非完全不可為。」我說話的時候,沒有看胡山
,但我知道他在看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掩藏極深的些許失望。
  好久,我以為他不打算說什麼了,誰知他卻淡然一笑,「那倒也是。」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他默然片刻,忽然問:「王爺當時,為何沒有想要勸阻儲帝呢?」
  我怔了一怔,是啊,我為什麼沒有想到勸阻他呢?
  胡山若有所思地注視著我,在他的眼中有瞭然於胸的神情。我突然有種無法掩飾秘密
的惱怒,我怫然不悅地說:「因為他不可能被我說服。」
  胡山若無其事地笑笑,「其實這樣也好。」
  我詫異地看看他。
  胡山別有深意地說:「王爺近來似乎有些消沉,正好找些事情來做。」
  我愣了愣,不由得微微苦笑。
  轉眼,桂花已經謝了。每天早起,庭院中都會落滿一層黃葉,梧桐樹光禿禿的枝椏伸
展向深秋清朗的天空。時光改變了很多東西。
  然而在我心中,桂樹下那個女子的身影,卻始終清晰。
  如今,我時常可以見到她。
  我的祖父對甄慧的寵愛異乎尋常。她經常陪天帝下棋,現在我去面見天帝的時候,幾
乎每次都能看見她,坐在天帝對面的位置上。
  我盡量避免看她,雖然即使我沒有在看著她,我也知道她在做些什麼,這種感覺很奇
妙,就像是一個人一樣。
  我們從未交談過。
  她總是凝神注視著棋盤,垂首不語,彷彿根本沒有覺察到我的存在。
  但我知道,她時常偷偷地看我,在別人都不注意的時候。我能感覺到那種一掠而過的
目光,每次她這樣飛快掃過,都會在我心裡激起一股難言的滋味。
  起先,這真是一種折磨。
  不過漸漸地,也就習慣了。
  近來我已經變得平靜,也可能是麻木,雖然我很清楚,這依舊不過是自欺欺人。
  初冬第一場雪下過之後,儲帝頒下詔書,命凡人自治。
  朝野嘩然。
  在這之前,我已經盡可能地做好了安排。
  其中有些舉措,甚至可能違背儲帝的意願。
  我知道朝臣中的很多人,他們對新政,或許不甚在意,但於權貴的榮辱得失,卻十分
敏感。即使他們不贊同新政,但如果新政能為他們帶來富貴陞遷的機會,同樣也可以拉攏
到他們的支持。
  所以,儘管反對者迅速彙集成一股力量巨大的潮流,但朝局依舊勉強維持著平衡。
  然而我知道,這平衡懸於一線,岌岌可危。
  如果此時有隻手,從對面推上一把,情勢立刻就會急轉直下。
  想要改變這種狀況,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削弱對方的力量。然而當我想要這樣做的
時候,卻又一次發現,最大的阻力來自儲帝。
  所以我只能盡力維持著現有的平衡。
  但我無從預料,這平衡將在何時,傾向何方。
  
  帝懋四十年便在這樣一種微妙的氣氛中到來。
  我想不止我一個人,預感到風雨將臨。憂慮的情緒在帝都蔓延。有時我看見甄慧,從
她眼底我窺見了一絲哀傷。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聰明的女子,也許比我們任何人都早
地,就已經預見到了事情的結局。
  金王望向儲帝時,眼中的刻毒,更甚於以往任何時候。
  我知道他現在是那股反對巨流的中心,他甚至已不屑於再做掩飾,公然指責儲帝的新
政。朱王和栗王也漸漸倒向那一邊。但這些我都並不擔心。
  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能力打破平衡。
  儲帝依舊淡漠如常。
  在一片惶惶不安的人群中,他那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獨特氣質,顯得越來越明顯。有
時我看著他一臉的平和,就彷彿看著暗潮洶湧的海水中,一片孤立不動的小島。
  然而,上空已經陰雲密佈,當暴雨來臨,巨浪隨時能將他淹沒。
  我想他其實也覺察到了。便不免疑惑,他可曾想過,到了那個時候,他該怎麼做?
  「王爺自己,又可曾打算過?」胡山這樣問我。
  我無言以對。
  他便也不再提。可是我從他泰然自若的眼神中,看出他其實已經預見了未來。我一直
很想問問他,到底看見了什麼?但我始終沒有開口。
  或許是因為,其實我自己也已經有了預感。
  這年的新年,格外寒冷,大雪一連下了幾天幾夜。雪後的第一個晚上,我從窗口望見
瘠弱的月光從雲層中透出來,映著雪光,天地間呈現一種極淡的藍色。
  宮中內侍來報,天帝傳召。
  我踏著積雪入宮。引路的內侍,提著燈籠,火光在雪後的宮中,顯得有些詭異。
  天帝獨自坐在書房中,注視著一局棋,但他的對面,並沒有對手。
  我行禮之後,天帝遣退了所有的內侍。書房中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然後他說:「這裡
有一局棋,很有意思,你要不要看看?」
  我很吃驚,他在這樣一個雪後的夜晚,召我來,就為了讓我看一局棋?
  我走過去,看了一會。其實這局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剛入中盤,黑子先發制人,此
刻還佔據著優勢,但其實白子的佈局要穩健得多,一旦反擊,黑子很快就會一敗塗地。
  天帝似乎漫不經心地問:「照你看,哪邊會嬴呢?」
  我說:「那自然是——」
  我沒有說下去。
  我陡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霎那,額頭已經冒出了薄薄一層冷汗。
  天帝含笑看著我,說:「這是我從前跟人下過的一盤棋,沒有下完。這執黑的人是誰
,想必你也能看得出來?」
  我低聲答:「是。」
  天帝說:「你願不願意跟我下完這盤棋?」
  我渾身一震,長跪在地:「孫兒怎敢做祖皇的對手?」
  天帝一語不發地凝視著我,彷彿在探究我心中的真實想法。
  沉默中,我感到冷汗不斷地順著我的身體往下淌。
  忽然他笑了笑,說:「這屋裡是不是太熱了?」
  我不敢作聲。過了一會,我伏地叩首道:「祖皇,孫兒不明白……」
  天帝立刻打斷我:「別人不明白也就罷了,如果連你也說不明白,那就太讓我失望了
。」然後他瞥了我一眼,又問了一遍:「你真的不打算做我的對手了?」
  我不敢說「不是」,可是我也回答不出那個「是」字。
  天帝瞭然地看著我,淡淡一笑,「我看你還是來跟我下這盤棋吧。」
  我遲疑良久,終於說:「那麼,孫兒斗膽了。」
  天帝笑了,他說:「這就對了,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其實我知道,即使我全力以赴,我也嬴不了這一局,我相信天帝和我一樣很清楚這一
點。
  然而我又不得不繼續下這局棋。
  我漸漸看清,我已經陷入了怎樣一個困境。無論我怎樣努力,也無法挽回一敗塗地的
結局。
  最終當我投子認輸的時候,我已筋疲力盡。
  天帝默默地注視著我,這個時候,我發覺他的眼中,竟有一抹慈愛的神情。他說:「
你知道你為什麼嬴不了麼?因為你根本不敢嬴我,你一直在走和局的棋。可是如果你連想
要嬴我都不敢,你又怎麼可能嬴?」
  他輕輕歎了口氣,說:「可是我也知道,即使如此,你還是不會現在就放棄這局棋。
」我覺得他的語氣裡居然有一絲奇特的欣賞之意。
  他笑了笑,看著我說:「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和我年輕時候很像?」
  我心裡一驚,連忙跪倒:「孫兒從來沒有聽人說過,孫兒也不敢存此妄念。」
  天帝哈哈大笑:「這話說得奇怪!孫子像爺爺,那是天經地義,怎麼能算妄念?」
  然後,他臉上顯出了一點深思的神色,他說:「子晟,我已經老了,到了我這個年紀
,看很多事情都不一樣。過去再看重的事情,現在有很多也看淡、看開了。你明白我的意
思麼?」
  我明白。可是那有什麼分別?
  就好像我相信承桓始終是他最疼愛的孫兒,可是那又如何?
  天帝略顯疲倦地闔上了眼睛,揮了揮手說:「沒別的事了,你去吧。」
  我躬身退出。
  走到門口,忽然他又叫住我:「子晟!」我轉回身。
  他一字一字地說:「落子無悔,你自己想清楚!」
  我默然片刻,低聲回答:「孫兒明白。」
  
  清晨,我如常入朝。
  路已上凍,車輪「嚓嚓」地碾過冰雪。我掀起了車窗的簾幕,注視著帝都熱鬧依舊的
街市。路邊有位白髮長鬚的老者,手裡牽著五六歲大的一個男孩,想來是祖孫倆。孩子使
勁扯那老者的衣袖,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說了些什麼?但見孩子歡然跳躍著奔
向一個藍布棚子下的小食攤,老者含笑背手,慢悠悠地跟在後面。
  天倫景象如雪光一般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放下窗簾,倚回座位。
  天帝冷靜而瞭然的目光,彷彿猶在眼前,我看得出他已有成竹在胸的把握。我覺得他
似乎比我自己更清楚,我將做的選擇。
  車駕在西璟門停下,內侍挑起車簾。寒風夾著零星的流霰撲面而來,我不由自主地打
了個寒噤。
  冬日疏懶的陽光,灑落在次第的宮宇之間,往日肅穆的天宮,變得晶瑩清朗。
  儲帝的心情似乎很好,我將幾份擬好的詔諭放在他案邊,他抬起頭衝我微微笑了笑,
說:「有勞了。」
  然後他又俯身披閱奏章。
  我走開了幾步,卻又忍不住回頭。儲帝的身影略顯佝僂,也許是因為勞累,他看起來
遠比他的年紀蒼老,他的眉宇之間總有難以掩飾的疲倦和憔悴。
  「子晟,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我,說完了才抬起頭。
  我遲疑地看著他,想起昨夜天帝的告誡。
  儲帝問:「子晟,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
  他留意地看我,目光真誠而坦然。
  可是我還能有別的選擇麼?我已經別無退路。
  然而,許久之後,我卻又一次聽到,那個彷彿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在說:「臣弟考慮,
是不是可以……」
  我還是如常幫助儲帝料理朝政,天帝也依舊每天下棋。他總是意態悠閒,看來和從前
並無不同。
  只是他近來越發少言寡語,我總感覺,他好像在等待什麼。
  二月,理法司接到一個案子。
  苦主是兩個凡人,告的是凡界的督撫。凡人自治還不到三個月,就出這樣的案子,如
果掀出來,一定會被人大作文章。
  考慮再三,我決定壓掉這個案子。
  聽說我的決定,胡山滿臉愕然,他用一種近乎無禮的語氣詰問:「王爺,你還要淌這
趟混水到什麼時候?」
  我默不做聲。良久,我低聲說:「胡先生,此事讓我自己決定吧。」
  胡山望著我,我看見他的神情漸漸平靜起來,最後他長歎了一聲:「好吧,既然王爺
執意如此,胡某也無話可說。」
  停了停,他又說:「不過我還是要再提醒王爺一句,王爺倘若壓掉這個案子,那就真
的進退無路,再無可以寰轉的餘地了。」
  我苦笑,「我明白,可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胡山便不言語了。可是過了一會,他忽然又說:「王爺不覺得這案子蹊蹺麼?」
  我怔了怔,我當然知道這案子暗藏文章,但胡山的話似乎別有深意。
  他說:「王爺現在是理法司正卿,掌管天下刑法,這案子卻悄無聲息地送進了理法司
,難道不奇怪?」
  我沉默良久,然後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胡山高深莫測地笑笑,什麼也沒說。
  我想他一定看出,其實我很清楚他的意思。
  過後我還是將那案子壓了,在理法司大牢,要讓兩個凡人消失,是件很簡單的事情。
  其餘的事,也仍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但我知道,做不做這些事,已經沒有多大意義。
  有一天,胡山對我說:「天帝是在回護王爺,他的用意王爺難道不明白麼?」
  我避而不答。他便輕歎一聲,不再提起。
  我當然明白他的用意,但不知為何,我仍有種一敗塗地的感覺。
  
  一連十幾天,都很平靜地過去了。
  天氣漸漸轉暖,枝椏間繁花亂眼,和風吹過,柳絮紛紛飄起,帝都城就像是又下起了
雪。我有種預感,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來了。
  只不過,真的到來時,還是有些粹不及防的感覺。
  那天不是朝會的日子,乾安殿前空空蕩蕩。我看見儲帝獨自站在殿台的一角,他的衣
袂隨風飄動,使他的身影看起來格外瘦削單薄。
  他靜靜地凝視著前方,目光彷彿落在了塵世之外。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同於往日的淡漠
,那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隱隱帶著一點悲哀的意味。
  我走近他,在他身邊站了一會,但他毫無覺察。
  於是我叫了他:「儲帝!」
  他驚跳了一下,飛快地看我一眼,然後,才又露出了平常那種溫和而歉意的微笑,「
是你啊,子晟。」
  我覺得奇怪,他今天似乎與往常有些不一樣。
  他問:「你今天要請見祖皇吧?」
  我說:「是啊,擬定的調遷官員名冊,要奏報給祖皇。」
  他遲疑了一下,說:「我還有些事要辦,就不去了,你自己去見祖皇吧。」
  我也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那好吧。」
  他點點頭,又告訴我:「祖皇此刻,應該在閱清閣。」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淡漠而平靜,然而我卻覺得,他好像在掩飾什麼。說完之後
,他又用那種奇怪的眼神望向前方。
  我說:「那麼我去了。」
  他毫無反應,好像在一瞬間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我站著等了一會,他始終不說話,我便轉身離去。
  走了沒有多遠,聽見他叫我:「子晟。」
  我轉回身看著他。
  他望著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後他只是說了句:「有勞了。」
  我便回答:「儲帝言重。」
  說完我又轉身走開去。走到殿台另一端,忍不住回頭,他依然站在原地。
  我們隔著長長的殿台,遙遙相望。
  半晌,他微微一笑,我也微微一笑。
  我想他一定是已經知道了將要發生什麼事,我也一樣。
  也許是早有預料的緣故,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心裡一點一點地冷下去,
像是結了一塊冰。
  天帝如常在下棋,陪他的人也還是甄慧。
  我向他奏報調遷的人員時,他始終微闔雙目,似聽非聽。
  等我說完,他問了我幾句,我一一作答,他便又不言語了。
  我只好試探著問:「祖皇若沒有別的旨意,那便照此辦理了?」
  他不置可否,依然若有所思。
  良久,他緩緩開口:「上個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樁下界的訴狀,告紀州督撫昏聵,
貪財罔法,草菅人命的?」
  果然來了。
  我說:「是。是有這麼樁案子。」
  他又問:「怎麼處置的?」
  「查無憑據,已經結案了。」
  他點點頭,看著我:「那兩個苦主呢?」
  我猶豫了一會,低聲回答:「聽說是在獄裡得了瘧疾,死了。」
  他望著我,臉上露出一種瞭然的微笑。我只覺一股令人窒息的壓力,如潮水般朝我逼
了過來。冷汗,一層層地冒出來,勇氣,一寸寸地瓦解,我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試圖從那
種壓力下解脫出來。然而,我心知這是徒勞的,就像我其實也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
  良久,他移開了目光,慢慢地說:「承桓並不知道吧?」
  終於到了我不得不投子認輸的一刻。
  我愴然跪倒在他身前:「祖皇,這樁案子牽連太大,如今朝局宜穩不宜動。孫兒權衡
再三,不得已……」
  他看著我,目光冷靜而略帶慈愛,正與那日對弈之後一模一樣,「你說的牽連,是不
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我遲疑片刻,輕聲說:「是。」
  天帝笑了笑,「起來吧。其實我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
  我沒敢動。
  天帝望著我,眼裡的慈愛越來越濃,終於,他長歎了一聲,又說了一遍:「起來吧。

  我遲疑著站了起來。
  他轉身望著窗外,我的目光也不由跟隨而去。春日的天空下,一群飛鳥掠過,我們一
起望著它們消失在天際,只餘下幾片羽毛緩緩飄落。
  塵埃落定。
  然後他轉回來看著我:「子晟。」
  我等候著。
  天帝的眼神冷靜而高遠,他一字一字地宣告:「以後再有這樣的案子,不必再壓下去
。」
  我很久都沒有說話。
  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前,我已經知道了他要說什麼,可是當我真的聽到的時候,我還是
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震。
  可是要來的,終歸還是要來。
  我深深地透出一口氣,然後回答:「是。」
  甄慧一直坐在旁邊,呆呆地望著我們。在我離去的時候,她飛快地朝我看了一眼,我
看見她眼中有一種幾近絕望的悲哀。
  她是否會感到些許失望呢?我忍不住這樣想。
     
  我在王府後園,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胡山過來陪我坐了一陣。他什麼話也沒說,遞給我一壺酒,他自己手裡也拿著一壺酒
。我們便對著酒壺,大口大口地喝酒。
  很快一壺酒便喝乾了。
  我將酒壺丟進旁邊的水池裡,然後對他說:「明天,先生幫我擬一個稱病的奏折吧。

  他說:「好。」
  便又不說話了。
  我抬頭望著天空,流雲飄過,月色開了又閉,閉了又開。
  我想起許久以前,當我望著北荒清朗的天空立下誓願,胡山曾經問我:「公子可想過
留在這裡?」
  我問他:「先生那時,是否已經預見到了今天?」
  胡山笑笑,說:「胡某不是神仙。只不過胡某知道,這世上沒有人能得到所有的東西
,總得要放棄一些。」
  「是啊,」我也笑了笑,說,「是啊。」
  夜深了,白王府的人都已經入睡。
  一直堅持陪在我身邊的黎順,也不知在何時,靠著迴廊的欄杆睡去了。
  我悄悄地從他身邊走開。
  園後靠花牆處有一口井,我打上一桶水,然後脫掉了袍服。夜寒很重,涼風襲來,我
不由打了個哆嗦。我從水桶中注視著自己蒼白如月色的臉,良久,終於咬了咬牙,提起水
桶從頭澆了下去。
  刺骨的寒意彷彿一直透到心裡,我失手丟掉水桶,伏在井欄邊大口大口地喘氣。
  不知過了多久,寒意終於漸漸地褪去,我吃力地披起袍服。
  在我轉回身的時候,吃驚地望見我的身後靜靜地站著一個人。
  月光下,她看起來就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風吹起她的髮絲,流露出生機,否則,我
會誤以為那只是一幅畫而已。
  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也用不著看清,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有如此美麗的身影。
  我朝她走過去,「娘,你為何會在這裡?」
  母親望著我,眼裡充滿了悲傷。
  我聽見她喃喃地在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驚惶地說:「娘,你為何這樣說?這根本與你沒有關係。」
  但是她恍若未聞,只是伸出手,愛撫地摸著我的臉。
  我再也支撐不住,我跪下身子,倚在了她的懷裡。水珠不斷地從我髮梢滾落,淌滿了
我整張臉。也許,那也不完全是水。
  良久,我又聽見我的母親喃喃地說:「對不起……是我讓你這麼痛苦,如果你根本不
曾遇見過我,如果你沒有娶我,你應該就不會這麼痛苦……」
  我抬起頭,驚駭地望著她。
  月光下,她看起來是如此地美麗、如此地悲哀。
  而我的心越沉越底,漸漸地,我彷彿完全失去了心跳的感覺。
作者: devilclover (芷澐)   2006-03-21 21:27:00
胡山真是厲害
作者: spiritia (妳來世一定會過很好!)   2006-04-01 08:41:00
push
作者: macher (山海相隨)   2006-04-03 04:11:00
她第一集在繪畫天下這幅圖的時候 我就覺得她真是高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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