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寶珠鬼話:影蜃(上)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6-09-13 00:29:52
寶珠鬼話:影蜃
  「哥哥,今天也過得很好。」
  「嗯,和別人說話了。」
  「是的哥哥,我去做飯了。」
  「多吃點,哥哥。」
  
  魏青是我夜校裡的一個同學,人很漂亮,但是不大愛搭理人。
  每次上課總是選擇最後排靠近角落的位置坐,所以從第一堂課到現在,能準確叫出她
名字的人還寥寥無幾。最初時也有幾個好交際的課餘找話同她搭訕,問一句,答一句,不
問了她就對著書發呆,一來二去,也漸漸就沒人再有那興致了。夜校本不同於日校,人情
更淡漠些,你不理睬人,別人還真犯不著非得把你當回事。
  不過時間一久,風言風語還是難免,誰讓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嘛。
  有人說她精神上有問題,因為沒考上大學,大凡越是驕傲的人在受到挫折時遭到的打
擊越大,就像越硬的東西越是容易被折斷。魏青不愛理人,所以理所當然的,她驕傲。也
有人說她有戀兄情節,因為她長在單親家庭,父親過世後是被哥哥一手拉扯大的,依賴性
極強,都二十多歲的人了還時不時會看到她哥哥晚上騎了車過來接她回家。
  我從沒見過魏青那個一手把她拉扯大的哥哥,等我關注到的時候,他已經去世了,因
為一場車禍。而我也差不多是從那個時候,才開始注意起這個和我同班將近一年,但直到
最近我才把她的名字寫準確的同學的。
  「發什麼呆。」撞撞我的胳膊肘,林絹歪頭看著我:「想你那帥哥吶?」
  「哪有。」
  「啥時候介紹介紹?」
  「幹嗎。」
  「緊張啥,又不是要跟你搶。」
  「那就別多問。」
  「嘁,小器……」
  帥哥指的是铘。
  狐狸說铘是上古麒麟,因為私下凡間造成了極大的破壞所以遭到天譴,不但被天火燒
得只剩下幾塊骨頭,最終連骨頭都被高人收了去,用一根鎖鏈封印了起來。直到碰巧落到
我手裡解了封,差不多應該已被關了有兩千多年之久。
  如果不是因為最初出現在我家時那一瞬短暫卻極具爆發力的所作所為,我可能以為铘
是個單純的癡呆病患者。
  或許是被困的時間太久,铘看上去癡癡呆呆的。原諒我用癡呆這個詞來形容一個帥哥
,可除此之外我真不知道還應該怎樣形容他才好。從來到我家,直到一周後的現在,他沒
有開口說過一句話,成天不是站著就是坐著,唯一有意識的舉動就是跟著我,從白天到夜
晚,從家裡到外頭,再從外頭到家裡。如影隨形。
  這對我來說簡直是場災難。
  也許有人會說我做作,是啊,每天有個比電影明星還要帥的男人寸步不離陪著,這是
天底下多少女孩子的夢吶,寶珠小朋友,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知足吧,這種事情有什
麼可抱怨的。
  可是內中滋味,誰能體會。
  一開始說實在的,我也得意過,女人麼,虛榮心難免的。麒麟和狐狸一樣,一種東西
成了精,往往會具備些極端的東西,他們有著一種比較極端的美貌,骨子裡滲出來的那種
美,美得精怪。所以剛開始走在大街上,而他在我身後或者身邊跟著,護花使者似的,那
真是沒說的,回頭率百分百,感覺好得不得了。
  但時間久了,種種後遺症就出來了。想想,铘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護花使者,拿
狐狸的話來說,因為我手鏈上封印的作用,我和铘之間似乎出現了一種無形的場,也就是
很多漫畫小說裡提到的結界。因而,這只上古麒麟無法離開我身週一定的範圍,就跟人脫
離地球引力無法正常生存一個道理,而又因為他似乎沒有完全從封印狀態解脫出來,所以
就好像是一隻被我手裡無形的線操控著的木偶,我走到哪裡,他跟到哪裡,想擋也擋不住
。也因此,如果不巧碰上一些非常事件,很多事情就變得讓人相當困擾起來。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那次去公廁。
  當時比較內急,以至完全忘記了我和他之間的聯繫,結果他就那麼大模大樣直接跟我
進了女廁所,而當時怎麼也就那麼巧,進去第一個隔間,一位女士正沒有一點顧忌地敞開
著門方便……
  後來……
  铘被糾察帶到辦公室盤問了整整一個小時,因為態度問題(沒辦法,他不會說話,人
跟他說話,他也一個字都不可能聽進去。),所以被迫罰款兩百。而那位女士,從此之後
大概凡是公共廁所,雖然身邊都是女性,她也不敢再這麼隨意地掉以輕心了吧……我猜。
  也在最初的時候,天熱,回到家就換睡衣。很粗暴地脫掉衣服蹬掉褲子在空調涼颼颼
的風裡吹個痛快,然後慢慢把睡衣套到身上,舒舒服服一轉頭,那個男人面無表情站在身
後。
  我……
  我腰上一個冬天養出來的肥肉,我的A罩杯,我女性的尊嚴……
  不止一次我問過狐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狐狸也說不上來。他說照理看麒麟的封印確
實解了,但恐怕還受著封印場的影響,不會開口,不能自主運動,這都表示麒麟的力量仍
被封鎖著,沒有隨著身體一併得到釋放。
  我問那怎麼辦,我們這種樣子還得保持多久。
  他翻眼看看天,琢磨半晌摸了摸下巴,然後說了句讓我非常鄙視他的話:不知道。
  不過狐狸又說,铘沒有完全脫離手鏈的控制,比起那些微不足道的不方便,寶珠你應
該要感到慶幸才對。想想,一隻受到天罰的麒麟,一隻被足足封印了兩千年的麒麟,他的
破壞力有多大?留意到最近那些東西越來越多了不,知道為什麼你能撞上勾魂者?寶珠,
那可都不是一時的巧合。知不知道麒麟在東漢時都做了些什麼?如果當時他的狀態是完全
解了封印的,別說你控制不了他,就算賠上我的命,我們兩個都不夠他塞牙縫的。
  說到這裡,不知道我臉上的哪種表情讓狐狸覺著滿意了,因為他眉毛挑了挑,然後頗
為語重心長地拍拍我的頭:所以,就先犧牲一下你的自由和你的A罩杯好了。
  我當時一衝動就把狐狸的頭給打回原形了。
  後來回到房裡一個人面對铘時,不知怎的,腳很不爭氣地軟了一下。也就從那天開始
,無論铘站著或者坐著的樣子有多帥,無論他的外表看上去有多麼的無害,每次不小心走
得離他近了點,我總會不由自主地去想像一下,被他塞進牙縫裡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正對著書胡思亂想著,下課鈴聲突兀響起,打斷了我的思路。
  邊上林絹早早收拾好了包,斜挎在肩膀上有點不耐地嚼著口香糖等著我,我忙起身收
拾桌子。剛把包抽出來,胳膊肘被猛撞了一下,包落地,東西掉了一地。
  「對不起……」頓下身把包撿起來的時候,身邊響起一個細細的聲音,那個撞了我的
人蹲了下來,有點手忙腳亂地把我地上那一堆東西團到一起。
  送到我手裡,手指和手指間的接觸,涼颼颼地一冰。
  我下意識抬起頭,有點意外地見到魏青那張漂亮但帶著點無所適從的臉。
  果然……不是因為光線的關係呢。
  「對不起。」大概被我看得有點不自在,魏青又輕輕丟了句話過來,隨即轉身離開,
看上去似乎有什麼匆忙的事要趕,走得挺急。
  我看著她的背影。
  有點像……但不十分確定。
  「看啥呢。」一隻手在我眼前擺了擺,是林絹。
  「嗯,沒啥,走吧。」我回答。
  回家,林絹是跟著我一起回來的,說是要視察她的創意。
  這是有原因的。
  最近天氣一下子暴熱,所以點心店生意不太好。某次林絹沒事到我店裡晃了一圈,突
發奇想說店面很多地方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安個空調,裝幾個小桌子小椅子,冷飲點心一
起供應起來,據說最近這樣的小作坊挺多的。
  本來是個聽過笑笑的建議,因為林絹有錢,有錢就有閒,有閒就閒主意特別多,大多
時候都不能太把她的話當回事兒。可沒想到狐狸聽過後居然就認真考慮了,考慮沒多久,
居然還採納了。所以這段時間,他做完了點心就轉悠裝修店,買回來一些便宜的水泥木料
,開始煞有其事地搞起店面改修來了。
  轉過路口,還沒看到家裡的房子,遠處一陣叮叮咚咚的敲打聲已經引起了我足夠的警
覺。這會兒都快十點了,街上早就很安靜,這種時候傳出這樣的聲音,除了這幾天瘋狂熱
衷於裝修的狐狸,還會是誰。
  緊走幾步,果然看到那隻狐狸紮著頭髮套著飯兜坐在梯子上,很起勁地釘著塊廣告牌

  「狐狸!!」我一聲大吼。他抖了一下,手裡的鎯頭差點砸到自己手指上。
  要命的狐狸。這一帶因為拆遷改建了的關係,所以地段變得很安靜。周圍都是老住戶
,大多早起早睡的類,幾十年下來的習慣,喜靜。記得當初這周圍改建房子時弄出聲響來
,多少人跑去鬧啊,鬧得報紙電視見光,後來硬性規定成七點以後嚴禁開工。
  這只死狐狸,這種時候發出這麼誇張的聲音,要是把周圍鄰居給惹毛了,點心店還想
不想開了。
  咬著一把釘子,狐狸低頭很莫名地看著我。顯然他的粗神經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這種
時候給人造成了多大的騷擾。
  我指指地:「你下來!」
  「幹嗎。」開口,從嘴裡掉下來的釘子子彈似的朝我飛過來,還好我閃得快。
  「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了?」
  「什麼?」沒聽清楚我的話,他敲了幾鎯頭,俯下身。
  我剛要把話再重複一遍,邊上突然出現一個人,手裡端著只臉盆,顫顫巍巍走到樓梯
下:「小弟啊,下來吃口西瓜吧。」
  「謝謝美女!」朝我身旁這位端西瓜的老太太揚了揚手裡的鎯頭,狐狸咧著嘴笑得很
甜。
  及至看清老太太是誰,我一時有點傻眼。
  這不是居委會劉大媽嗎……當年就是她把噪音事件弄到電視台去的……怎麼這會兒…

  老太太眼睛一瞇,笑得居然比狐狸還甜:「臭小子,還美女呢,你家小美女回來啦,
快下來一塊兒吃瓜哈。」
  說完掩嘴開開心心地走了,完全漠視我的存在。
  狐狸踢了踢梯子:「寶珠,你剛才說啥。」
  「我說……」
  沒來得及開口,邊上的窗一開,探出只光光的腦門:「狐狸啊,還沒幹完哪?」
  「就快啦,老爺子。」
  「慢慢幹啊,小心別摔著了。」
  「放心啦老爺子。」
  「回頭上我家來洗個澡吹個空調吧,大熱天的,寶珠也不肯裝個空調。」
  「寶珠要持家呢。」
  「多好的孩子啊……哎,我家小勇要有你一半乖就好了……」
  後面還說了些啥,我聽不下去了……我默然。
  天哪,連一點動靜都能一晚上睡不著的張家大伯都給收服了,這只不分男女,老少通
吃的死狐狸……
  看樣子沒有什麼警告他的意義了。正準備帶林絹進屋,眼見著狐狸眼睛裡某種熟悉的
光一閃,對著我身後一個電力十足的笑:
  「呦,美女!」
  「狐狸!!!!」
  我一陣惡寒。
  很眼熟的情景吧,那個什麼什麼勝利會師的感覺……真可怕,這兩個人。
  也是,對於林絹這樣一個色女來說,現成一個帥哥就在身後跟著,可是我從沒正式給
她介紹過(其實是根本沒辦法介紹),而他一路又始終沉默是金,總是相當失落的,失落
到容易懷疑自己的魅力。總算看到滿眼桃花廢話連篇的狐狸,那種熱情的眼神和動作,還
不把她給樂得屁顛屁顛的。
  「哎呀,才幾天啊,狐狸你手腳怎麼那麼快呢。」嘴裡嘖嘖驚歎著,林絹一雙眼睛就
沒從狐狸身上移開來過。那也難怪,天這麼熱,狐狸除了一條牛仔褲,啥都沒穿。汗水遊
走的堅硬線條隨著動作不停起伏,這樣的身體,對於某些對狐狸本質一無所知的無知色女
來說,實話講誘惑力是夠大的。
  我都聽見了林絹嚥唾沫的聲音。
  狐狸大概沒聽見她的話,因為釘廣告牌的聲音在這當口把啥都能掩蓋了。
  「寶珠,」等了半晌,看狐狸還在忙著,林絹一邊看著他的身體,一邊把我的肩膀搭
住:「聽說你很缺錢。」
  我看了看她:「是啊。」
  「缺多少。」
  「大姐,你是不是最近做什麼虧心事了要靠捐獻來讓心裡平衡一下。」
  「嘁!說啥呢!」用力推了我一把。隨即又把我拉回來,目光轉向我,笑得一臉曖昧
:「胡小弟給我,城南那套別墅給你。」
  我看了看她:「真的?」
  「當然。」
  「成。」
  「啊!」她一聲尖叫。
  我在她最興奮的動作還沒表現出來之前點住她的額頭把她推開:「等你成功說服你老
公把產權改你的名字。」
  尖叫被她從喉嚨口吞了回去,手從我肩膀上拿開她悻悻然:「真沒趣,寶珠,你怎麼
跟隻狐狸一樣死精死精的。」
  我笑,沒理她。那叫什麼,物以類聚唄。
  正要叫她跟我進屋,冷不防她的手機響了,是她「老公」的御用召喚。當下也不再繼
續逗留,同狐狸左一聲帥哥右一聲美女了半天,林絹匆匆離開。直到狐狸釘完了廣告牌從
梯子上爬下來,我瞥了他一眼:「你怎麼逢女人就叫美女,狐狸。」
  「對我來說女人的名字只有一個——美女。」狐狸回答,兩隻眼睛笑咪咪。
  「那你怎麼從來不叫我美女!」
  「哦呀,因為我不想過分地欺騙自己。」
  「狐狸你想死啊!!」
  「啊——啊——!!殺人啦!!!」
  追著狐狸衝到客廳樓梯口,身子一閃,狐狸沒影了,用他屢試不爽的招數。我只能站
在原地捏著掃把吐氣。
  站了會兒,也不見狐狸繼續出現,沒意思了,轉身走到門邊去關門。剛關了一半,眼
前一閃而過什麼東西,我用力把門推開。
 
  沒有,什麼都沒有。
  正對著門的那條馬路上空蕩蕩的,對面一排打了烊的店面,零星保留著幾盞廣告燈,
時不時發出些細微的交流電聲響。有野貓從人行道上晃晃悠悠經過,意識到我的視線,回
頭若無其事衝我喵了一聲。
  沒有任何異樣的東西。
  那麼我剛才關門時一眼瞥見的黑影是什麼……左右看了看,一輛車從路上開過,捲起
一蓬灰塵,我後退一步,繼續把門合上。
  正要關攏,忽然感覺到了什麼,我依著對面建築抬頭朝上瞥了一眼。
  隨即呆了呆。
  對面那幢是同我家類似的兩層樓房子,住戶幾個月前全家去了澳大利亞,房子被空置
了很久,因為老舊昂貴而一直沒找到買家。而這會兒,正對著我目光的方向,房子閣樓正
中一扇緊合著的窗裡有雙眼睛在對著我瞧。
  閃爍的目光,隱在窗後一片模糊的黑暗裡,隔著條馬路的距離。
  我忍不住眨了下眼睛。再想仔細看時,那眼睛沒了,窗戶裡依舊黑洞洞的,因著光線
的作用和窗玻璃上積累已久的灰,氤氳一團。
  隔天上課的時候,有點意外地看到魏青就坐在我的斜後方,隔著一條走道的距離。
  很難得,因為平時從沒看到過她坐那麼靠前的位置,而更難得的,我發現她在主動地
找話跟人聊天,雖然看得出來,這舉措是對她而言是比較為難的。以至後來,乾脆她也就
不說話了,只是托著腮幫子看著那個同她說話的人,樣子很專注。一身粉紅色連衣裙襯得
她皮膚瓷片似的白,時不時笑一下,看上去興致勃勃。
  我打量著她,她低垂著的頭一抬,忽然也看向了我。
  我呆了呆。
  正不知道是該順勢打個招呼還是裝做沒看見,她朝我笑了笑,點點頭:「你好寶珠。

  「你……好。」有點尷尬,因為我的臉微微一燙。
  上課鈴響,林絹還沒有來,估計是又逃課了,一周裡她通常要逃上至少一次課。
  她不在的時候我是比較寂寞的,雖然她在的時候又總是比較鼓噪,但時間相對來說好
打發了很多,尤其是這類比較枯燥乏味的哲學類課程,碰上老師嗓子小些性子慢些,那真
是折磨人的。
  好歹認真聽完一整節,到第二節課開始,講台上絮絮地繼續著書裡那些照本宣讀的東
西,我的思維開始慣性遊走起來。走神的時候習慣東張西望,看別人都在做些什麼,其實
這也的確是種蠻有趣的樂子。偌大一個教室,有人專心,有人發呆,有人咬著筆頭,有人
啃著指甲,有人打瞌睡,有人竊竊私語……看似安靜,實則千姿百態。
  只是當視線最終移到身後斜對面那個位置的時候,原本偷笑著的嘴,突然感覺有點僵
硬。
  那個位置上坐著魏青。
  托著腮端坐在位子上,她看上去是在看著自己的書,很專注,就像剛才看著那個和她
聊天的人。書攤開平放在桌子上,所以她垂著頭,可是很顯然,雖然半邊長頭髮遮著她的
臉,從我這角度看過去,她一雙目光根本沒有放在自己的書本上。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著哪裡。
  很早以前就覺得她睡眠嚴重不足,一雙眼總是向裡凹著,淡淡一圈青色,即使用粉底
都掩蓋不掉。而這種狀況在白熾燈直射的這個角度看上去尤其明顯,遠看上去就像兩個鑲
嵌在臉上的黑洞,她的目光在黑洞內斜睨著,很散,像是在發呆。
  正看著,她眼珠子突然朝上翻了一下。
  我吃了一驚。忙低下頭,隔了會兒,又不由自主朝後頭瞥了一眼。
  她的目光依舊朝下對著書本方向,斜睨著,彷彿剛才那一瞬只是我的錯覺。
  只是不到片刻,那雙眼睛又冷不丁朝上翻了一下。
  露出一雙眼白,微微顫動著,大約持續有那麼一秒左右的時間。而她似乎對此、包括
對我這樣直接的窺視都一無所知,從頭至尾始終保持著那樣一種看書的姿勢,一動不動,
像只被掏空了心的娃娃。
  冷不丁打了個寒戰。我為什麼會想到這種比喻……
  直到下課鈴響,魏青那種似乎完全無意識的舉動,在我斷斷續續的觀察中大約出現了
十多次。
  最後一次被身邊的人打斷,那人起身不小心碰了她一下,而她原本向上翻起的眼珠隨
即落下,眨了眨眼睛,抬起頭的同時撞見我的目光,她微微地驚訝了一下,隨後很快禮貌
地抱之一笑,低頭收拾起書本站起身,和邊上人有說有笑朝教室外走去。
  「魏青!等等!」眼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我追了過去,雖然我也不確定這麼做
是不是有意義。
  她停下腳步看了看我。
  「這個,」從口袋裡摸出個小三角片兒,我跑到她身邊塞到她手心裡:「拿著。」
  「這是……」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問些什麼,她低頭看清楚我給她的東西,忽然又不問
了。一言不發將它塞進自己的衣袋,對我笑了笑:「謝謝。」
  「別弄丟了。」
  沒有回答,她轉身離開。
  我給魏青的是狐狸做的驅邪用的護身符。
  狐狸這種玩意兒很多,以前是做著賣錢的,那時候信的人多,銷路比較好。近些年雖
然還有人信,不過人家多是去廟裡求,有誰肯從一個臉上沒毛的小子手裡買護身符來?明
擺著他臉上就兩個字——訛詐。
  所以他就把那些東西都白送了我。
  而我對這樣的玩意,通常都是來者不拒的。
  早年,在還不知道什麼是陰陽眼的那個年紀,除了能看見,我本身也極容易招惹到那
些東西,那些不屬於這個世界了的東西。有些純是無意識的,只因為我見得著它們,它們
就跟了來,久了,造成的困擾很大,尤其對於一個免疫力很差的小孩子來說。是姥姥給的
珍珠鏈子讓我過了一段比較平靜的日子,以至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已經生活得和普
通人沒有什麼兩樣。
  可是隨著鎖麒麟的出現,那段平靜似乎被打破了。我看到了很多以前沒有看到過的東
西。
  無論是出現在我家店裡的魂魄,還是學校教室裡那個紅衣服的女鬼,從它們的樣子來
判斷,它們距離現在都應該超過五十年之久。五十年之久,這對於陰陽眼的人來說意味著
什麼,意味著看到了不該看的。
  大凡以往我所能見到的鬼,最老,不會超過十年。很多人一死魂魄就往生了,個別因
為家人的思念而捨不得離開的,也會在一兩年後逐漸消失。別聽那些小說裡說什麼千年女
鬼之類的,扯談。五年以上魂魄還能留在世上,除了執念極強的厲鬼,沒有別的。超過五
十年,那已成了精怪,若是千年……那還要無常做什麼,冥王都該革職查辦了。
  所以最近出門,類似的護身符,能多帶我盡量多帶著,反正沒壞處就是了。
  當然,除了我以外,這世界上大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是不會把這玩意兒當回事的,
我想魏青也不例外,看她剛才拿到時的表情就能知道。而我只是盡我能做的而已,別的,
拿狐狸的話來說,這世上那麼多事,你一樣樣都能管得到嗎。
  忽然一聲低低的歎息,在背後走道裡兀然響起,空曠而遙遠。
  我吃了一驚。
  回過神才發現周圍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都已經走散了,長長的走廊裡除了我和那些教
室裡斜射出的光,好像再沒有別的什麼東西。很靜,靜得可以聽到走廊盡頭廁所裡滴答的
水聲。那麼剛才聽到的那聲歎息,應該是水管的回音吧……我想。
  而像是存心來否決我的想法,緊接著又一聲歎息從身後響起,由遠而近,幾乎就在咫
尺的清晰。心臟一下子抽緊了,我慢慢回過頭看向身後的教室。
  無人的教室,白熾燈下顯得格外的空曠,以至燈泡交流電的聲音都顯得特別的刺耳,
一波波流竄在頭頂,沒得讓人心裡頭螞蟻爬似的一陣不舒服。忽然最裡頭的燈光閃了一下
。嗡的一聲輕響,半邊教室一暗,與此同時一股異樣的味道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散了出來,
淡淡的,似有若無鑽進我的鼻尖。
  很腥。
  燈亮,那邊角落裡多了個人。我轉身頭也不回朝樓梯口發足狂奔。
  通常鬼魂在人世的殘留,都是只具其形,而不具備任何聲音及氣味的,所以人們一般
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除了陰陽眼。
 但也存在著個別的不同。
  那種橫死的,死得很慘或者很冤的,這樣的鬼,因為死前一瞬凝聚了極強的戾氣,所
以往往在成了魂魄後,還保留著死前一刻的慘狀。碰上這樣的鬼,一句話,避之,避之,
再避之。千萬不能讓它們知道你能夠見得到它們,否則它們會一直纏著你,纏到由最初的
只想交流,變相成了一種糾纏的本能,直到把死前那一股怨念完全宣洩在唯一可以同它們
溝通的你的頭上。
  這就是通靈者的悲哀。很多通靈者因此而慘死,都是因為自身所具備的介於陰陽兩界
的力量,在那種時候反成了將自己束縛在那些厲鬼身邊的鎖鏈。
  所以在一聞到那種味道之後,想也不想,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逃,這在長年見鬼生涯的
磨練中,幾乎已經成了我的一種本能。
  教室在三樓,衝到二樓時我在樓梯口摔了一交,似乎手被刮了一下,沒多留意,我一
骨碌爬起來繼續往下跑,因為身後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還有那股很淡,但總在鼻尖散之不
去的腥臭。
  一口氣衝到一樓,周圍人多了起來,一路奔跑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和議論,但我不敢
懈怠,因為身後腳步聲依舊在逐漸迫近,而那個腳步聲的主人,除了我以外沒有人可以看
得見。
  直到衝出一樓的大門,一股清新的夜風從外頭撲面而來,輕易吹去那股纏之不去的腥
味,而就在不遠處校門外頭那長排骯髒而又擁擠的夜市小吃街,讓我的心臟不由自主地一
鬆。
  「嗒……」剛放慢了腳步,身後腳步聲再次響起,憑感覺,居然離我不到幾步遠的距
離。
  我一個哆嗦。
  朝前猛跨了一步,一腳踏空,我從台階上直跌了下去。
  膝蓋撞地,我暗叫一聲慘。
  身後教學大樓裡頭有人,前面校門外的街上也滿是人,偏偏這之間那麼百米開外的距
離,除了一棵棵參天大樹和一盞盞有氣無力的路燈外,這會兒空無一人。
  後面腳步聲嘎然而止。
  隨之而來一片死寂,只有風吹過樹叢刮出一片沙沙聲響,以及草叢裡小蟲悉嚦嚦一陣
輕鳴。沒有更多的聲音,那股被風吹散了的腥味也沒有捲土再來。於是雖然心跳快得要從
喉嚨口蹦出來,我還是控制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一望之下呆了呆。
  幾步開外一道熟悉的身影安靜杵在那兒,高高瘦瘦,一頭銀白色長髮被路燈勾勒著,
在夜色裡亮得有些突兀。
  「铘……」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我咧著嘴叫了一聲,雖然明知道他根本就聽不到。
  铘一動不動。髮絲下那雙暗紫色的瞳孔定定對著我的方向,像是在看著我,卻又並非
是在看著我。
  突然間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了。原來一直跟在我身後的腳步聲是铘,怎麼就會忘了
,每天都被這樣的腳步聲給跟著,居然今天會被那鬼魂嚇得分辨不出來。
  「喂,你到底在哭還是在笑?」還在拍著屁股上的枯草發著呆,頭頂突然一句話,卒
不及防間讓我愣了一下。
  下意識抬頭看向铘。那只麒麟薄削的嘴唇緊合著,呆呆對著我,和平時沒有任何兩樣

  「問你呢。」那聲音又道。
  我的心一寒。
  隨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把頭再抬高點,於是看見了,就在铘的正上方,那棵巨大的老槐
樹樹叉上,一道漆黑的身影端坐著。
  身影很輕,樹叉隨著風輕輕抖動,他的身影隨著樹叉的抖動上下起伏,每一個起伏,
一股淡淡的腥臭味撲面而來,伴著一些從他身上滴滴答答落下的,和夜的顏色融和在一起
的液體。
  張開嘴,我以為自己會尖叫,那樣至少可以引點人出來。可是沒想到憋了半天,最終
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樹上的身影倒也沒有繼續開口,一動不動端坐在對著我的方向,良久,聽見他一聲歎
息:「別怕,我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
  聲音很平靜,聽上去和常人並沒有什麼兩樣,我稍微定了定心。恐懼這東西,來得快
也去得快,只要有合適的理由。身後有人從教學樓裡走了出來,三三兩兩,我轉身跟著他
們朝校門口走去。
  不再像之前那樣怕得走投無路,但不代表我就會願意去聽一個暴死的鬼所說的話,我
向來現實。
  「我知道你可以看見我,」沒走幾步,我聽見他再次開口,聲音飄忽,但進了耳朵後
就變得很清楚:「一直沒找到機會跟你談談,好在這裡有它,槐樹能讓我和你交流,但我
不能留太多時間,」又一陣風吹過,樹葉一波輕響,他的身影出現在我前面那棵槐樹下:
「所以,你只管聽著就好。」
  我站定腳步。撲面而來腥風濃烈,我低下頭,因為不想看見他顯在路燈下的樣子。
  「我一直都走不了,因為我妹妹的執念把我留在了這裡,」停了片刻,他道。也許意
識到我的抗拒,他的身影朝樹後隱了隱:「這是沒辦法的,我知道她很難接受……」
  我抬起頭。
  「很長一段時間,我也盡我所能去守著她,可是力不從心。」
  「大約從兩周前,我開始覺得她有點不太對勁。」
  「我說不出那是種什麼感覺,」
  「想看得清楚一點,可是我沒有辦法接近她。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她身邊,能夠感
覺,但看不出來,」
  「所以我只能來找你,」
  「希望你可以替我去看看她。」
  「你妹妹?誰?」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口,問完又立刻後悔。
  「魏青……」他回答。話音未落,身影忽然一陣飄忽:「請你……」後面又說了句什
麼,我沒有聽清楚,身影隨風晃了晃,他瞬間霧似的散得無影無蹤。
  身後輕輕一陣腳步聲。
  逕自來到我的邊上,站定。是铘。
  
  回到家的時候,客廳裡電視開著,狐狸抱著半罐米花斜靠在沙發上,看上去像是已經
睡著了。
  我在他邊上坐了下來。
  手臂上的傷口開始有感覺了,幾公分長一道口子,血還沒凝固,刺癢裡帶著點疼。我
低頭搔了搔,手指不小心刮過傷口,一些暗紅色液體從裡頭滲了出來,緩緩爬過傷口邊緣
,於是刺癢更甚。手指不自覺用了點力,傷口邊緣不癢了,疼痛卻突然加劇。
  「怎麼了,和人打架了?」突兀一句話,我抬起頭,撞上狐狸一雙黑锃锃的眼睛。不
知道什麼時候醒的,電視裡不斷變化著的光投在他臉上,他的眼睛在光裡是漆黑色的。
  「摔了一跤。」重新低下頭,我吹了吹傷口。
  「哦,紅藥水在廁所裡。」說完這句話,狐狸的目光再次對向屏幕,抓了把米花塞進
嘴裡,咧著嘴對著屏幕裡那個連雞和鴨都分不清的弱智女主角傻笑。
  血從傷口慢慢爬到了手背,我往衣服上擦了擦,站起身走向衛生間。
  「今天碰到什麼了,」從塞滿瓶瓶罐罐的櫃子裡把紅藥水拎出來的時候,狐狸的話音
從客廳裡響起,有點突兀,害我打翻了邊上的幾隻瓶子:「你身上很重的味道。」
  「一隻出了車禍的鬼。」嗅了嗅胳膊,沒聞出來有什麼特別的味道,我回答。
  「哦。和他說話了沒。」他再問。
  「沒。」
  一陣沉默。
  「今天好像有點深沉。」
  「我累了。」關上櫃子門,我走出衛生間。
  「哦呀,寶珠累的時候很深沉。」自言自語,狐狸的目光倒一刻沒有錯過電視裡的劇
情。
  我沒理他。就著電視的光擰開蓋子的時候留意了下標籤,反手擰緊:「狐狸,藥水是
81年的。」
  狐狸回頭瞥了我一眼:「紅藥水也有保鮮期?」
  『啊!!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電視裡那個小白女主角因為某個小
小的困惑而嗚嗚地哭了,狐狸迅速把視線轉回到屏幕上。
  我看著他,點點頭:「嗯,過了保鮮期它會發酵成醬油。」
  「是嗎?」耳朵抖了抖,狐狸再次看向我,一雙眼閃閃的,微微透出絲綠光:「味道
怎麼樣?」
  我把瓶子丟給他:「你可以拿去嘗嘗。」
  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客廳裡的電視已經關了,狐狸呆呆坐在沙發上,嘴角像剛吸過血
的吸血鬼。
  我被他的樣子給嚇了一跳:「狐狸?!」
  狐狸眨巴了下眼。
  「喂,」舉起手裡的紅藥水,他朝我晃了晃:「明天我用它給你做醬牛肉好不。」
  「你……還真吃啦。」
  「嗯,因為我相信你。」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很正經。正經得像剛才那部弱智電視劇
裡的弱智女主角。
  「你小白。」把毛巾丟到他臉上,我自顧著走向自己房間。
  剛打開門,他出聲把我叫住:「喂,」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拍拍沙發:「過來。」
  「幹嗎。」
  「我看看你的手。」
  「有什麼好看的。」
  「看一下。」
  「我要睡了。」
  「是嗎。」
  「是。」
  「那麼晚安。」
  「晚安。」
  「你手上有附魂蛆。」
  我回過頭。
  簡簡單單這幾個字,聽在我耳朵裡,雷似的炸了一下。
  附魂蛆是一種同魂魄常時間接觸的話容易沾染到的東西,對一些天生通靈體質,但控
制能力弱的人來說,它的威脅性不亞於一隻厲鬼的糾纏。它是一種變異的魂體,通過依附
的方式不知不覺纏在人的身體上,一點點吸收人的精氣,時間久了,人會在陰陽兩界中失
衡,最終迷失,成為活體魂魄,也就是活死人。
  當下幾步走到狐狸跟前,我把手伸給他:「在哪裡?!」
  狐狸抓著我的手看了看,翻到傷口處,抬頭,眼睛一彎:「怎麼我說什麼你都能信,
小白。」
  「……」我沉默,然後抓起邊上的茶壺。
  丫的死狐狸,又來耍我。
  正準備對著他腦門子狠狠來上那麼一下,手剛舉起,卻見他頭一低。
  沒有任何防備的,他的舌頭伸出,逕自舔在了我的傷口上。舌尖劃過處,冰涼涼,柔
軟軟。
  我的腳底下一陣發軟。
  登時就傻了,呆站了一秒多鍾才回過神,抽手同時一聲尖叫:「狐狸!!你幹嗎!!

  手卻被狐狸抓了抓牢:「叫魂啊,給你清傷口呢。」
  「放屁!你佔我便宜!!」
  「占豬都比佔你便宜值呢。」
  「鬼才信你!」
  「是麼,」抬眼,眼裡暗光妖嬈一轉:「該信的時候就得信,小白。」
  『狸寶專賣』恢復營業後,生意倒也火了好些天,特別是中午和晚上六七點的時候。
所以連著兩堂課我都不得不放棄掉,因為得幫狐狸站櫃檯。
  不要誤會,『狸寶專賣』不是賣衣服的,它是狐狸給我家這個經過改裝,把冷飲和點
心供應合為一體的小店新起的名字。原來的店名叫 『向陽點心店』,狐狸說現在什麼都興
創造自己的特色品牌,點心店也一樣,『向陽點心店』成不了那種樣子的品牌,而且像他
那樣美麗又時尚的狐狸,每天頂著『向陽』站櫃檯,會嚴重影響到他的生產激情和工作情
緒。
  不過生意能這麼的火,铘的存在倒也功不可沒,他只是那麼一動不動坐在我邊上,生
意就來了,他的那張臉就是我的活廣告。而這也正是讓狐狸耿耿於懷的,同為活廣告,狐
狸整天忙得一到沒人的地方就原形畢露,滿屋子都是他壓力太大掉的毛。
  「我還參與股份的呢,可是我的人權在哪裡?!」這是最近狐狸經常掛在口頭上的一
句。
  而每到這個時候,雖然深表同情,我還是不得不提醒它一下:「狐狸,人權是建立在
維護』人』的權利的基礎上的。」你只有狐權……
  
  又一天忙碌地過去。
  九點之後,店裡的人已經只剩下角落裡的一兩個,一杯冰茶一碟小點心,有一搭沒一
搭坐在那兒侃著山海經。狐狸回到廚房開始準備點心,我閒著沒事,坐在收銀台裡開始清
點一天的進帳。說實話這活兒是我站櫃檯一天裡唯一的樂趣,平均兩三個小時我就要點一
趟,生意好的時候,數錢真是種好到沒法形容的享受。
  數到一半,門上鈴鐺一響,又有客人進門,我垂著頭繼續數著鈔票沒有理會。桌子上
放著菜單,想吃什麼客人可以隨便看,而通常,沒有個把分鐘客人是決定不了要吃啥的。
  數著數著,忽然覺得有種被人看著的感覺,想無視,但點錢的情緒已經被干擾了,當
下我抬起頭朝那個視線過來的方向看了一眼。
  「魏青?」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言不發看著我,那個新進來的客人,原來是我夜校裡
的同學魏青。這倒是我始料未及的,當下忙把錢鎖進抽屜,站起身笑嘻嘻走了過去:「下
課啦?」
  她點點頭:「路過,看你這裡還在營業,所以進來吃點東西。」
  「想吃啥,我請客。」
  「謝謝。」輕輕搓著胳膊,她看上去好像有點冷。
  「奶茶和蟹黃糕好不,廚房裡還有些新鮮的。」邊問著,我一邊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店裡的燈是明媚的橙色,可她的臉色看上去依舊像在教室白熾燈下一樣的蒼白,病懨懨
的樣子,偏穿了身特別挑剔膚色的水紅色裙子。那樣張揚在她的身上,讓她整個人非但沒
有因為這顏色顯得精神,反讓人覺得死氣沉沉。
  「好的,謝謝。」她回答。
  沒再多說什麼,我轉身走向廚房。
  剛走幾步,她忽然再次開口:「寶珠,奶茶燙一點好嗎。」
  我回頭看了她一眼。
  店裡的燈不是最亮,隔著這段距離,她眼圈似乎比平時深了很多,蒼白的額頭下黑漆
漆兩團,而兩隻眼睛暗沉沉陷在這樣的眼窩裡,幾乎看不清她的眸子。
  可是說來也怪,最近這段時間隱約在她身上感覺到的某些東西,這會兒又似乎完全不
存在。
  琢磨著,我點點頭。
  端著茶和點心出來,原先那兩個客人已經離開了,店裡就剩下魏青一人在窗邊坐著,
頭靠著玻璃,對著外頭那條安靜的馬路發呆。
  「這兩天我沒去上課,鬍子楊說了啥沒。」把吃的放到她面前,我在她邊上拖了張凳
子坐了下來。鬍子楊是我們班主任,因臉上一大把很藝術的鬍子而著稱,平時對出勤率控
制得相當嚴格。
  她笑笑:「沒有。」
  「但願手下留情,我可沒多少夠他扣的了。」
  不語,她兩手抱著奶茶送到嘴裡輕輕呷了一口。奶茶很燙,一口下去,她本來沒多少
血色的嘴唇看上去鮮艷了些,片刻似乎想起了什麼,她放下杯子,從包裡拿出樣東西放到
桌子上,輕輕一點,推到我的面前:「這個,我想我用不到,還給你。」
  明黃的色澤,鑲嵌著橙色的邊和圖案,小小一隻三角形的紙符,是我之前送給她的驅
邪符。
  我沒有接。抬眼看了看她,近距離看她的皮膚很好,透明似的白,沒有一點細紋,也
沒有一顆雀斑。卻也因此顯得兩個眼圈黑得厲害,像是一團淤血在它們下面不停凝聚著,
濃郁得散之不去。
  「哈哈,」半晌,我乾笑了兩聲:「不用還啦,一個小玩意而已。」
  她看著我臉上的笑,手指繞著符輕輕轉動。
  「掛在包包上裝飾用的,我有好多,不喜歡的話換個顏色給你,要看看不?」說著想
站起身,她忽然拉住我的手:「寶珠,你也信那個的吧。」
  我愣了愣:「信什麼。」
  臉湊近,她看著我的眼睛:「鬼怪,神仙。」
  身子沒來由地一寒,我牙齒抖了一下。魏青的手指很涼,但是一手心的汗,又粘又濕
。被這樣一隻手握著,感覺很奇怪。我輕輕把手從她手指裡抽出:「呵呵,是啊,我很喜
歡看鬼怪小說。」
  「寶珠你給我的這個是驅邪用的符咒吧,很老舊的方法,你哪兒學的。」依舊看著我
的眼睛,而我也不得不被迫同她對視著。店裡的溫度似乎有點過低了,我覺得有點冷。
  「其實……我是看你最近臉色不太好,所以……」
  「你相信這世界上有鬼嗎。」打斷我的解釋,她將視線轉向窗外,這個角度讓她眼睛
周圍的黑眼圈看上去沒那麼明顯,臉色似乎也好了些。
  我笑笑,低頭抓起那個符塞進衣兜:「不都說,這東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你相信它們真實存在不。」
  「這個,不知道。沒親眼見過。」
  她將目光重新轉向我,我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
  就在她身後不遠處,那個很久沒有出現了的無頭帥哥阿丁從門外一點點穿了進來,無
聲無息從那些桌椅間走過,然後消失在牆壁。
  「我哥哥不久前去世了。」沒有留意到我的侷促,魏青捧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而突然
地在這時候說起這個,讓我不由自主微微一怔。
  「我……聽說過一些關於你哥哥的……」
  「車禍。」話語再次被打斷,看樣子似乎並不期待我的回應,所以我也就乾脆閉了嘴
,安靜聽她繼續往下說。
  「就像幾年前我爸爸被同樣的方式從我身邊帶走,我以為相同的遭遇,一人一生中一
次就夠。可是錯了。」
  「他還那麼年輕,也是我見到過的最漂亮的男人。」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接受不了他已經不在了的事實。」
  「冰箱裡有他放進去的點心,水池裡有他還沒洗的碗,房間裡有他的味道,電話裡有
他加班時的留言……」
  「你說人死後會變成什麼,寶珠,」
  「鬼還是天使。」
  「……這個,我不清楚……」似乎總算輪到我開口了,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
  說實在的,她的話和她這會兒臉上的表情,讓我覺得有些無措了,這樣一種既不像悲
哀,卻從骨子裡透出股死氣來的聲音和表情,而她卻又似乎對此渾然不覺。因為她深陷在
眼眶裡的眸子看上去非常平靜。
  「我想他應該是天使。」繼續道。而不知什麼時候阿丁又從牆壁裡鑽了出來,遠遠坐
在了她身後的角落裡。
  「我留著他的衣服,他的煙,他的所有東西……」手捂在冉冉冒著熱氣的杯子上,吸
取著那上頭的暖意:「很多人都認為我悲傷過頭了,可不知道為什麼,在最初失去他的那
段日子所帶給我的悲痛過後,我變得很平靜。沒有原因,我總覺得他會回來的,像以前任
何一次出遠門一樣。」
  「後來有一天,他真的回來了。」說到這裡,她停下來看了我一眼。
  我被她這一眼看得莫名地有些不安。
  「有時候在客廳,有時候在房間裡,」再次開口,眼神再次迷離起來,就像剛才回憶
著他哥哥死去時那段一點一滴的內心:「我可以聽到他的聲音,有時候是腳步聲,有時候
是呼吸的聲音……」
  「後來我發覺我可以看到他,」
  「他坐在沙發上的樣子,他低頭看雜誌的樣子,他看我做飯的樣子……」
  「一開始很遠,後來,越來越近……」
  「直到有一天,他開口跟我說話了,我開始感覺這不是我的幻覺。」
  「他問我過得好不好,他說他想念我,他說我太寂寞了,他看著很心疼……」
  「寶珠,他真的回來了,」目光突然再次轉向我,灼灼的,讓我微吃了一驚:「你說
,我需要你送我的這種東西麼。」
  「我……」猶豫了一下,正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的目光忽然從我臉上轉向我的身後

  「寶珠,」身後響起一道聲音:「過來幫我一下。」
  我回過頭,狐狸站在廚房門口對我招了招手。隨即似乎剛剛發現魏青的存在,他眼睛
一瞇,笑得燦若桃花:「呀,有美女。」
  「狐狸,這是我同學。」知道某人本性又開始發作,我朝他使了個眼色。
  而狐狸視若無睹:「哦呀,寶珠的同學個個都是美女呢。」
  「留意下你的口水。」狠狠朝他瞪了一眼,身邊的魏青站起身:「寶珠,我該走了。

  「美女不多坐會兒嗎?」才聽到人要走,刺溜一下,狐狸已經到人邊上了,嘬著兩顆
大板牙,笑得讓我很希望從來沒認識過這個人。
  魏青朝後退了一步,似乎被他這種過度的熱情給嚇著了,試圖對他反饋出一點笑容,
可是那笑笑得實在讓人看著累:「不了,太晚了,我該回去了。」
  「以後要多來呀。」
  「……會的……再見寶珠。」
  「我送你。」
  「不用了。」一口拒絕了我的相送,轉身,她匆匆朝店外跑去,幾乎有點慌不擇路的
樣子。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我回過頭看向狐狸。
  他正若無其事地收著桌子上的杯子。角落裡的阿丁早已不見了,看來色鬼一向對女人
的怒氣比較敏感,但不包括這隻狐狸。
  「喂!」一把揪住他的衣服,我把他扯到我面前。
  狐狸怔了怔:「幹嗎?」
  「你剛才在幹什麼。」
  「我?」撓撓頭,然後快樂地一笑:「和美女打招呼啊。」
  「你能不能在我同學面前表現得稍微正常那麼一點點。」耐著性子,我朝那張燦爛的笑
臉打了個手勢。
  「什麼叫正常。」他眨眨眼。
  「你這個笨蛋!」手一緊,我湊近了看著他的眼睛,而這隻狐狸的眼睛裡除了『不知
』和『開心』外一無所有:「知不知道人家哥哥剛剛過世,你那種樣子實在是……實在是
太噁心了!」
  「哦,這樣啊,」挑挑眉,他拉開我的手,整整領子,轉過身繼續收拾桌子:「知道
了。」
  「哦?什麼叫哦?」
  「那你要我說什麼呢寶珠。」
  「你真是不可理喻!」
  「那就不要理唄,」端著杯子從我邊上走過,回頭,衝我一咧嘴:「喂,寶珠,有那
麼淑女的同學,你咋就沾染不到一點淑女的味道。」
  「你!」一股熱流直衝上我的臉。
  想抓把凳子朝他丟過去,最終只是在那把凳子上坐了下來。對狐狸,暴力是沒有用的
,世界上沒有比這張狐狸皮更厚的東西:「算了,狐狸就是狐狸,把你當人看是我太小白
。」
  說完,以為他很快會像以前那樣歪理十八條地丟過來反駁,低頭等半天,倒也沒聽見
一點動靜。片刻聽到一些走了調的歌,我抬起頭。
  原來狐狸正收銀台背後的水槽裡洗著杯子,一邊洗,一邊哼哼那些不知所云的歌,和
平時一樣。
  那麼剛才那些話,看樣子是一個字都沒讓他聽進去了。
  歎了口氣,我趴到桌子上,看著窗外。
  「寶珠,」歌聲停,狐狸叫了我一聲。
  我沒理他。
  「那個女人,以後盡量少和她接觸。」
  我抬起頭。
  而狐狸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人已經消失在廚房門背後。
  「卡嗒……」外頭風起,一隻空飯盒被風掀著跌跌撞撞砸在面前的玻璃板上,刮出老
長一條油漬,還粘著幾片菜葉子,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一點點滴著上頭色彩斑斕的汁液。
  我不由得一陣噁心。
  拿了塊抹布站起身朝門口走去,轉個身的工夫,對面馬路上依稀什麼東西在眼睛前一
晃而過。我腳步不由得停了停,回頭朝剛才視線掃過的地方看了一眼,幾乎是在看清那東
西的同時,連著倒退幾步。
  空曠的街道對面站著條人影。
  斜靠在一盞路燈下,燈光把夜色裡所有東西劃出各式各樣的影子,惟獨沒有他的。可
是那些不那麼明亮的光卻把他的輪廓照得很清晰,連左臉上一圈被車輪碾過後的痕跡,都
勾勒得清清楚楚。一些細細的液體在那些痕跡裡潺潺朝外湧動著,繞過蒼白的皮膚和胸口
斜刺而出的骨頭,盤橫在他腳底下油晃晃一灘。而他對此似乎渾然不覺,兀自站在那片月
光似的燈下靜靜看著我,身上一層淋了漆似的光亮,一雙眼睛深陷在那些光亮裡頭,深不
見底。
  直到辨認出那是誰,我抓著門把手,一時猶豫著是否還要出去。
  卻看到他遠遠對我招了招手。
  似乎很快意識到了我的心態,他低頭慢慢隱入身後一片沒有被燈光打到的角落,而目
光依舊在對著我看,雖然這會兒除了一團漆黑色的影子,我什麼都辨別不出來。
  「寶珠,」身後廚房裡傳出狐狸的聲音:「你還在外面幹嗎?」
  「玻璃髒了,我去擦一下。」推開門,我回答。
  門外風很的大,氣象預報說今晚會下陣雨,可眼下已經半夜,除了一股把人都能蒸餿
了的悶熱和一陣陣拍得屋簷直竄出怪聲的風,到現在一滴水星子都沒掉過。
  我抬手壓住自己被風吹得亂飛的頭髮。
  看著對面那團隱隱約約的身影,想起之前狐狸說過的話,我沒有言語。
  許久,聽到一點聲音在耳朵旁隨著風輕輕響起,有點模糊,但還算清晰:「我又嚇到
你了。」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
  「抱歉,我看到魏青她進了你的店,所以……」
  見我依舊不語,他一聲歎息:「魏青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隔著這
樣一段距離,他的聲音帶著點金屬的回音,和那天在學校裡聽到的不太一樣。我不由自主
朝他多看了一眼。燈柱背後他的身影依舊的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清楚:「剛開始,我只
是想再看看她,你知道,從小到大,魏青她從沒有離開過我的照顧,我放心不下。」
  我繼續保持沉默。
  他也不以為意,繼續用那種模糊的嗓音低低說著,像是在自言自語:「後來漸漸意識到
她能感覺出我的存在,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有時候她會整天整天足不出戶,就那麼待
在家裡,不做任何事,也不吃什麼東西,比以前更加的閉塞。」
  「這樣下去於她於我都是很不利的,我發覺自己越來越離不開這個地方,就像被一根
繩子捆住了,轉來轉去轉不出這個地方,但我看不清楚那跟繩子到底在哪裡,什麼樣子。

  「而她的狀況,我想你也已經看到了,再這樣下去她的生氣就要被耗光了,最近有什
麼東西因此而纏上了她,對此,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只要想辦法斷了她的執念,」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對面身影微微一閃,從燈柱後
頭露出半張原本隱在黑暗裡的臉。
  「用這個麼。」他問。
  手抖了一下,我不語。只是用最快的速度移開視線以盡量不讓他看出我的情緒。
  而他很快又把臉隱了回去:「可是我辦不到,」
  「為什麼?」
  他沉默了半晌,然後道:「她確實可以看見我的存在,但她似乎根本看不見我本體的
樣子。」
  「怎麼會這樣……」
  「不知道……」身影忽然散了,在說完這句話後。
  原先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一些被腥味吸引過來的小蟲,原地一通亂飛,很快讓風吹得無
影無蹤。背後門卡啷一聲輕響,狐狸探出頭:「在看啥呢,擦完了沒?」
  我搖搖頭。
  天上飄下一層細細的水,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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