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喧天,沿路湊熱鬧的人群將迎親的花轎擠著,兩個小童行在前路,拿著雕上龍鳳
的荷包,揚手灑著片片五色彩紙,那點綴在天地間的繽紛,參雜著艷陽的熱,加倍燦爛。
我披著大紅絲綢,頂上的裝飾重沉沉,有金有銀,襯出這大喜之日的貴氣,你該會喜
歡的,我猜想。
果然,身穿新郎衣帽的你,駕著雪白駿馬,回頭。
「真美。」你說。雙頰緋紅,像個大飲後的醉漢,貼在鬢旁的髮梢,冒出顆顆汗水。
這一刻,唯一能做的,只能報以我那魅惑眾生的微笑。
儘管,這笑容多麼難以察覺。
~~
我是棵不開花的桃樹,五百年來,靜靜佇立在這片山林間,不曾開過一片粉瓣,不曾
結過一粒桃果。
好奇的雀鳥總愛繞在我的枝椏邊問:「小桃姐姐,別人的花是開的滿山滿谷,怎麼妳
偏偏不願開花?連個花苞都不結?」
他們錯了,曾經我也蘊過滿樹柔嫩苞芽,只是捱不到綻花便凋落,但對於這些吱吱喳
喳的孩子,倒也不必解釋這麼多,反正雀鳥的生命過於短暫,隔年新春,又是另一批不同
的羽翅,問著相同的問題。
「因為我在等待。等待值得花開的那刻。」我總這樣回答。
是的,我在等你,不分晝夜的等待。
五百年前,在這塊濕軟的黃泥地,童稚的你將我輕輕栽下,一個失神,鐮刀劃破幼軟
手指,流出溫熱血液,一道鮮紅沁過綠芽,繞過苗根的糾結,那秒鐘,我竟開始有了魂魄
。事實上,滿山的蟲獸花鳥,有魂魄者眾多,沒什麼好稀奇,但我的魂不同,烙上了你的
血,你的生息,我的生命從那日起,就單單只為你運轉。
每日黃昏,你會牽著一頭黃牛,溫柔的坐在我身邊,輕輕將肩頭依在樹幹上,軟聲細
語唸著那些自村裡學來的鄉里歌謠,日復一日,從不間斷,你曾說過,要做第一個賞花的
人,默默的,我笑了。如果可以,我必會用最深情的語調傾訴,如果可以,我必會用最溫
柔的雙臂擁抱,但此時,我只能無聲的對著你的臉龐傻笑。
「我答應你。」如果可以,我會這麼說。
時光飛逝,昔日男孩漸漸成人,水靈的雙眼依舊,多了眉梢鼻間的英氣,手指上一個
又一個粗繭,是成為男人的証明,終於,我也到了花開的時候,綴滿枝頭的花苞,有如少
女張合的粉唇,我們都知道這將會是有史以來,山林間最美的風景,最狂妄的表白。
還記得那天,你如以往來到面前,隔日就是開花的時辰,興奮的,連樹皮都顫抖了起
來,竟忽略了你眼中鑲嵌的憂藍。
「桃樹阿桃樹,北方戰亂大收民兵,明日將隨著軍隊出征,恐怕看不見妳初次開花的
模樣了。」撫著枝幹,你說。「等我回來,一定會再來看妳的,等我,等我回來。」
剎那間,滿樹花苞盡落,你掩不住詫異,呆了幾許,嘴角揚起淡淡微笑,這是我無聲
的應諾,你聽見了。
無論多久,我等你回來。
~~
五百年過去,一彈指。
山林的樹有些被砍了,空著的窟窿又種上新苗,形成一個無止盡的循環,有時候聽見
遠方傳來腳步聲,總會下意識的豎起耳朵,焦灼的心被高高提起又重重放下,那些人沒有
一個是你。
偶爾,會看見你的影子,映在那些人中,太過思念下的錯覺,五百年來,見花不是花
,見蝶不是蝶。假若你回來,必要結滿纍纍果實,每顆桃果的子核都是顆心,每顆桃果多
汁酸甜下,皆藏匿了核心微苦的滋味。
遠遠地,一陣馬蹄拉回游移思緒。
一匹白色駿馬停在身前,那馬雪白的像極地裡的寒冰,陽光在皮毛上折出一道又一道
光線,讓人看不清乘在馬上的臉孔。我瞇著眼,定神細看,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是
你,儘管輪迴改變了相貌,轉換了朝代服容,但我仍然確定此刻在眼前的人是你。
五百年後,你回來了,實踐當時訂下的誓言。撫著我被歲月刻畫的樹痕,一如五百年
前溫柔。
興奮的,決定要違天背地為你降場花雨,紀念這久別的重逢,耗盡醞釀了五百年的力
量,只為在此刻翻出漫天粉彩。
結苞綻瓣,只需一刻,只需你在我面前多待一刻。
「這麼好的桃樹,做成小桃的花轎再適合不過。」轉過頭,你對著身後跟隨的人群說
,他們應和著,手裡拿著尖利的斧頭逼近,我愣愣,頓時頭暈目眩,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
麼。
斧頭不留情的陷入枝幹,疼痛讓我掙扎著晃動,再多給我一秒鐘,再一秒鐘就能開花
結果。
閉上眼,嗅到泥土的芳香,來不及綻花,又已墬地。
自始自終,我都是一棵不會開花的桃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