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來的一瞬我頭腦覺得有點恍惚,因為一些不該產生的感覺。
一個人的記憶最早可以從幾歲開始?
一個人對一件事的記憶最多可以保留多久?
聽說過幾個版本的說法,每個版本都不太一樣,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人的記憶像
個很深很深的倉庫,從最初到最終,無數的記憶被一個個儲存進去,有些標誌特別明顯的
,會被記得特別深刻,有些標誌不那麼明顯的,會隨著時間的過去而逐漸沉澱在記憶的最
深處。偶然被一些事一些東西喚出一星半點的印象,雖然不那麼明顯,我們把它稱作為潛
意識。
我潛意識地再次感覺到眼前這個場景的熟悉,在二叔把那只盒子裡的東西拿出來的一
剎那。
被二叔從盒子裡拿出來的是五根足有四五寸長的釘子。
離得不算很近,在二叔手裡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有看清楚釘子的具體樣子,可是我卻知
道它們是什麼樣的,就像它們在我記憶裡活生生存在過。它們是那種做工很粗,類似那種
用來釘一些樟木箱之類大型傢俱的釘子似的長釘。不過特別的是,雖然釘子本身做得粗糙
,但釘帽卻細巧得緊,表面一朵梅花似的分成五個瓣,上面還班駁留著些金漆的痕跡。而
就是這一點讓我印象尤為深刻,雖然我沒辦法想起來到底是在哪個地方哪個時候留下的這
樣的印象。
事實證明我的這層模模糊糊的印象並沒有錯。
被二叔用力插在桌子上後釘子很完整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和感覺中一樣,它們粗糙
而陳舊,只有頂部一點在燭火裡微微閃著光,那是還沒被時間侵蝕掉的幾塊金漆。自釘帽
下一指寬處開始,通體被一層綠銹蓋滿,隱隱爬著些暗紅色的痕跡,沿著釘身蜿蜒纏繞,
不經意看過去,就好像一道血在釘子上爬。
但我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可以肯定我從小到大從沒見過這樣一種釘子,但在第一眼看到它們的那瞬,我竟然有
種曾經見過它們的強烈感覺。
我甚至知道它們的用處。
表面看上去,它們像是釘樟木箱專用的長釘。
可是它們不是,甚至可以這麼說,一般人家裡決計是不會去弄來這樣的釘子來打傢俱
的,因為它們的用處根本不是被用來釘傢俱。
它們是用來釘人的,釘死人。
突然覺得腦門心微微一陣酸麻,像是有什麼尖尖的東西頂著腦門這層皮在往裡鑽,不
由自主一層雞皮疙瘩,我乍然間想起了幾年前獨自在火車上所碰到過的一些事情。
那個腦門心被釘了顆釘子的紅衣服小女孩,那個被一釘子扎死的走屍人……
除了狐狸我對誰都沒說起過的一個秘密,這段可怕的經歷已經在心裡被我刻意壓得很
深很深了,而這會兒一下子被這根釘子給喚了出來,突然得讓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
直覺二叔可能會要用這釘子做些什麼,我一個冷顫。
這時二叔忽然朝我看了一眼:「寶珠,二叔對不住你。」
我呆了一呆。
沒來得及回應他的話,二叔他又道:「大老遠把你從城裡叫來,本來想,老爺子最近
硬朗了些,十多年了你們一直都沒再見過面,能一家人都到齊了熱熱鬧鬧吃頓團圓飯,多
好。」
說到這裡頓了頓。感覺周圍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我下意識把頭沉了沉。
目光依舊停留在二叔的臉上,看著他一根一根把那些釘子從桌子上拔出來,然後再次開口
:「可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寶珠啊,二叔知道,今晚的事你一定很不理解,」伸出
手在整個客堂的人群前劃了個圈,他輕吸了口氣:「我們這群人,大過年的把屍體抬進屋
,神神道道的幹嗎來了?你一定這麼想,是不是。還有你這個堂哥,」斜眼看向始終在一
旁靜立不動的伊平,鼻子裡低低一聲冷哼:「不知羞恥地做出了這種有違常倫的事,你說
我林庚生到底吃錯了什麼藥,非要把這麼件醜事鬧得全村都知道。簡直是瘋了,是不是。
」
「二叔……」短短幾句話把我心裡想的都明明白白說了出來,臉一下子燒得發燙,我
抬了抬頭試圖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卻被他擺擺手制止了我的話音。
眉頭微微蹙起,他看了眼手裡的釘子:「其實有些事本來不該對你說,因為當初答應
過你姥姥。可眼下……」歎了口氣,再抬起頭,望著我的那雙眼睛目光微閃:「眼下除了
伊平,林家就只剩你這一條血脈了,凡事總該讓你明明白白的,你姥姥泉下有知,應該也
不會責怪我這擅自的決定。況且,你也都那麼大了,沒什麼不可以讓你知道的。」說到這
裡話音再次一頓。似乎在猶豫著什麼,他收回目光再次看了眼手裡的釘子,片刻又朝身邊
八仙桌上那排燒得透亮的蠟燭看了眼。
半晌終於下了決心,微一點頭,彈指敲了敲桌子:「今天就跟你講講吧,二十年前那
個和現在差不多的日子,在這塊地方發生的那件事。」
二十年前,差不多是我爸爸和本家剛開始緩解因為他的結婚而帶來的僵局的時候,只
是彼此間因為連著幾年沒有來往,依舊掛不下面子。而就在那段日子裡,本家發生了一些
事,事情大到差點毀了整個村子。
事情發生在86年的春節前夕。
那時候村子遠比現在閉塞很多,誰家有台收音機都是稀罕事,可就是這麼個貧窮落後
到連收音機都當個寶的小山村,卻被一條無比震撼的天大事情給炸開了鍋。
林家大兒子林伯昌婚後沒多久跟人有染了,本來這倒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新聞,畢
竟村子雖小,說實話一些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偷雞摸狗的事也不少,大多睜一眼閉一眼,新
社會了,難不成還像地主時代那樣浸豬籠。可這回不同,這一表人才的林家大兒子林伯昌
,偷的人不是別人,是自己的親嬸嬸。是林家大當家的——也就是我爺爺,他的弟弟的老
婆。
說起來,其實我現在的大伯,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大伯,我真正的大伯另有其人。如
果活到現在,他應該快七十了,他是我現在大伯的大哥,後來被我爺爺斷絕了關係的大兒
子林伯昌。
一直以來我始終都不知道為什麼那位大伯會被爺爺斷絕了父子關係,家裡人也都沒同
我說起過,直到二叔對我說了這件事之後。
那時候大伯是爺爺最得意的兒子,聰明,英俊,能幹。還在年紀很輕的時候就能寫會
算,是村裡的會計和老師,也是爺爺的驕傲。當時爺爺已經有意要把家裡管事的位置移交
給這個大伯,自己好安心養老了,萬沒料到這顆肚子裡有點墨水,被村裡人用敬佩的口氣
先生長先生短的好兒子,在他自己的孩子出生不到半年,卻被人撞見和自己弟弟的媳婦兒
偷偷好上了。
剛開始只不過是傳聞,一兩次曖昧的舉動讓看到的人有了懷疑,一說十,十說百,漸
漸的風言風語傳了開來。只是因為沒有證據,大多背地裡含沙射影地說笑一通,也沒指名
道姓說是誰。直到有一天那個媳婦突然投河自盡,這件事這才野火燎原般燒遍了村子的各
個角落。
聽說是兩人好得太肆無忌憚,不知怎的那麼大膽,乾柴烈火在野地裡就苟合上了。恰
巧被趕到地裡送飯的某家小孩子撞見,跑回去急吼吼地告訴我爺爺,不好了不好了,林大
哥在地裡打林二嬸,把二嬸嬸的衣服都打掉了!
小孩子尖尖的嗓子叫得忒響,一下子左鄰居右捨的都聽到了,當天就沒見兩人回家。
第二天被人發現一具飄在埠溪河上的屍體,被水都泡腫了,從衣服勉強辨別出是那個偷情
的媳婦。而林伯昌就此不知所蹤,找遍了周圍的山坳都沒找到他的下落。
這事在當時的年代無異於一道晴空霹靂。
一時間不論是地裡幹活還是茶餘飯後,它成了村裡人津津樂道的一個熱門話題,一來
它充分滿足著人偷窺私慾的好奇心,二來因為這事的女主角——投河自殺的二叔公的媳婦
秀蘭。聽說她長得很難看。二叔公打小是個風癱,沒有哪家的閨女肯嫁給他,正好村子裡
有個乞丐經過,帶著這麼個丑娃子,爺爺的母親就花錢把她買了下來這個當二叔公的童養
媳。人說女大十八變,她嫁到林家十多年都沒見變得耐看一些,卻不知道這相貌堂堂的林
家大兒子到底著了什麼道,明明自己的媳婦漂亮又賢惠,偏和這麼一個醜嬸嬸纏到了一塊
兒。
之後林家的人幾乎足不出戶。
跑哪裡哪裡就有指指點點的身影,作為一個祖上幾代也曾當過官的有頭有臉的大戶人
家,他們丟不起這個人。
本來以為,這事隨著秀蘭自殺之後能告一段落,畢竟人死都死了,村裡三姑六婆再愛
嚼舌頭,嚼個幾天過完癮也就過去了,而失蹤的林伯昌想必是因為覺得沒臉見人所以離開
了村子,風平浪靜了,等他冷靜下來之後,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當時,林家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村裡人也是。可誰知道,這件事,只不過是即將發
生的事情的開始而已。
誰都沒有想到之後的一切會變成那樣,在短短幾天之後。
先是村裡的七婆死了。死得很慘,被人發現倒在自家的柴房裡,兩眼直愣愣看著天,
嘴裡插著根手臂粗的冰凌。以至嘴角邊的皮都裂開了,暗紅色的血粘著透明的冰,一張臉
扭曲得像是對著那些看著她的人似笑非笑。
當時就把幾個趕來看屍體的人嚇得尿了褲。不久,河東趙三嬸的丈夫被發現暴死在床
上。
七婆被發現時一樣,一雙眼睛睜得老大對著天花板,他是被活活掐死的。而掐死他的
人是他自己,直到後來屍體落葬,始終沒辦法把他的手從他那只被自己勒得發青的脖子上
拉開。
那之後村子裡開始惶惶不安起來,種種猜測比比皆是,什麼樣的說法都有,有的說村
裡有了不乾淨的東西,有人說誰家在過年前的祭拜裡衝撞了哪個神……而最多的說法是林
家那個醜媳婦死得不甘心,回來要那些捕風捉影說她閒話的那些人的命來了。
一時間人心惶惶,雖然派出所的人言之鑿鑿說那都是亡命歹徒幹的,不要宣揚鬼怪迷
信,並且大張旗鼓天天在村子附近找嫌疑人,可沒多少人理這一套。當時還都是天天籌備
著迎新年的日子,每天入夜就能聽見滿村子爆竹聲此起彼伏,那是用來驅邪用的。聲音可
以連續響上一整個晚上,而這樣熱鬧的夜,看不到一個人出來串門拜年。
這無形的恐慌在我大伯林伯昌重新出現在村子裡之後,燃到了一個至高點。
他回來了。確切的說,他或許根本就沒出過這村子。
在當時村裡所有人都在尋找他下落的時候他可能就已經這樣了,僵硬著一副身體,他
被人發現倒掛在林家大門的門樑上,頭朝下垂著,把被割開了三分之二的喉嚨拉得老長老
長。遠遠看去就像一隻垂著頭倒掛在門上晃蕩的死雞……
全村的人被嚇懵了。
因為只要是人都已經看出來,林伯昌那個時候已經死透了,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麼
個死得發硬的人,在被人發現到的第一時,居然從嘴裡發出一聲尖銳得簡直不像是人所能
發出來的尖叫。
第二天,這個本該已經死的人在棺材板裡悠悠醒轉了過來,而爺爺的弟弟,我的二叔
公在那晚之後卻死了,死時的樣子和大伯林伯昌一模一樣。
疑團和恐懼一瞬間像團濃雲般在二十年前這個小小的村莊裡壓得人喘不過氣。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一連串詭異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死去的秀蘭不甘心所以回魂報復
,還是另外隱藏著什麼更可怕的東西,那麼樣一系列凌厲殘忍的手段,那麼樣一連串沒辦
法說得清的命案。
這到底是誰幹的……是人?是鬼?
一夜間過年貼在門上的福神和財神全換成了關公和鍾馗,一時間村裡隨處可以聞到燒
香燒紙錢的味道,村派出所更是把毛主席像都供在了辦公室的桌子上,人心惶惶,哪裡還
有誰管這舉止迷信不迷信,荒唐不荒唐。
就在隔天晚上,爺爺家隔壁一戶人家全家都死了,死前沒有任何不正常的舉止和動靜
,只知道他們家窗洞黑了一夜,第二天整半天沒見人從他們家出來,有人透過窗戶朝裡看
了一眼,當時嚇得那人就失心瘋了。
一家五口齊刷刷吊在自家的房樑上,半閉的眼睛在歪垂著的頭顱上正對著窗戶的方向
。
之後類似的死亡事件開始頻繁發生。
有時候是一個人,有時候是一大家子。死因各種各樣,病死的,意外死的,自殺的…
…短短幾天時間十幾口人就那麼去了,像是閻王爺到了此地後忘了離開。然後一場怪病開
始在整個村子裡無聲無息蔓延開來。先是感冒般的,咳嗽,流鼻涕,因為大冬天的所以沒
人注意,況且那時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村裡那些橫死的人身上,誰會關心這小小的
感冒。之後不多久開始有人發燒,吃藥好不了,打針退不下,隨著持續的高燒開始肺水腫
,整個人腫得皮膚都透明了,那個時候全村人的恐懼才開始轉移到這場突如其來的病症上
。當時爺爺全家也都陸續被感染上了,最先是二伯,也就是我現在的大伯,然後一個接一
個,直到那時候最小的六姑,無一倖免。唯一沒被這場病染上的只有我爺爺和大伯林伯昌
,自從死裡逃生之後,眼看著他身體就一天好過一天,脖子上偌大一個傷口,不出幾天竟
然在當地小醫院拙劣的縫補下癒合了起來。只是樣子還是可怕的,去醫院見過他的人都說
,伯昌那哪還有人樣啊……就好像一個人長著三個人份的脖子,看著寒哪……
而村裡的死亡人數還在逐漸遞增著,短短幾天內越來越多的人染上了那種無名的高燒
,染上的無一例外先後死亡,沒染上的人開始爭先恐後往村外逃,可是出村半里地被擋住
了,大雪封山,一場突如茘來的雪崩把從村子到省城的路給封死了。
後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恐懼了,村裡開始慢慢流傳出這樣的說法,說是不知道是誰
看到,如果哪家要死人,當天晚上會看到一個紅衣服的女人披頭散髮在那家人的房樑上走
過。
當時聽的人半信半疑,可隨著死亡人口的數字逐漸遞增,聲稱見到那個紅衣服女人的
人也越來越多,之後甚至連長相都描繪出來了,繪聲繪色地說那紅衣女人如何如何美,在
夜裡的房樑上走過,美得像仙女似的。
所以絕對不是秀姑回來報復的亡魂。
所以,恐懼的程度隨著對那紅衣女人描繪的形象度的加深,而越漸強烈。
終於在除夕前夜,又一家人家裡出事,是唯一的獨子死了,那獨子是當時村裡老村長
唯一的孫子。於是在從事情發生到發展得眼看不可收拾都始終沉默著的他,終於發話了。
他說其實在伯昌的屍體被發現那天,他隱約已經感覺到了這事和誰有關,只是礙於村
長這個身份,所以不敢隨便妄下這種看似荒唐迷信的謬論。而到現在他再礙著身份不說倒
是真荒唐了,而他的荒唐讓他造到了現實的報應。
他沒了自己的孫子。
他說這一整件事,和林家亂倫的事可以說是無關,但也並非沒有一點關係。
他說這些人的死不是別的什麼鬼什麼怪什麼人造成的,而是幾代以來一直守護著這個
村子的大奶奶。
林家亂倫的事,可能衝撞到這位大奶奶了。
大奶奶是村口那塊烈女牌坊的主人。
不知道是哪一年蓋的,只知道在爺爺的爺爺還是孩子的時候,它已經立在那個地方了
,只不過那個時候它還是完整的,飛梁畫棟,像個平面的精美建築。
據說大奶奶很美,美得跟仙女似的。
據說大奶奶很貞烈,所以在她丈夫外出經商時,為了不被受了她美貌誘惑的家丁玷污
,她用丈夫的配劍一劍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對於這個村子裡的人來說,這位大奶奶幾代以來,無異於這個村子的守護神。
神怎麼可能做出這種比鬼還可怕的事情來。
所以在老村長這麼一說之後,村裡人是半信半疑的。雖然如此還是聽了他的話一起去
村口看那塊烈女牌坊,因為他說,到了那裡,他們自然便信他的話了。
直到見到那塊牌坊,當時跟過去的所有人時一個個都嚇傻了。
原本好好的一塊烈女牌坊一半像被雷劈了似的倒在地上,剩下的一半還在原地撐著,
嶙峋的短裂面對著村子方向,像一塊指著村子的巨大招牌。「招牌」上一片暗紅色的痕跡
,一件外套在它突出的橫竿上高高掛著,被風一陣陣地吹,可怎麼也吹不下來。
那件外套是林伯昌失蹤當天穿著的。靠近領口一片褐色的液體,從上到下,星星點點
一直濺射到外套的底部。
果然是大奶奶被衝撞了。
當下連夜出村去城裡找了個算命的瞎子,因為聽說他很神。可瞎子一到村子掉頭就要
回去。被村裡人死活攔住了,求他積積陰德幫大家過了這個關,最後瞎子單獨把我爺爺叫
到了一間屋子,對他說那東西太戾,他根本制止不了,但既然來了也是命裡注定,所以可
以給爺爺一個方子。只是方子太偏,雖然有效但恐怕會極損陰德。當下割了自己的舌頭寫
成一封血書,囑托他看完之後燒了紙然後按裡面的做即可。又反覆強調,這麼一來等於喪
盡天良,自己的一生會過得無比艱難,所以到底要不要做,讓我爺爺自己掂量著看。
血書裡的內容直到近些年才被爺爺無意中告訴給我二叔聽,他說那上面也就短短幾句
話,短短幾句話,足以讓人一輩子活在十八層地獄裡永世不得超生。
那上面寫著:
注定斷根,唯梅花可解。打四寸梅花釘,五枚,東西南北屍天靈蓋釘之,以阻其戾。
亂倫為罪,誅,穿頭骨以效天譴,意在斷茘怒。頭其過後梅花入土埋之,以犀角封,淨物
鎮之,二十年後若無事端,則平安。」
說到這兒二叔的話音停了停。
我忍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掂了掂手裡那五枚釘子,二叔的表情在燭光下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後
來,你爺爺把最初死得蹊蹺的那四具屍體的天靈蓋用這釘子給釘了,最後一根釘的是你大
伯,逃過了被割斷脖子而死的下場,他是被你爺爺給活活釘死的。」
「呀————!!!」
耳邊驟然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尖叫。
冰水灌頂似的把我凌亂的大腦激了個透,這當口我邊上那扇窗猛地打開,一股狂風捲
著細雪從外頭直灌了進來。
倏地撲滅了房間裡所有的蠟燭,我聽見周圍一片低低的吸氣聲。
不過誰都沒有動,依舊低頭跪在原地,那些人在風裡把頭壓得更低。
「吱啊——吱啊——」窗子被風搖得一陣陣亂抖,生銹的窗框折騰出那些磨擦聲,慘
叫似的折磨著人的耳朵,一把抱住自己的頭,六姑對著二叔直跪了下來:「二哥!!二哥
別再請大奶奶了!!我們知錯了!!二哥!!」
「大奶奶顯靈了,」沒理會六姑的企求,黑暗裡二叔靜靜地道。
拔出一枚釘子走到桌子下那排木板邊,他在老劉女兒那具被水泡腫了的屍體邊蹲了下
來:「淑珍,把窗關起來你先出去。老四,把鎯頭給我。」
「二哥!!他是你兒子!!!!我們林家就這條香火了!!!!」
「你還在乎這?」冷笑:「他已經被你斷了。」
「二哥你瘋了嗎!!!!」
沉默。接過四叔遞過去的鎯頭,用釘子抵著屍體腦門心噗的一聲敲下,二叔抬頭朝六
姑看了一眼:「二十年前發生了什麼你也都看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六丫。」
「早就過去了的事,哥哥你瘋了還把它當回事!」
「我瘋!」突然站起手,血淋淋一隻手猛地指向六姑,幾乎戳到她的鼻樑上:「知不
知道一家全死了!就在昨兒晚飯前!你跟這小畜生眉來眼去的時候!!知不知道接著會是
誰!會是誰!!!會是誰!!!!!」
六姑被他吼得身形微微一滯。片刻突然尖叫出聲,一把抓住他指向自己的手:「那你
要怎麼樣!真像爸那時候一樣嗎!!他是你兒子啊!!你下得了那手?!!你畜生嗎!!
畜生嗎!!!!」
「我是畜生!!!!」一聲暴喝。啪的下一巴掌扇在六姑的臉上,二叔額角青筋突突
地跳:「你這髒東西也有這臉面說我!給我滾,別來礙事!你給我滾!!」
六姑被他打得一聲不吭。兩隻眼瞪得大大的死盯著他看,片刻一聲大笑,手猛戳向二
叔那張豬肝色的臉:「我髒,當初爸做的事就乾淨了嗎!林庚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
為!你們就乾淨了嗎!!你們乾淨大哥他怎麼會死而復生!這地方有誰是乾淨的!!!誰
!!!」話音未落,邊上二嬸急跑過來試圖過來把她拉開,被她抬手猛地甩開,一扭頭朝
客堂外直衝了出去。
經過我身邊時我被她狠狠撞了一下,條件反射地從地上跳起來追著她的身影跑到客堂
外,她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只雪地裡一串細細的腳印,凌亂而憤怒,直通向院子深處。
「寶珠!把她追回來!快!」耳邊響起二嬸焦急的話音,沒多考慮,我追著那串腳印
的方向奔了出去。
追過兩個彎口不見了雪地裡的腳印,我站在樓道間倒一時沒了方向。
周圍一片暗沉沉的,剛才出來得急一時忘了帶個手電筒,這會兒除了雪地熒熒的反光
,周圍的樓房長廊一片混沌的漆黑。
「卡嗒……」正準備轉身往回走,身後一陣細碎的聲音,突兀間讓我驚了一驚。
回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一眼望見一道身影在前面長廊裡走了過去。身影側對著我
,手裡一盞燈照得那張蒼白的臉輪廓很清晰,是六姑。
「六姑!」忙對著那聲音喊了一聲,我趕緊跟著跑了過去。
剛跑近就看到她的身影已經穿出長廊,踏上了外面那條廊橋的樓梯。那條廊橋是直通
後院的,蹬蹬蹬逕自上了梯子,她似乎沒有聽到我的叫聲。
「六姑!」趕緊又叫了一聲,趁她腳步一頓我急急跟了過去。
三下兩下跑上梯子,再看,她身影已經靜靜站在了廊橋的那一端。
那端連接著北屋和爺爺老屋的分接處,一個露天的走道短短接在正中,她就站在那中
間背對著我。
「六姑!等等我!六姑!」邊叫邊朝著她跑近,突然廊下咯嗒一聲輕響,似乎把她給
驚著了,她低頭往下看了一眼,然後快步朝下走去。
等我加快了步子跟到樓梯口時她已經不見了,一串細細的腳印從我腳底下彎彎延伸到
前面的老桑樹,桑樹對著爺爺老屋的門。
我站在樓梯口看著那道門遲疑了一下。
正思忖著要不要跟進去,這時眼前一亮,爺爺那屋的燈點著了。
朦朦朧朧一團暈黃透過窗簾斜斜打在窗邊的桑樹上,不是很亮,卻讓我腦子裡倏地一
陣雪亮。六姑她沒辦法說服我二叔,所以是不是找爺爺來了。也是,主屋裡現下這種樣子
,顯然能在這種情形下壓制二叔的只有爺爺了。
當下不再猶豫,我快步朝著爺爺的屋子跑了過去。
屋子裡依舊和前幾天來時一樣,空空蕩蕩,透著股關了門也遮擋不住的穿堂風。
桌上幾樣點心仍然整齊擺放著,那色彩似乎是整個客堂間唯一的熱鬧。一些淡淡的熏
香味透過門簾從裡屋散了出來,隱約夾雜著一些低低的說話聲,我留意到那道門簾下有著
高跟鞋細細的腳印。
於是走過去挑開簾子,我進了裡屋。
裡屋的走道裡很暗。
可能是怕老人凍著所以裡面的暖爐燒得很熱,一進去只覺得一股窒息的悶,空氣裡熱
得有點濕濕嗒嗒的,連同屋子裡上供點的香味道也怪異了起來,一種粘糊糊的香,刺鼻得
讓人頭疼。
忍不住想先出去透個氣,剛轉身,身後門突然吱呀一聲響開了一條縫。
我狠吃了一驚。
跳起身頭一個反應就是想朝外竄,回過神發現門雖然開了,可是卻並沒有人從屋裡出
來。只隱約一絲燭光從房間裡斜了出來,屋子裡的說話聲沒了,周圍一下子變得死寂。
「……爺……爺爺……」半晌沒聽到有人再開口,我忍不住對著那扇門輕輕叫了一聲
。
門裡沒人應我。
踮著腳又朝門那裡走近了幾步,我再開口:「六姑……六姑你在不在?」
依舊沒人應我。
門裡一片悄無聲息的靜,連爺爺的咳嗽聲都沒。
我覺得有點不對勁了,轉身想走,可不知怎的手卻不聽使喚似的伸向了那扇半掩著的
房門。等意識到的時候門被我推了開來,腳步不由自主朝前跨了一步,我朝門裡探進半個
頭:「有人嗎……」
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
甚至連一張床一張凳子都沒有。
幾平方米一個不大的空間裡只有一隻紅木供桌擺放在中間,上頭依次疊放著無數牌子
,還有數根燃得高高的大紅蠟燭。
整個房間就是被這些蠟燭給染亮的,一溜直橫排在桌面上,前面一隻香爐裡大蓬得香
把整個房間熏得煙霧疼疼。
再往下看,供桌下面那樣東西看得我生生驚出頭冷汗。
那是只紅漆棺材。
六角型的棺身上蓋著張描金棺材蓋,蓋子半開著,一頭罩著棺身,一頭斜在桌腳邊,
棺材裡大紅的緞子堆得幾乎要滿溢出來,血似的一團團塞在裡頭,那中間隱隱露出張臉,
臉色發黑,臉上的褶子棗皮似的一道道縱橫起伏。
眼眶和嘴唇都已經幹得在臉上深陷下去了,這讓他一張臉看上去似笑非笑,嘴角隱約
露出一兩顆黑黃的牙,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曾被這口牙嚇得死活不肯開口叫他一聲爺
爺。
這躺在棺材裡看上去已經死了很久的人,是我的爺爺??
這到底怎麼回事?!
幾天前他不是還在和姑姑說話的嗎……
就在剛才我不是還聽見他在屋子裡說話的嗎!!
就在剛才……
突然人一個激靈。
想起明明之前還聽到這裡有六姑的聲音,可眼下房間裡除了供桌和棺材外什麼都沒有
,爺爺在棺材裡,那麼六姑她在哪兒?!
想到這裡立刻睜大了眼在房間裡一圈掃視,從桌子底到牆角,從窗台到天花板。
根本不可能藏人的,那六姑她到底是……難道她也是……想著想著視線又落到了棺材
上,隨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怎麼可能,她就是個活生生的大活人,我這雙眼睛是不可
能搞錯的。但她和爺爺的對話又是怎麼回事,她現在又到底是在哪裡呢??
這片刻的工夫各種念頭在我腦子裡風車似的飛轉著,一邊轉一邊朝外慢慢後退,正準
備先離開這房間再說,突然後背猛撞上了什麼,那一下嚇得我差點魂沒飛了去。
「誰?!!」一聲尖叫,沒來得及轉身,我的嘴被身後兀然伸出的一隻手牢牢摀住。
「噓……」肩膀隨即被抓住,只掙扎了一下,我馬上放鬆了,因為那人身上熟悉的香
水味。當下由著他拉著我的手走到屋子中間,在那副棺材前停下腳步,他彎下腰上上下下
對著它一陣摸索。
似乎是在找著什麼。
半晌重新直起身子目光在屋子裡一圈掃視,似乎聽到了什麼動靜,他耳朵一陣輕抖,
突然轉身猛拽著我朝屋子外快步跑了出去。
一路跑到老桑樹下,手剛被鬆開,我反手一拉拽住了他的尾巴:「狐狸??你去哪兒
了??我叔叔他們……」
話還沒說完,狐狸抬手朝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轉身朝來的方向看了看,然後俯下身
湊近我的耳朵:「收拾收拾,我們準備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