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我,懷仁長公主
聽見那說書人要講皇帝,我不禁顰眉。
皇帝?他要講皇帝?「皇兄哪有什麼故事可以講……」我喃喃低語。
「公主,那說書人若對聖上不敬,千忍去幫您教訓他。」一旁恭謹站著
的千忍發話。
千忍是我寢宮「懷仁殿」的總侍衛長,個性較寡言,行事可靠,就是腦
袋瓜子有些兒食古不化,要不是他死跟活跟都要跟來,我才不可能帶他一同
出宮呢。
我擺擺手。「你放鬆點吧,都出了宮,不必再如此拘謹。」
「千忍不敢。」
我睨了他一眼,有點無奈。「本宮--我以……小姐的身份命令你,只
需護我安全,其他不必拘束!」
「是,公主。」他話才脫口就被我瞪了。「是……小姐。」
「你還是坐下吧?這樣站在我旁邊多怪。」我暗暗嘆氣。
「千忍不該與公主……小姐平起平坐。」千忍臉上神色平靜,彷彿心底
一絲波動也無,真無趣啊。
「算了,隨你吧。」我懶得在此時多費口舌,坐在高位的人不必話多,
何況千忍的腦袋可是僵硬得跟愚公有得比呢,說了也沒用的。
「謝小姐。」
我僵了僵身子,終於還是嘆了口氣。「都說要放輕鬆了嘛……害得我都
渾身不自在。」
「千忍罪該……」雖然不太認為是他的錯,千忍也習慣認錯。
要在宮中生存,第一該具備的美德就是--忍。尤其是要忍一時之氣,
才能多活一段時間。
這道理我也知道,但以我的身份,根本不必向誰低頭。皇兄們都疼我,
皇后也和我交好,底下的奴才們誰又敢不聽我的話?只有千忍,會在一些他
覺得必須堅持的地方堅持,因為這一點特殊之處,我將他拔擢至侍衛長的位
置,沒想到後來的五個年頭他更少說話,他的心存感激只有戮力保護我,也
不多陪我講點話,我真失望。
我猛地回頭,眸光一狠,纖手抄起桌上茶杯,塞到千忍手中,「別再說
話了,喝完它!」
「……是。」千忍默默收回忍不住愕然的眼神。為什麼驚愕呢?就算對
別人我可以端出長公主的架式,在他面前我老是有一種我是小娃娃的錯覺,
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很幼稚,這種時候我就會叫他消失在我面前一陣子。
「喲,那邊的小娘子,好兇悍啊!」這時,說書人的聲音朗朗傳來。
眾人立刻大笑。
「我猜猜……莫不是妳家丈夫阻止妳聽我說書,妳就要用茶封了他的嘴
巴?」說書人挑著眉峰搞笑。
看到眾人目光集結在我身上,不禁暗惱千忍這個老頑固。
身為公主,早習慣了接受仰望、懼怕、探試、恭敬等等各種的注視,但
都沒有人敢像此時在茶館裡這些人這麼明目張膽的看我。雖然有點惱,不過
第一次出宮的新奇感壓下了那種不悅,我決定努力思考要說什麼來緩下這個
場面--
千忍已經冷喝道:「放肆!」
「哦?放肆?」說書人眼睛一轉,立刻給了台階下,「兄臺莫不是以為
我調戲你家娘子吧?在下可沒那個膽啊~~」
千忍低頭請示。「小姐?」
我比了個「且慢」的手勢,千忍便緩緩站直,不再理會旁人。
「只是說句話來笑笑,需要反應那麼劇烈嗎?」人群中一個女人聲音發
出不滿。
「吶,是在下先多管人家閒事的,怎能怪人家呢?」說書人眼尖,看出
那「小姐」必有一定身份,連忙開口圓場。「那麼,繼續說到咱們天朝的聖
上--而今已即位十二年,國內沒什麼大事發生。話說啊,這個皇帝資質平
庸,倒也不算昏瞶,朝中忠臣不少,貪官也不少,兩邊差不多。」他頓了頓
,等臺下的嘻笑聲停下,才再說下去,「幸好近來沒啥天災……只有人禍,
老百姓也還馬馬虎虎過著日子。……」
人們聽得入神,一致同意。
「對了,從先帝晚年開始,就傳出皇室對陰陽閣、乾坤閣大力扶持的消
息。--各位啊,你們有沒有覺得,最近牛鼻子特別多?」
「有!」眾人邊回答邊笑。
「本來這也不是問題,大夥兒看天吃飯,過一天、是一天。遇不到明君
良相,那也是命,怨不得人。但書生會想,至少不是昏君罷,朝中忠臣奸臣
各半,就看他要當哪一半了--各位啊,你們覺得當前這世代如何?過得還
好麼?」說書人眨眨眼,「哎呀~~瞧我這腦袋,要過得不好,你們也就不
會來聽在下說書了。」他笑瞇瞇。
人群又是一陣笑。
「想想……想想!」他摸摸鬍子,一臉神秘,「皇帝老子現在才多大歲
數?怕是比在下還年輕吧!」
我聞言看了看那說書人。他蓄山羊鬍,看上去約四十歲上下。
「皇兄應當比你年輕,但身子骨不佳,未必能活得較久。」我輕輕自言
自語。其實在宮中對著那些奴才講話,跟自言自語也沒什麼不同,永遠只有
我的意見為意見,他們只懂得唯命是從。那也沒什麼不好,皇后說這就是權
力的象徵。
說書人口吻像是大師開示,「從年輕就開始追求長生仙藥,到他老去還
久得很,煉出不老仙丹是很可能的事!」
底下聽書的人群間起了一些騷動,各人低語聲聚集起來,嗡嗡作響。
我正端起茶杯的動作一滯。「如此推論也不無道理……皇兄他,真意欲
長生麼?因何要長生?」
試問,生有何歡?死亦何苦!憐我蒼生,憂慮繁多。生而不歡,為何而
生?死而不苦,何必懼死?
宮中的生活乏味又拘束,一日日無趣,便是死去也無差別……尤其對於
我。身為皇朝長公主,但凡行走作臥、一切舉止行儀,均立有規矩。
恪遵教條的同時,不禁要懷疑:皇室需要的不是我、不是有血有肉的人
,而是一尊供人瞻仰的完美雕像,來坐這長公主之位。
一時心緒紊亂,彷彿被揭了還未癒合的傷疤,我續將茶杯送到自己唇邊
,動作輕柔優雅,散發尊貴氣息。
千忍在旁邊,大約心知本公主風範出眾,故而側轉身子,擋住那說書人
有意無意投來的視線。
我淺淺微笑,慶幸生在皇家。
「咱們都說貪官污我浪費百姓的血汗--也就是民脂民膏。皇上養那些
牛鼻子,不也是用咱上繳的稅銀去養?更不用說煉丹,常常都用進貢的珍貴
寶物、藥材去煉,還不一定成功呢!每煉一次丹都要花好多錢!一定夠我活
個好多年。」說書人咂咂嘴。
「夠你活一年,我可活兩年了!」有人拆說書人的臺。
「哎哎~~」說書人當沒聽見,「書館傳說,朝中有大臣計畫上書,請
皇帝廢了陰陽閣和乾坤閣,以免助長迷信風氣。我說啊,這樣好!好得很!
那些牛鼻子什麼都沒做,他們修煉法術,做什麼?光煉丹,每個月炸一炸就
好啦?他們有保護京城嗎?如果法術那麼厲害,可以做國師,國師又怎樣?
對我們有幫助嗎?陰陽閣怎麼不來幫忙捉強盜小偷哪?」他說得激動,差點
順不上氣,「乾坤閣更誇張,裡面的人都躲著不出來,晚上躺著看星星就可
以領餉銀?!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
我掩不住臉上訝色。
放肆!這說書人在做什麼?這豈是在說書!
雖然我沒聽過說書人講故事,但他這樣,叫說書還是煽動人群?他不應
該利用對廟堂之上一無所知的百姓!
雖然朝廷的事情我無從得知,但畢竟距離不遠,什麼風聲傳出來都聽得
一清二楚。據我所知,陰陽閣的法師照例會離開京城到各地降妖除魔,並不
是只專司煉丹呀!而且國師亦擔任守護京城重任,幾次皇宮有妖孽,都是國
師出馬料理的……
我反覆想了幾次,受限於所見所聞之貧脊,竟沒發現言語間漏洞--
那只能證明國師守護皇宮,而非京師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