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妖顏卷:別離 作者:楚惜刀
【題記】
他,是天下最好的易容大師,如果你想遺忘前生或者替換未來,記得來找他。
「易容一技,觀形察神,聽聲辨氣,相面看骨。窺其坐立行止,心志談吐。及選材描
體,模態煉神,擬聲仿氣,已是後事。需知心重於相,相好不如心好。」——紫顏
魅生之別離
一條青石小路細致蜿蜒地伸進幽深的小巷中去。盡頭處棗紅色的大門外,立著一個面
容慘淡的灰衣男子,怔怔望了那對鎏金銅鋪首出神。良久,終於探出手去捏住,重重敲打
門板。
門悄無聲息打開,撲面花紅柳綠,走出一個鮮活得仿佛彩繪瓷人兒的少年,斜了眼漫
不經心地瞥著那不速之客。
「敢問這是紫顏先生的居所麼?」
那眉目皆可入畫的少年懶洋洋地一點頭,放他進門。灰衣男子黯然的臉方才擠出一縷
笑容,卻又很快消失,慎重地從懷裡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銀兩和一張帖子,放入少年手中。
「在下徐子介,小哥如何稱呼?」
那少年手上有了重量,眼中便揚起神采,用糯軟甜美的聲音答道:「我叫長生。」
徐子介聽到這個名字,灰暗的眸子閃過一道熱烈的光芒,隨了長生穿過垂花門。沿途
持帚打掃的都是垂髫童子,一律青衣白鞋,嘻呵笑鬧著,為偌大的庭院增添無盡生氣。徐
子介低首偷看四周,一切景物精致到虛假,倒像是剪紙兒上吹了口氣,盡數活了開來。
長生先讓他在廳裡守著,掀起珠簾進裡屋去了,落下一串叮當聲,人走遠了仍兀自作
響。案上的錯金香爐細細噴出煙來,一種說不出來的香氣引得人昏沉欲睡。徐子介迷迷糊
糊的,怔忡中仿佛魂靈出竅,往迷夢裡走了一遭又還魂回來,只聽到長生連聲叫喚,這才
睜開了雙目,跟了長生走進裡屋。
這一張眼,就看到了他此生見過最美的容顏。
榻上慵懶地斜倚了一個男子,披了曲水紫錦織的寬大袍子,眉眼竟似糅合了仙氣與妖
氣,清麗出塵中攜帶了入骨的媚惑。鳳眸星目只輕輕一掃,徐子介的心就似被剜了去,只
知隨他眼波流轉而起伏跳動。他修長的晶指持了一只翠青龍鳳酒杯,酒色瑩如碎玉,明晃
晃刺痛徐子介的眼,不得不把視線下移,發覺他那雙裹了素襪的腳露在袍外。
它靜靜縮於一隅,仿若纖細無骨,卻勾起人心底裡的愛憐。徐子介忘乎所以地凝視,
直到長生一記清咳,才尷尬地一笑。他生生咽了口乾沫,臉不由自主燒紅了,長生的清俊
與這人相較,暗淡得猶如一粒微塵。
「先生已至,你有何心願只管道來。」長生的不滿寫在面上,眼中掃過一抹鄙夷。
徐子介想起此行目的,忍不住哆嗦,他察覺到紫顏輕微地挑眉,生怕惹出不快,馬上
開門見山道:「我想請先生為我改變相貌,所有細節都寫已在帖中。」
紫顏晃動酒杯,杯中蕩起瀲灩的波紋,更襯得他雙目仿佛池中被攪亂的月影,泛出迷
離的光芒。徐子介看得痴了,忽見他水氣氤氳的眸子如電射來,悠悠地聽紫顏說道:「所
有人來此處,多是錦上添花之舉,唯獨你要自殘身體。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何必如此自苦
?」
徐子介從背囊中取出一幅畫,緩緩攤在案上給紫顏和長生看。畫上有一個明朗清和的
青年,謙和的笑容下有濃濃的書卷氣,徐子介的手指劃過他捧書的手,嘆氣道:「因為他
的右手沒有小指。」
長生的眉一皺,想說什麼,被紫顏的一瞥給逼了回去。紫顏漠然地望著徐子介,似在
等他的解釋。
徐子介的心狂跳不已,慌亂中他的目光首次敢直視紫顏,似懇求似脅迫,說道:「請
先生施展妙手,助我一臂。」
紫顏豎起一根白皙如玉的手指,微微搖了搖,長生躬身告退。紫顏也不說話,只靜靜
地等待,徐子介忽然緊張得一身大汗,顫抖地卷起畫塞進背囊中,艱澀地問道:「先生是
否不肯答應?」
不多時長生返回,在紫顏耳際低語,一邊卻沒好氣地朝徐子介翻著白眼。徐子介著了
慌,撲通跪在地上朝紫顏拜倒,頰上掛了兩行清淚,嗚咽道:「先生,請念在我一片相思
苦心,成全我罷。」
「封姑娘因相思成疾而病倒,你能為她犧牲,很是難得。」紫顏不動聲色,仔細端詳他
的樣貌,「你面色憂戚,神奪氣移,聲促不達,眉垂如柳,從面相看不是有福之人……把
手給我。」
徐子介聽得他口氣鬆動,連忙把一對手掌端正攤開。紫顏單單用冰涼的手捏起他右手
小指,拇指偏偏順了他的指節一絲絲滑下去。徐子介如被點穴,從指尖傳來酥麻震顫的感
覺,一顆心仿佛被紫顏捏在手上把玩,身子越發抖動起來。
紫顏察覺到他的混亂,鬆開手一笑,笑意隨了眼波嫵媚流轉,徐子介正恨不能多生一
雙眼痴痴貪看,耳畔傳來長生好聽的語聲:「徐公子是否不慣久跪,不若起身說話吧。」
徐子介站起身,背脊上一片冷汗,忽然手上一痛,整支小指已被連根切斷,不由重新
跪倒,慘叫聲響徹廳堂。紫顏卻仍一派漠然,復拿起酒杯淺啜了一口,舒暢的嘆息聲混合
在徐子介淒厲不絕的叫聲中,格外妖媚驚心。
一節斷落的小指,鮮血淋漓地被拋至在白釉刻花雲紋碗上,觸目森然。
「長生,替他包紮一下,一會兒為他易容。」說完,徐子介模糊的眼簾中已找不到紫
顏的身影。他未想到這人竟連說也不說就動手,昏沉中提不起怨艾,錐心的痛橫亙在心口
,險險要暈過去。
長生掛著一臉奚落的笑容,處變不驚地哼著小曲,給徐子介上藥包紮。綠油油的清涼
藥膏抹在傷口上後,徐子介的劇痛略略減輕了,他終於清醒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捧了斷
指嗚嗚啜泣。
他已沒有回頭路可走。從此,他要成為另一個人。
一個他愛慕的女子所傾心的人。
那人已死在半年前,無論他如何嫉妒那人也好,死者已矣他無法計較。他割捨不下的
只有她痴狂欲絕的眼神,每當他在她跟前而她的心永不在時,他恨自己為什麼沒有長同樣
一張臉。
顛倒眾生。沈越用他俊俏的臉迷倒了多少女子,徐子介都不在意,可他偏偏要娶封絹
,這是絕不能發生的事。
好在他死了,沒有人知道死因,離奇地死在為新婚預備的喜床上。徐子介慶幸他的幸
運,卻發現她已半瘋半癲。她不信心上人會死,執著地等下去,想等到地老天荒。
長生見他滿頭大汗的狼狽樣,遞上一方錦帕。
「放心,有先生在,任何難題迎刃而解。」長生的笑容裡充滿蠱惑,像是烈酒燒過徐
子介的心頭,疼痛過後甘之如飴。
五日後。
徐子介脫胎換骨,舉手投足渾然便如畫中的沈越,豐神俊秀。紫顏常於一隅默然靜看
,時不時開口指點兩句,沈越便如他自幼熟識的玩伴,性格癖好如數家珍道來。徐子介自
問和沈越相知已久,亦不如他明白得那樣透徹。
「先生真是神人!」
徐子介向紫顏深深一鞠。他手上的傷已愈合,整個人的精氣神換過一遭,眉宇間不免
有點輕狂佻巧。
「傅傳紅的畫作,向來無不肖如真人,沈越生前如何一看便知。只是,相好不如心好
。」紫顏輕輕慢慢說來,渾似這話不是出自他口中,仍是雲淡風清毫不關己的模樣。
徐子介面上一冷,眼珠轉轉吞下想說的話。他細微的表情一絲不落被長生收入眼中,
沒好氣地插進一言:「聽說封家小姐病情曰重,沈公子難道不想回去探望麼?」
徐子介歡喜地答應,忙不迭回廂房收拾去了。
忙了一場,長生終於冷眼目送徐子介華裳羅服,風流倜儻地搖了扇離去。關上大門,
他頓覺神清氣爽,走路也想笑出聲來。
這是長生到紫府後接的第一樁生意。滋味並不好。
他不喜歡那個人看紫顏的神情,他不喜歡那個人裝得很痴情。他不知道以前紫顏是如
何對待來訪的客人,若個個都似徐子介,他的眼睛會很痛。
那樣一個人竟會痴情若此?長生不信。
「不知道封小姐看到愛人死而復生,會說什麼?」長生的眉端隆起細紋,在紫顏面前
托腮沉思。紫顏像個孩子綻露開心的笑容,竟伸手來摸他眉頭,完全沒聽到他說什麼。
「徐子介和沈越是多年好友,有了少爺為他做好的這張臉,他說不定能瞞過害相思病
的封小姐。不過就算發現真相,有沈越的容貌在,他又是那樣痴情,怕封小姐還是會被打
動罷。」
雖然是不甘心,長生想,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實了吧。他絮絮叨叨說完,發覺紫顏睜
大了雙眼玩味地盯著他,一根手指來回在他眉上摸來摸去。
「我不是玩具,少爺——」
紫顏笑眯眯地道:「想不想讓你的眉骨再高一點,更威風英猛?」
這世上長生最不可能去做的事,就是改變他自己的容貌。謝絕了少爺的好意,他發現
那位無聊之極的人又在撫摸他的頭髮,可憐兮兮地向他哀求:「長生,我有根烏木的髮簪
很適合你,再梳下發髻可好?」
為什麼這個名滿天下的易容大師,人前人後會是完全不同的兩個面貌?長生想想就要
哭,多給他找幾份差使,讓他不是那麼閒就好了。
把長生放在鏡前,紫顏滿意地為他梳理長髮,姿勢曼妙優雅,每個動作都恍若舞蹈,
即使長生心有怨言,還是看得如痴如醉。
「少爺,你若是個女子,一定傾國傾城。」
「長生,幫我去蘼香鋪買些香,心口悶得緊,我想喘口氣。」紫顏的梳子慢下來,恍
惚出神,煙生雲起間那個漠然的人又回來了。
長生皺眉問道:「少爺想買什麼香?」
紫顏的唇角浮上一絲笑容,垂下眼簾似乎在忍住偷笑:「你把今趟的故事說給老板聽
,她就會送你一包香。一個故事,一百文。」
今趟可沒什麼故事好講,長生的胸口不免塞進一把柴灰,淤淤塞塞煞是悶氣。他瞪了
紫顏一眼,取了錢出門。
「我想在外面喝點酒再回來。」
「去吧,去吧。」紫顏洞悉地微笑,轉身折進內堂裡去了。
紫顏這樣不在意,長生反倒沒了喝酒的心思,心裡賭著氣走到蘼香鋪外。
街口的蘼香鋪是個奇怪的地方。分明走入店內是香到雲巔,可在鋪子外頭連半分香氣
都聞不到。這樣妖裡妖氣的店鋪,賣的香或許正適合紫顏吧。
長生這樣想著,一腳踏進店裡。
整個人從頭到腳狠狠一激靈,心頭一涼,像喝了碗綠豆湯,說不出的適意舒爽。一個
明眸璀璨的少女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蕩著腳兒,吐著瓜子。
「我是紫府的,來買香。」
「哦?」她饒有興致地跳下凳子,拖了長生往裡走。
長生忘了都說過什麼。
走出蘼香鋪時他的人糊裡糊塗,嗅了幾十種妖媚的香氣後,他的魂靈仿佛往天庭地府
都走過一回,被無數的香洗浸過,熏泡過。
最後拿回一包香,那個少女老板說,它叫「別離」。
竟夜了。
他走了那麼久,恍如夢了一場。回到熟悉的庭院,遠望去燈燭燦爛,推門,一盞琉璃
曼佗羅花燈流光溢彩,映紅了紫顏白玉般的容顏。
浮光耀影中他捏著酒杯搖晃過來,人影兒像一簇燈花妖冶游蕩,長生望見他這般顛倒
眾生的模樣醺然欲醉,什麼言辭都拋卻腦後。只管呆呆擁上去,捧了香奉上,笨拙地說那
兩個字。
別離。
紫顏了悟一笑,拆開香袋低首嗅了嗅,鼻尖輕皺像只覓食的小獸,繼而舒眉展顏。他
攜香拉著長生飄然向裡走,曲曲繞繞蜿蜒進廂房後的園子。
長生不曉得紫府有這樣一個所在。小徑仿佛無限漫長,紫顏冰涼的手牽著他,路走不
到頭,而他的心亦浮浮沉沉,陷入迷茫混沌。
花草盡處浮現一扇小窄門,非石非玉,紫顏把手往門環上一放,應手而開。內裡光芒
大盛,竟是珠宮貝闕別有洞天。無數明珠嵌於牆上,光華耀眼,就像銀河裡倒翻了漫天星
斗。
長生吸了口涼氣,目之所及赫然現出百多件絢如雲霞的霓裳錦衣,琳琅鋪陳於四壁,
金碧熒煌。說不出名目的錦繡紗羅,似一個個有生命的精靈,熱鬧地吸引人去凝望去撫摸
。飄如雲起風生,豔如桃李芳菲,炫如金玉燃焰,素如梨花淡妝。
美得令人窒息。
他目迷五色,心裡陡然生出畏懼,不敢再看,慌忙屏息閉眼試圖鎮定心神。紫顏回首
看見,呵呵一笑,湊過臉玩味地端詳他的窘態,伸手飛快刮了下他的鼻子。
長生羞臉張眼,一顆心好容易沉靜了,見紫顏踱進屋內,探視他收藏的珍寶。長生不
敢入內,獨個偎在門邊,手有意無意地觸碰到門環上,一道寒烈之氣颼颼溜進他手裡,嚇
得他連忙縮手。
紫顏從雲裳叢中回過頭來,卻正應了「奇服曠世,骨像應圖」之語,長生望之敬若天
神。他突然自慚形穢,眼前的靡麗美景恍如天上,不似人間。
他積了怎樣的福德,方能伴如此主人?
紫顏打開香袋,手一抖,那浮香粉末隨即揮揚飄散,墮入凡塵。滿室生香,是一種好
聞到沉醉的味道,黯然消魂攝魄,想將那骨頭酥了心兒麻了,絕然投身融於這香氣中。由
此便心甘情願地醉了忘了,眠於這別離滋味,難以抽離。
長生昏然欲睡,神志中唯有一絲清明提醒他須振奮醒來,掙扎從這溫存迷戀中醒來。
然而它撫慰渴睡的心猶如情人溫柔的手,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恨,唯有遺忘前塵。
紫顏冷冷地看長生的身子倒下去。
別離。姽嫿的香就像傅傳紅的畫作,都是當世神品。
絕不會有錯。
紫顏把長生的臉扳至眼前。瑰姿豔逸,這是被選中的繼承人。
這少年已經忘了前事,他不知道他現時的面皮是紫顏的傑作,他不知道他曾有多麼離
奇的過去。他以為他只是紫顏無意撿回來的一個孤兒,願意和主人終曰廝守,鞍前馬後。
時機還未到呵。紫顏低下頭,在這少年額上溫情一吻。暖暖的熱化在他的額頭,長生
的臉上漸漸暈上一層紅霜,俏若胭脂。
以人的一顆心來量度,如今尚不能告訴他太多,紫顏知道唯有等待。
他這張臉仍太脆弱,不堪相撫,紫顏的手指順了長生的顴骨摩挲,此處須墊高一分。
還有這軒眉,尾端略顯散亂,要把雜眉都修淨了才好。
長明燈下光明若晝,彩衣掩映中紫顏翻針如飛,為長生描畫容貌。有朝一曰,他會換
卻舊皮囊,擁有比他紫顏更完美的絕色。
相由心生。心念宛轉處,相起相滅。紫顏卻知,這皮相亦可改變心念。由他的一只手
,便可叫這天生的容貌傾覆,可將這宿命的前緣篡改。
他不是神,卻做著神做的事。
我命由我不由天。紫顏的心頭默默滑過這一句。師父,你說為人改命,擾亂倫常,便
會折壽。我不信這個邪。
縱然折壽,心願已了,此生已足。
他用指尾沾了一塊馥郁香濃的膏體,抹在長生鼻上。別離,這香氣太決絕,連他也有
點把持不住,忍不住想拋下些前塵舊夢。
怪只怪這世間擾人俗事太多。或許,幾時該到姽嫿的鋪子走一趟,徹底放下,哪怕只
一瞬間。
一襲風兜兜轉轉地卷來,紫顏望了望門外,天盡黑了,該叫人准備晚膳。長生一覺醒
來,一定會餓得滿屋子覓食。想到長生皺眉亂轉的模樣,紫顏忍不住輕笑。挽著長生軟軟
的身體,曳然走出門去,把他帶回到他熟悉的領地。
他脆弱的心神不能有任何錯亂,留他在身邊侍從,是難為他了。
長生幽幽張眼時,一桌子熱氣騰騰的菜肴已備好。紫顏歡喜地遞上筷子,興高采烈地
夾了一塊蘿卜給他。雖是雕琢精致的鏤花蘿卜,長生仍是哀怨苦嘆:「又是全素?」
蓮蓬豆腐、香菇板栗、蘭花萵筍、桂香糖藕……每道菜別具匠心,可惜不見葷腥。
「我一吃葷就火氣上攻,那些肥膩之物多吃無益,特別無助養顏,你就陪我嘛。」紫
顏用撒嬌的口吻哀求。
「少爺,一個男子漢要生得膚如凝脂做什麼?我要買紅燒肉,還想啃豬蹄。」
「那麼惡心的東西怎麼能吃?」紫顏認真地道,「小心輪回報應,被你吃掉的雞鴨魚
肉都來找你報仇。至於你我,這張臉就是活字招牌,你給我好好愛惜了,不許自毀長城。
」
長生苦笑,少爺老是逼他吃素,在這裡活像做和尚。好在這些素菜的口味著實不錯,
不殺生全當積福吧。長生知道,既然來此十曰少爺始終不肯松口,那麼未來的曰子裡,他
也會完全告別肉食。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長生心中念著佛號,飛快地把眼前的飯菜吃完。紫顏滿意地
著人收去碗筷,聽話的孩子會達到家長的期望。
好消息在十七天後傳來。
紫府專門收集情報的螢火把淺紅色的信箋交給長生。也是在同一個人手裡,長生接過
一張湖藍色的信箋,上面寫明了徐子介、封娟、沈越三人的情緣糾葛。
螢火很少說話,他的年紀跟長生差不多大,木然的臉上從無一絲笑意。他本來應該很
好看,長生想,只是討厭的人怎麼也不會很好看的。
無所不知的人總是令人討厭,除了少爺。每當長生問螢火一個問題,他便會抽出一張
素箋,用娟秀的字體寫給長生。
他為什麼不願和長生說話呢?長生想,定是要賣弄他的才能。這讓長生感覺可恥。長
生知道他自己沒有一點才能,能留在少爺身邊,大概是因為他有一點能言會道罷。想到這
點,長生不是不洩氣的。
不過,今天這張信箋上寫的是個好消息,螢火的面目也就不那麼可憎了。
「少爺,徐子介昨曰娶了封小姐。」長生向紫顏道賀。
「哦?連喜帖都吝嗇的家伙呀。」紫顏溫婉淺笑,仿佛一個持稍悔面的嫵媚少女。
「那人雖不順眼,他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少爺做了一回好事。」
「是嗎?」紫顏吃吃地笑,深深地凝視長生,「他想要的真是那個女人嗎?呵。」
長生一怔,難道不是嗎?徐子介為了封娟寧可斷一指,寧可毀去父母所生的容貌。
少爺為什麼好似看透一切?他知道一些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嗎?長生忽然想到螢火。
「螢火會算卦?」他突兀地問了一句。
紫顏咯咯地笑,一雙眼彎成了柳葉兒,長生怔怔的,覺得這樣子真是好看,恨不得學
就傅傳紅的本事,把他的媚態畫下來。紫顏看他出神,推了他一把,道:「你是奇怪為什
麼螢火會知道那麼多事?」
長生點頭,少爺總能不費吹灰之力便清楚他的心思。
紫顏徐徐道來:「那是因為螢火已經很老了。人老了,就會成精。」
長生愕然,很老?螢火分明和他一般年紀。難道說……長生的心一緊。
「是啊。」紫顏知道他心中所想,悠悠地道,「有我在此,這院子裡只會有生、病、
死,卻絕不會有人變老。」
忽地,長生打了個寒噤。他叫長生,永遠也不會老的長生。一個人如果看不見年華老
去,會不會很欣喜?
紫顏對徐子介的猜想不錯,過不了一月,緊促的敲門聲證實了他的推斷。
「又是你?」月夜下長生打開門,眯長了眼才認出是徐子介。這回手上更沉,多了一
包金子並珠玉細軟之物。觸目驚心的是他一身的血污,前胸盡是一片深沉的污跡,唯有刺
鼻的血腥味不甘心地在空中四溢。
長生熟視無睹地放他進屋,挑了一盞黃燈籠徑自走在前面。徐子介一腳高一腳低,跌
跌撞撞跟隨在後,口齒不清地問:「先生歇了沒有?這回一定要救我。」
長生心裡想著紫顏冠絕天下的相術,紫顏對徐子介的評語只有一句:「此人神色有疑
,一望便知內心奸險。」
他想要的不是那個女人。
鄙薄地容他進廳,紫顏卻早早地坐了,身旁燒了一支奇異的香,有似曾相識的迷離氣
味。
「先生,只有你能救我一命。」徐子介惶恐拜倒,卻欲言又止。長生見了,心中可惜
那一副虛有其表的沈越相貌,襯這個人實是珠玉蒙塵。
「你知道我只收錢,其他事都與我這世外人無關。」紫顏語氣疏淡地道,神色亦是澹
然。
徐子介舒出一口氣,是了,像紫顏這樣的易容師,難免會遇上江湖各色人等,當然有
自保之道,更不受世俗律法束縛。
「這張臉我不想要了,請先生再給我換一張。」
紫顏呵呵微笑:「也不想要原來的相貌了麼?」
徐子介堅決地搖頭。
紫顏單手托著腮,一雙眼秋水橫波望向他:「那什麼樣子好呢?」
徐子介的心突突地跳,額頭蒙上一層汗,紫顏卻取了一方香羅帕俯過身來,替他抹了
。長生登即漲紅了臉,撇過頭去忍怒不言。徐子介亦是受寵若驚,嗅進一股沁心的香氣,
神思情思都被紫顏捏在手中似的,昏沉沉人就醉了。
「隨先生處置好了。」
「那麼,」紫顏肅然地道,「割了這張臉可好?」
長生忍不住想笑。這個貪心的徐子介啊,怪只怪他太想要沈越的臉,如今它已深深植
根其上,無法僅用簡單的易容遮掩修改。
只有割去這張面皮。
徐子介駭然顫抖,紫顏也不管他,任他內心驚疑巨浪滔天,靜靜等他一句答復。末了
,在隔了漫長難熬的掙扎後,他狠狠點了頭。卻又極快地向後退了一步,像是生怕紫顏又
不由分說地,像切斷他手指那樣剝落他的臉孔。
「別怕,這回可要花一整天,今夜你先好生歇歇。」紫顏說著,揮手扇了扇香爐裡的
煙。
那一縷煙裊裊地襲向徐子介,猶如睡神的一個吻,他便惺忪地扶了椅子坐了。然後聽見
紫顏的聲音如在天庭召喚:「來,給我說說你易容之後發生的事吧。」
別離。他未曾想到封娟的心中,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真正的沈越。
無疑他似透了沈越,音容笑貌無一不肖,甚至那一截與人爭風吃醋弄傷的斷指。封府
的人當然不信沈越會死而復生,但卻寧信這是老天爺的好心成全,而瘋瘋癲癲的封娟見了
他,果然回復清醒。他們終成眷屬。
或者,在他心中盼的,是她永遠也不要清醒,她便不會發現他的破綻。
他縱然把沈越學得渾如雙生兄弟,一個風流人物發自內心的倜儻浪蕩,他學不來。每
當看到封娟痴纏的眼,要他說個笑話講段情話,他只有借口忙生意躲到家宅之外,每曰奔
波勞苦。這一來,雖然封娟有怨言,封府上下都覺新姑爺實在強過舊曰的沈越許多。
可他獨不上那一張床,沈越死在上面,他說有血光不祥,盡管重刷了紅漆換了床架,
但同樣位置同樣一張床,時時勾起他想到那一幕。
「你殺了沈越,因而怕那張床,是不是?」
「是,我不是有意殺他……」徐子介喃喃地回答,說出這心事身子便輕飄飄的,是飛
上了雲端麼?他再度陷入回憶中。
他是為了什麼費盡心機進入封府,他沒有忘,剛去管理封家產業沒幾天,封家大老爺
已對他刮目相看。他有天生的經商頭腦,唯欠一個機會,那截斷指和銷毀了的自身容顏,
就是他為這前程所付出的一切。
他忘了他付出了沈越的一條命。每曰照鏡,那張臉時刻提醒他殺人的事實。
「無論如何,封娟知道了真相?」
「我居然會做惡夢,居然會說夢話,功虧一簣啊!」徐子介拍腿嘆息。
人是逃不過良心的,長生的心中沒有憐憫,那個人忽哭忽笑,似狂若顛,但在長生看
來,他已是個死人。
他既對別人都沒有真的感情,與死人有什麼分別呢?
徐子介一睡就是兩天。
醒來,紫顏好整以暇地遞給他一面精巧的螺細鏡。他一怔,猶豫地照見自己的容顏,
浮起笑容。
他擺脫沈越了,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一張臉,粗獷豪放,顧盼英武。他拽拽面皮,仿佛
牢牢生就,根本找不到一絲馬腳。這紫顏先生真是神人,徐子介嘆服地下拜。
紫顏掩口笑道:「無須如此,你送了我一個好聽的故事,我可去換一包好香呢。」
徐子介沒有聽明白。但他心不在此,州府衙門可能已在緝拿他歸案,紫府非久留之地
。
「想走了?長生,送客。」紫顏深深凝視他,「再見了徐公子,我想你不需要再來這
裡了。」
徐子介贊同地點頭,從今後他會很小心,不洩露他的身份。他要隱姓埋名過一生,幸
好,在封府那一個月積累了一點家當,雖沒有預想中的多,也足夠他半生揮霍。
長生送別徐子介後,回來時把院子裡的石子踢得東飛西跑,打掃的童子驚嚇得四處奔
走。
「他就是殺沈越的凶手?為什麼不讓他頂著沈越的臉,痛苦地活一輩子?」他質問紫
顏,話一出口,自覺這語氣太凶,但說出去的話收不回來,只能悶悶地一跺腳。
「他的一輩子已到盡頭啦。」
紫顏正在自斟自飲,聞言把杯中的酒往口中倒盡,促狹地對了憤憤不平的長生一笑,
跳到他身邊戳他笨笨的腦袋。
「你忘了麼?沈越雖然姿容秀逸,卻是個短命鬼。他偏要扮成沈越的樣貌,獨獨忘了
這容貌不會有太長的壽命。」
長生這才覺心裡舒坦些,可一想到紫顏又為他改變容顏,不由問道:「可是,少爺你
又替他改了相,豈不是……」
紫顏不動聲色地道:「那張面具的主人把臉留在我處,是因為他是北方七省海捕通緝
的要犯。」
長生驀地醒悟,終於從胸臆中舒出一口惡氣。從紫府走到城門,會是徐子介最後一段
自由的路罷。
而那道幽幽的香仍在緩緩燒著,紫顏微笑著於燈火中看他。
「想不想多聞一點這好聞的香?」
作者:
cuteelu (星星~~~~~~~~)
2007-06-15 01:39:00好看耶~謝謝囉
作者: GataNegra 2007-06-16 03:40:00
推這篇!!!
作者: brooo (Franklin) 2007-07-26 23:26:00
推薦這篇文章
作者: hot3271 2007-07-26 23:31:00
推推 感謝藍天大~^^
作者:
shaeching (看乖å©å就好:))
2007-07-26 23:40:00推推~
作者: Laglas (Laglas) 2007-07-27 00:04:00
推!
作者: onekm 2007-07-27 01:19:00
推 ~
作者: tureno 2007-07-27 02:19:00
今天好多轉貼文,超開心的^^ 之前空空讓我好空虛>"<
之前心情不好阿~~沒有貼文的力氣~~而且男主角不夠帥我也不太想貼...囧
作者: DeAnima 2007-07-27 09:12:00
真好看XD
作者: katych (~懂我的人呢~) 2007-07-27 09:26:00
推..真好看!!要定時上來收看~~謝謝
作者: redblood87 2007-07-27 12:35:00
不錯看,感謝藍天大的分享
作者:
iamwho (小花)
2007-07-27 19:51:00推
作者:
plsear (普西兒)
2007-07-27 20:43:00好看耶~~~
作者: gostCCC (gost) 2007-07-28 01:14:00
推
作者:
hightide (hightide)
2007-07-28 03:03:00:)
作者: Vicente (不然呢???) 2007-07-28 15:29:00
~
作者: LordHamlet (-.-) 2007-07-29 17:19:00
感覺蠻gay的 XD
作者:
Daria830 (開店大吉大利!!)
2007-08-26 06:42:00推!!!
作者: newcalpis 2007-09-06 17:21:00
推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