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錯 作者:楚惜刀
翩翩自幼生得好,眉似遠山,眼如秋水,任誰見到她嫣然一笑,都會醉倒。可惜紅顏
薄命。七歲上母親亡了,十五歲老父去了,雖被叔父收留,嬸母卻是個不好惹的主。沒過
一年,把她許給了城裡的大富商沈長園,下月就要出閣。
嬸母自從收了沈家的聘禮後,對她總算有了笑顏。原本大門不能出,如今破天荒應了
,許她去廟裡給亡父亡母燒一柱香。
那日齋戒完畢,翩翩一身素服趕往圓覺寺。到了山門,聞到桂花清香撲面而來,心中
一暢,不覺貪看幾眼。正碰著花樹中閃出一個少年,朝她揚眉含笑,一雙眼竟肆意打量不
肯移開。
翩翩心中著慌,俏面一紅,低著頭碎步進了大殿。心猿意馬取了香,直到磕完幾個響
頭,心安定了,托菩薩捎話給爹娘的在天之靈。
想到爹娘不幸早逝,翩翩兀自傷心,跪在蒲團上禱告。恍惚間發覺有人在看她,抬眼
四顧,先前那少年拿了三枝香,望了她脈脈無語。翩翩幾曾被人這樣看過,但覺血直往臉
上湧,慌忙起身朝殿外走去。
剛出大殿,那人追了過來,一個長躬說道:「小姐留步,在下姓岑,家住秋華巷,敢
問小姐芳名?」翩翩羞紅了臉不作答,岑生大了膽子走近,輕扯她腰間塞著的一方帕兒,
笑道:「這權作小姐信物,在下告辭。」
翩翩剛想阻止,岑生把香帕在鼻尖一放,曖昧地嗅了嗅,瀟灑轉身離去。她悵然若失
,摸了空蕩蕩的腰,回想他一舉一動,不由痴醉。
最怕少女懷春。翩翩自有了這一樁事,心思活絡,對出嫁意興闌珊。時常浮現出廟裡
那一幕,分明是輕薄浪蕩的公子哥兒,無禮到極點,可眼前兜兜轉轉盡是柔情蜜意。
沈家的花轎終究上門了。鋪天蓋地的大紅色,恣意亮在大門內外。炮仗的響聲中,翩
翩走向下半生的富貴榮華。
在花轎裡,她想到比自己大二十歲的沈長園,五味雜陳。三十六歲的他並不是半百老
頭,世代經商也不影響他飽讀詩書,既有財又有才,稱得上好夫婿。可惜沈長園早有妻室
,指腹為婚的沈夫人出自另一大戶之家,只因長年未育才許他再納小妾。
翩翩是好人家的兒女,竟只有作妾的命,她不甘心。再度想起廟中偶遇那少年,若能
早一步,或者她的命運就該重新書寫。
過門三日,翩翩回門,嬸母曲意逢迎,她也笑吟吟和親戚閒話家常。沈長園出人意料
的體貼,令她遺忘了所有顧慮和委曲。她是沈家的二夫人了,手上是金煌煌的鐲子,髻上
是明晃晃的珠釵,塞給嬸母銀錠子沉甸甸極有分量。
晚間進沈家,大夫人特意叫了翩翩去。
「老爺很想抱兒子。」大夫人呷了一口碧螺春,吐字生春,「你明日去圓覺寺求個子
罷。」
她盈盈拜謝。都說主母難纏,她卻如魚得水。圓覺寺,這名字隱隱牽她的心,翩翩低
下頭,退出了廂房。
次日進香,沈長園叫人給翩翩備了馬車並披風。秋風寒了,她裹在暖融的棉披風裡,
仿佛看到一條香軟甜郁的康莊大道,直向遠處延伸去。
車在寺外停了,她走過圓覺寺山門,那身影不期然出現。岑生面色憔悴,望見她方有
一絲喜色。
「小姐!」他不避嫌疑地沖來,翩翩疾走幾步,躲開車夫視線,聽他歡喜地說:「在
下苦等了一個多月,終於把你盼來。」
等了這許久麼。翩翩凝視他,下巴長出刺刺的胡須,整個人失魂落魄。竟有人會為她
相思如此。她一驚,搖手道:「你認錯人。」
「不,我等的就是小姐。」他一把拉住她的皓腕,「我對小姐一見鐘情,請成全我一
片痴心。」
她心裡有種喜悅,混雜了得意與釋然,慢慢蔓延開來。但她不得不甩開他的手,淡淡
地道:「妾身已是沈家二夫人,請公子自重。」
他驚愕且痛楚,翩翩不敢細看他失望的臉,嘆息著想逃離。
「縱然你嫁了,」岑生一字一句意態堅決,「但求能時常見到小姐,我心願已足。」
翩翩迎向他的眼,那眼底的深情可融化一切。她不由忘了來意,由得他把手探來,意
亂情迷地痴纏在了一處。
燒香回府,翩翩巧笑嫣然,嬌豔欲滴。沈長園料理完生意歸來,帶回一塊翡翠玉佩,
著她系在脖上。她卻感受不到暖玉貼心,隨意敷衍,岑生的笑靨在心中閃動。
過了一月,沈長園向邊塞出發,商隊浩浩蕩蕩載滿數十車。翩翩嘗試做個不哀怨的商
人婦,挑了女紅來做。偶爾,沈夫人著她去綢緞莊挑幾匹色澤鮮豔的緞子,她便流連忘返
,直到黃昏才回。
每回外出後,翩翩的臉色就特別好,飯也吃得香。大夫人見了,就說:「你是年輕人
,多出去曬曬太陽也好。」她細若蚊蠅地應著,心裡偷笑。
兩個月後,沈長園自邊塞給她帶了一件名貴至極的白貂裘,惹得闔府豔羨。大夫人亦
笑說:「翩翩,我都沒你好福氣。」看著老爺送的翠羽裘,兀自出神。
翩翩說:「夫人說笑呢,這顏色太素太靜,倒是夫人的翠羽裘光彩豔麗,我瞧了心愛
不已。」大夫人道:「你喜歡,就送你罷。」翩翩稱謝不迭,把白貂裘塞到她手裡,說:
「多謝夫人。」
大夫人等她走了,把白貂裘扔到箱底。
沈長園呆了半月,蜀中一筆大生意又引走了他。他就似一只被花香吸引的蜂蜜,哪裡
有銅錢的氣息,哪裡就有他的身影。翩翩越來越習慣他不在家,習慣他每趟回來,有豐厚
的禮物供她揮霍。
她去圓覺寺燒香的次數更多了,和大夫人一樣,她不曾懷上孩子。雖然如此,沈長園
依然寵愛她,給她買最好的首飾,最美的綢緞。他用數不清的禮物,補償他不能陪伴的日
子。
「翩翩,我們要白頭到老。我要陪你走遍世上,見識世間離奇。」沈長園這樣說,邀
請她與他一起行走天下。
「妾身自幼易犯暈眩,坐不得車船。」翩翩婉言謝絕。
晚間與大夫人一席用膳,談及這個話題,翩翩笑笑地對夫人道:「到了異地就怕水土
不服,我還是在家裡安生點。」
「這事你做得很對。女兒家就該安守婦道。」大夫人很滿意。聽見「婦道」兩字,翩
翩的臉一紅,夾起一塊紅燒肉又放下了。
沈長園帶了遺憾再度出門。臨行,他用力地抱了一下翩翩。「這回我去得遠,要有三
五月不能陪你,你要照顧好自己。」翩翩嬌笑著應了,見他囑咐得鎮重,略略有些感動。
這感動隨即消失在岑生殷切的眼波中。他們把酒,走馬,游湖,花前月下留下身影。
她知道要避人,用清紗遮面,進出另雇轎子。幸福得不知東西南北。
直到某天,她有了身孕。
掐算日子,勉強可算是沈長園的骨血,但她清楚不是。終須攤牌,她旁若無事演一出
戲,故作難受,等下人慌張請來大夫。
二夫人有喜了。這喜訊立即驚動了大夫人。確認了事實後,她歡喜地送走了大夫。闔
府上下喜洋洋的。
翩翩心虛地得意著。她很想要那個孩子,與岑生骨肉相連,這令她滿足欣慰。
然後,大夫人不動聲色地潛走丫鬟僕傭,剩兩人單獨相對。翩翩從大夫人安詳的眼神
中,隱隱推斷出什麼。大夫人緩緩清清嗓子,對翩翩說:「老爺,他不能生。只是他不知
道。」
翩翩立即知道她犯了多大的錯,駭然跪倒。她渾身顫抖,沈家是留不住了,她要走。
「我知道錯了,求夫人饒我!」她拼命在地上磕頭,直到把頭撞得通紅。
「唉,人誰無錯。」大夫人見她可憐,面露不忍之色,「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再
也別回來。」她頓了頓,「只是沈家的東西,你一件也不能帶走。」
翩翩驚喜抬頭,她不想大夫人竟能寬宏若此。顧不得想其他,她連聲謝過,稍作收拾
就走出了沈家。她就像脫籠而出的小鳥,要尋找她的自由。喜滋滋地去尋岑生,她要把他
做父親的喜訊告訴他。
可是,翩翩找不到岑生的蹤跡。秋華巷裡人去樓空,圓覺寺也未見人影,她不認得岑
生的朋友,這時她才發覺他就像一個夢。
苦苦找了三日,翩翩放棄了希望。她害怕親戚的白眼,她驚懼沈長園的反應,她已無
路可去。
最終,她病倒在春暖花開的一座廢園,滿身污垢,行如乞婆。牆角數枝梅花開得正豔
,冷冷的幽香彌散。翩翩嘶啞地叫喚岑生,念念不忘。
翩翩死時,肚子已稍微隆起。官府查出死者身份,竟是沈家失蹤的二夫人。沈家領了
屍首回去。又過了半月,沈長園匆匆趕回,哭天搶地。
「我受過她父親大恩,原以為可照顧她一生一世。」他悲戚地對大夫人道,「誰知她
竟和孩子一起沒了,難道我命中無子?」
大夫人平靜地說:「生死有命,請老爺節哀。」她喊過一個垂手恭立的少年,「老爺
身心疲憊,翩翩的喪事就另讓人料理罷。這是我表弟袁儀,來,見過我家老爺。」
袁儀向沈長園行禮,他抬起臉,赫然便是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