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魅生前傳-鳳鳴卷:閒歌

作者: bluesky0226 (reneta)   2007-07-28 04:41:09
魅生前傳-鳳鳴卷:閒歌 作者:楚惜刀
  吐麝
  她說,我師門就在左近,何妨順路看看。
  當時,明月,流水,石橋,天空寂寥。一艘木船緩緩駛過,座上十人衣冠錦燦。有一
老者嗚嗚吹奏長笛,曲調清冷,如飛鳥曳波凌空。
  個中一少女道:「可惜有好曲無美景。」
  一個墨袍男子遂伸手掬了一捧河水,道:「那添些景致便是。」揚手將水拋至空中,
又劈掌一橫,似風起刀落,擊碎滿空瓊玉。
  水珠瞬間浮於河上,在月光下星閃,慢慢地有了顏色。
  「啊,是螢火!」
  夏日才會流光飛舞的小蟲,瑩瑩如碧,飄浮在晚春的河水上。它們群飛,拉出輕盈發
光的星河,如紗如煙朦朧籠罩,天上地下頓時多了生氣。
  舟行其中,恍如仙境。
  笛曲在此時穿破雲霄,眾人神魂出竅,仿佛跟了它遙遙地上天。正出神的時候,墨袍
男子道:「陽大師和夙夜獻藝完畢,該輪到諸位為我們一展美技了吧?」
  是時,樂師陽阿子、煉器師丹眉、匠作師璧月、堪輿師墟葬、醫師皎鏡、靈法師夙夜
、畫師傅傳紅、織繡師青鸞、制香師姽嫿、易容師紫顏十師齊聚船上,眾人自崎岷山赴會
歸來,被姽嫿邀請前往霽天閣一遊。眾師中有一半與姽嫿之師蒹葭相熟,閒來無事紛紛應
邀,著弟子先行乘大船前往,眾師則坐了璧月特制的木船,悠然欣賞天地風光。
  夙夜向以非凡手段出人意料,眾師相顧莞爾。青鸞少女心性,玉手一攤,笑道:「夙
夜大師,借你幾根髮絲用用。」夙夜撫頭,再伸手時多了一縷黑髮。青鸞又從自己髮髻上
抽出一挽青絲,用剪子鉸了,將兩人的髮纏在一處。
  姽嫿忍不住噗哧淺笑,湊到紫顏耳邊低聲細語。青鸞瞪她一眼,手上不停,繡針上下
輕搖,將髮絲穿過針孔,指尖疾繞數圈。不多時,一股髮絲結成綿密的袋底,眼看她一針
一絲地穿刺而過,漸漸有了形狀。
  姽嫿故意問紫顏道:「你猜,她在繡什麼?」傅傳紅忍不住接話道:「這是荷包,還
是香囊?」青鸞答道:「針縷縫制,色備五彩,才叫做『繡』,如今我最多是在『織』罷
了,算不得文繡坊的一流技藝。」說完,有意無意瞥向夙夜。螢火在靈法師周身絢舞,墨
色錦袍上的白紋仿佛也染了熒光,在夙夜身上流動起來。
  夙夜豎起一指,對了她手中的髮絲道:「不是有五彩之色?」青鸞低頭去看,果然,
夙夜的髮絲盡數染成了五色,猶如錦緞柔滑地躺臥手掌中。她的青絲依舊烏黑如夜,委順
地盤繞在旁。
  青鸞一皺眉,嗔怪道:「呀,你這人真是無趣,什麼都用法術。」手下穿針引絲,如
將心縈系,繁復的手法極見巧思,接二連三編出數個花結串在一處。紫顏道:「是香囊。
」姽嫿摸出一顆和合香丸,道:「贈送香料一份,不知青鸞姑娘要送誰?」
  青鸞飛了她一眼,姽嫿促狹的話裡大有取笑之意,偏當了這麼多人說出來。當下呵呵
一笑,對傅傳紅道:「我想求傅大師為我作幅畫,思來想去,結個香囊作為潤筆,當是再
好不過。」傅傳紅受寵若驚,忙道:「哪裡,哪裡。青鸞姑娘有吩咐,在下在所不辭,怎
敢隨意索要畫金。等到了霽天閣,立即便為姑娘好生描繪。」墟葬看出究竟,聽了大樂,
道:「小傅,得閒也幫我畫一幅。」
  紫顏瞧見姽嫿臉上一陣青白,連墟葬也來落井下石,微笑對青鸞道:「所謂『身體髮
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說起來,既用了夙夜大師的頭髮,送給他人大不
妥當。」此時,青鸞手中香囊眼看就要完成,聞言不由一愣。
  皎鏡之前吃過青鸞的虧,再坐不住,哈哈大笑拍手道:「是啊,青姑娘,男女髮絲相
纏成結是情侶、夫妻所為,夙夜大師偏是世外之人。這回你技藝雖巧,思慮略欠周詳,不
如,罰你替我重新織個香囊!」
  他光光的頭上一根髮絲也無,便是要青鸞用她的青絲為他結一個。青鸞眉毛一挑,並
指要把香囊拆了。夙夜淡淡地道:「無妨,那些已不是我的頭髮,青鸞姑娘盡管再做下去
。我這個世外之人,正想佩件飾物。」
  青鸞順手繼續,道:「針線無眼……織完了再說。」她前言不搭後語,皎鏡一縮頭,
對船夫道:「小哥累了麼?讓我來!」幾步跳到船尾取了櫓,離青鸞遠遠的。
  舉手間,青鸞的香囊已經完工。柔軟的髮絲以繁瑣回旋的結扣手法緊緊相纏,花樣中
又有虛實之分,多出精密鏤空的網眼。青鸞把香料丟進去,不大不小恰好兜在囊裡,幽幽
透出攝人香氣。
  她把香囊往夙夜手上一放,也未說什麼。夙夜在月下拎起來觀賞,形似游魚,輕若無
物,滑如綢緞,點頭道:「稍加磨練,就是一件上好的法寶。」青鸞氣結,伸手搶回,啐
道:「拿人家的心血去練什麼法寶,一點也不珍惜。」想到之前的言語自相矛盾,在暗夜
裡不由吸了口氣。
  手中突然一空,再看時,香囊仍在夙夜之手。
  「對靈法師而言,法寶是救命的器物,怎會不珍惜?」夙夜說著,將香囊掛在腰間。
他的舉止說不出的靜,似凝固的丹青一幅幅展開,青鸞心境回復平和,瞥了眾師一眼,問
:「香氣不會暴露行蹤?」夙夜道:「人皆有氣味,對我而言,多種香氣不算什麼,隱得
去。」說話間香氣如夜風拂過,驟然消失無蹤。
  青鸞低低嘆了一聲,見了夙夜諸多的能耐,爭強好勝的心不由淡了,朝眾師道:「青
鸞不才,雕蟲小技讓諸位見笑。」墟葬笑道:「姑娘以髮絲為線,讓我等大開眼界。美中
不足,唯有天色太暗,不能細覽妙手巧技。」皎鏡連聲稱是,手中的櫓搖得越發勤快。
  紫顏惦著夙夜的話,好奇地湊近他問道:「不知道你把髮絲換成了誰的?」夙夜把手
指在嘴邊一豎,道:「不可說。」停了停又道:「或者你獻個巧技給大家看,如果眾師叫
好,我就告訴你。」
  不知是為難還是借機考驗。紫顏暗忖,夜色漆黑,易容殊無樂趣,心念一動,想到個
法子,便道:「獻藝不難,只是手上材料不全,須求你幫我個忙。」
  夙夜道:「要我做什麼?」
  「面具。」
  夙夜蹙眉:「誰的?」
  紫顏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名字。夙夜道:「連你也跟她們一般胡鬧。」紫顏微笑,
像是知道他不會拒絕,果然,夙夜接著說道:「索性鬧得大些,不能太小家子氣。」他一
邊說,一邊憑空抽出一尺絹素,傅傳紅正覺有些眼熟,夙夜說道:「傅大師,借你的畫絹
一用。」傅傳紅連忙查看隨身行囊,裡面少了一卷絹素。
  夙夜以手為剪,剪了一條小船,放入水中。眾師眼睜睜看著,白絹陡然膨脹變大,直
至與十師所乘的船一般大小,令人嘆為觀止。夙夜接著剪了九個人形,薄薄地攤於掌上,
對紫顏道:「你來,吹一口氣。」紫顏依言吹了,白絹人偶軟軟地飄了起來,飛到那艘船
上,忽地有了人的模樣。
  除紫顏外,九師各有一模一樣的復制人偶呆坐絹船。流螢絢爛飛過,咫尺之距,就仿
佛遙望見前生。眾師若有所思,見紫顏跳上絹船,行了一禮,道:「紫顏不才,想耍點小
把戲以博一笑,失禮之處請諸位海涵。」
  璧月與丹眉、陽阿子相顧微笑,他們出席過數次十師會,每回都有年輕人列席,而以
今趟數目為最。墟葬正值而立,剩下六人更是年少氣盛,將賞心悅目的眾師炫藝沾染了諸
多活潑生趣。陽阿子朗聲笑道:「你有何本事只管施展!即有冒犯也無妨。」
  紫顏應了,返身落座。他本想求夙夜代作眾師的面具易容,但夙夜有心彰顯兩人的能
耐,替他想了更好的法子。靈法師真是輕易就能看透人心呵,紫顏暗嘆了一聲,收拾好心
情,斂容肅坐。
  絹船上忽然傳來青鸞的語聲:「可惜有好曲無美景。」青鸞渾身一顫,又聽見夙夜的
聲音接踵而來:「那添些景致便是。」兩人話了,姽嫿、傅傳紅、墟葬、皎鏡,乃至剛說
過話的陽阿子一一重述方才的情形,一字不漏,音色口氣更是毫釐不差,在座眾師盡數驚
住。
  今次紫顏沒有借用落音丹,憑了超絕的記性與修習的擬音技巧,拿捏好分寸,摹擬出
諸人的聲音。個中最難學的一是青鸞,二是夙夜。姽嫿與他相熟,扮她的聲音不是難題,
但青鸞糯軟清甜的南方口音卻讓他犯愁,這幾天相處時始終揣摩苦思,終於勉強可模仿。
而夙夜的音質就像容貌一樣難以捉摸,有心不讓人在他身上尋出破綻,若仔細聆聽,會發
覺每回他開口吐字將聲調音准稍加改變,紫顏最多能摹擬出當下的音色,隔日聽便又不同

  一場故事,猶如時光倒流,觀看不多時便上演結束。紫顏默默起身,在絹船上鞠了一
躬,然後跳回木船。夙夜瞥了一眼,絹船及人偶立即化為絹素,飄浮在水面。他伸手撈起
,濕漉漉的,甩了兩下,遞到傅傳紅面前時,又是一卷完好的絹素,不見有水濕的跡象。
  璧月高聲叫好,對紫顏和夙夜道:「兩位神乎奇技,實在令人佩服!」丹眉亦贊道:
「這是口技麼?」紫顏道:「在下擬音只識摹習人聲,與坊間口技之術略有差別。」丹眉
點頭:「你我相處幾日,就能學到如此之像,恕我直言,這擬音術比起夙夜大師的法術來
,也是不遑多讓。」
  夙夜微笑:「在下用的不過是幻術,倒是紫顏的擬音,很是有趣。」他分明是對了眾
師在說話,紫顏卻聽到心底裡傳來夙夜的聲音,「髮絲依舊是我的,別看我,我撒謊了。

  紫顏凝視他腰畔的香囊,啞然失笑。
  伴隨漫天流螢如星,狹長的木船像梭子織過平靜河面,姽嫿站起身,纖手生香,笑道
:「就快到霽天閣,如不嫌棄,且容我為領諸位游覽此地風光。」皎鏡搖櫓搖累了,聞言
故作欣喜,湊過來道:「咦,你又要玩什麼花樣?」
  姽嫿可以施展的唯有香。
  在崎岷山莊未及擺弄的十方香陣,伺紫顏吸引眾師視線時,終於可以悄然安置。於一
條小小的木船上用香,形制規模比原先設想欠缺許多,但她看到他人獻藝不免見獵心喜,
一心要讓人見識制香師的高妙。
  「諸位請看,遠處燈火通明處,就是霽天閣。」
  眾師抬頭眺望,隔了三、四裡地,依舊嗅見沁人的香氣自霽天閣迤邐而來。星星點點
的燈火很快近了,眼前光芒大盛,滿目是朱柱碧瓦,石磴雲屏。嬌俏的侍女著彩綾繡緞,
手捧明月盤,魚貫而出,盤上珍饈佳釀,香氣繚繞勾人饞涎。
  皎鏡哈哈大笑:「是蒹葭大師親釀的龍須酒!」墟葬縱步趕上,美酒佳人,令他雙眼
迷離,一時不知貪戀哪個才好。
  「看來師父已准備了一席盛宴。」姽嫿恭敬地一拜,迎眾師入內。
  忽而一陣金色香風,眾師看見群星拱月,六名錦衣弟子護了蒹葭出現。陽阿子、璧月
、丹眉、墟葬、皎鏡五人連忙施禮,傅傳紅與青鸞不認得蒹葭,聞言也低頭行禮。
  姽嫿喊道:「師父,徒兒回來啦!」蒹葭但笑不語。
  墟葬微覺不對,回首看見紫顏束手站了,便來拉他:「過來,這是蒹葭大師。」
  紫顏笑道:「大師你中招啦!」墟葬一激靈,醒過神,發覺仍在木船之上。姽嫿言笑
晏晏,指尖拈了一只掌心小爐,暗暗熏著秘香,眾師座下更有她放置的香丸。墟葬細看去
,那只爐形制奇特,依稀有古奧紋樣及銘文,猛地一聞,竟飄來酒肉香味。
  紫顏跟了姽嫿大半年,對她用香的路數已然熟悉,早在姽嫿起身時就閉了呼吸,守得
靈台清明,從頭至尾目睹了她惑人的把戲。今次的迷魂香及百味香,能使人產生幻覺,加
上她故意用言語引導,眾師乍一接觸,不免著了道。
  這期間唯有夙夜饒有興致,欣賞姽嫿的所作所為,當香陣中的種種香氣襲來時,他手
持青鸞贈的香囊喃喃自語。裊裊香煙突然像是遇到了驚嚇,陡然折回了頭,不敢再靠近他
周身。
  紫顏遂輕笑道:「看來真是一件好法器。」
  夙夜道:「我送你的玉麒麟也是法寶,只是你不懂運用。」
  「莫非要用咒語?你教我罷。」
  「不想收你為徒。」夙夜仿佛在黑暗中眯起了眼睛,嗅了嗅香囊裡鎮定心神的香,「
如果可以,成為我的對手。」
  回望迷失在香陣中的眾師,夙夜的身影,撐滿整個黑夜。
  墟葬清醒後,皎鏡也從迷境中走出,抓了懷中的藥丸猛吸了口氣,神清氣爽,沖了姽
嫿扮鬼臉。姽嫿將手指在唇邊一放,「噓」,想再多捉弄眾師片刻。卻聽璧月呵呵笑道:
「好在真的蒹葭大師不會那麼安靜出迎。」與丹眉等人一齊望了姽嫿。
  傅傳紅兀自愣神道:「咦,人都去哪裡了……怎麼還在船上?」
  青鸞紅了臉,扯他的袖子,無奈地道:「我們上當啦。」傅傳紅懵懂地摸頭,「哦?

  姽嫿朝眾人一拜,說道:「小女子逾禮處,尚請諸位海涵。我的香陣到底不是法術,
沒辦法讓諸位久陷。」
  傅傳紅贊道:「但真的煞有介事,我完全被騙過了!」青鸞噗哧一笑,姽嫿道:「你
是畫師,連虛實也分不出,功力真有點遜。」傅傳紅忙點頭:「是,是,學無止境,單憑
這一點,我就要好好學下去。」他如此客氣老實,姽嫿不忍再說,斜睨了紫顏與夙夜一眼
。如今這結局差強人意,本來就知道瞞不過靈法師,紫顏算是半個徒弟,這兩人躲過去情
有可原。
  被迷惑的船夫如從夢中驚醒,木船緩緩前行。漫天的螢火,漸漸消逝在空茫夜色中,
兩岸恢復了清冷的樣貌。唯有不遠處的霽天閣,如一截千年沉香木,幽香內斂,在寂寂黑
夜裡隱著光華。
心焰
  近看霽天閣,遍植松柏花樹,樓閣掩映在繁茂枝葉之間,隱約亮了燈火。莫名的香氣
,自下船起圍繞周身,散之不去。姽嫿快步走在前面,紫顏從步子裡看出微妙的不同以往
,不免思索起她請眾師前來的用意。
  霽天閣弟子恭敬相迎,七色絲衣如姑射仙人,縹緲出塵。這七人見了姽嫿,齊聲叫「
閣主」,姽嫿淡然應了,問明各師門下弟子已到後,笑了向眾師介紹師弟妹的名字。
  「師父呢,怎不見她?」
  「蒹葭師父閉關煉香,閣主恐怕要明日才能見了。」
  姽嫿微微失望,旋即回望夙夜,笑道:「不怕,我自有法子可以見她。」
  眾人沿了長廊往裡走,姽嫿獨自在前,雲裳飄拂,紫顏望了她的背影出神。傅傳紅左
顧右盼,興致勃勃,對紫顏指點霽天閣的建築。一旁墟葬聽見,笑道:「這些樓閣是我師
父看的風水,璧月大師畫的圖樣,若是攀到那邊的娑婆山頂往下望,能看到一個太極八卦
圖,個中陰陽雙眼就是兩座主樓:霽天閣、藏香房。」
  傅傳紅聽得認真,點頭道:「原來姽嫿姑娘就是在這裡長大。」紫顏道:「姽嫿出身
龍檀院,後來才拜在蒹葭大師門下。」傅傳紅道:「哦?我倒聽過龍檀院的名聲,傳說…
…仿佛是不收女徒的?」他說著說著,臉色微變。紫顏知他心思,笑道:「放心,姽嫿的
女兒身可不是易容。龍檀院不收正式入門的女弟子,卻會收留對制香有天分的女孩兒採集
香料,姽嫿最初在那裡呆過一段時日。」
  「難怪她扮男裝不露破綻,是在龍檀院呆過……」傅傳紅歡慰輕笑,不知想到什麼,
一個人兀自咧開嘴樂著。
  已近夜半。
  到了客房,姽嫿將眾師住處安置妥當,特意來尋夙夜。她拿出當日他給的靈符,道:
「這符咒如何用?」夙夜道:「你一試即知,不必問我。」姽嫿將信將疑,從黑色絲囊裡
取出符咒,上面寫了一句淺顯的咒文。
  姽嫿在夙夜面前依文念了,手中黃符驀地化成灰燼。雙眼模糊,定睛再看時,仿佛籠
在一個透明氣泡裡,與觸手可及的夙夜隔了一層。夙夜道:「這道符一個時辰即解,你快
尋蒹葭大師去吧。」
  姽嫿心念稍動,身形向前疾移,當真就離地一尺飛了起來。經過幾個值夜弟子,眾人
視而不見,未曾有絲毫詫異。姽嫿大喜過望,知這道穿地符有隱身的功效,越發抖擻精神
,一心要給師父一個驚喜。
  霽天閣眾人煉制新香時,無不滌淨身心,全心投入地在靜室中留上一日。好在此刻時
日已晚,姽嫿推算師父理應制香完畢,偷進靜室並不會毀掉成香。她一向我行我素,臨到
藏香房前,轉念一想,一個時辰久得很,不妨先去眾師房中巡視一圈。
  她心念未已,人掠至紫顏屋外,剛在想能否穿牆而過,人輕輕移進了房中。燈火盡暗
,床帳垂下,紫顏顯是睡了,香幾上猶自燃了一柱檀香。
  姽嫿將紫顏的靴子收了,藏在靠窗的湘妃竹櫃裡,猶豫片刻,去掀帳子。不料紫顏比
她先一步撩開帳子,怔怔地坐直了身。暗室獨處,姽嫿不免臉紅,剛想解釋,想到他該看
不見自己,又忍住了。紫顏狐疑地向她立身處望了望,姽嫿辨不清他的表情,見他沒有尖
叫,便一動不動等他睡回床上。
  「唉。」紫顏半是嘆息,半是吐氣,一聲長音悠然曳過姽嫿。她心一跳,莫非被發現
了,紫顏卻倒頭睡下。她舒了口氣,抽走紫顏的花羅外衣,想了想,躡手躡腳地扔到了床
頂的架子上。
  搗亂完畢,姽嫿心滿意足飛出門去,明日一早來看紫顏的無措,會很有趣吧。
  她走後沒多久,紫顏慢吞吞地踮腳下地,先取回靴子,接著搬來雕花圈椅,站在上面
撈回了外衣。收拾完畢,他坐在床頭望了姽嫿消失的方向,撐頭冥想。
  「今趟姽嫿被夙夜騙慘了。」他露出孩子氣的笑容,暗暗地在心底接了一句,「可我
就是不說。」心安理得地躺倒。
  在紫顏處小試牛刀成功,姽嫿躊躇滿志。繞到傅傳紅的門外,頓了頓,徑直掠過,往
青鸞屋裡去了。青鸞對鏡卸妝,妝台上放了一只彩繡穿珠的首飾盒,燈火下金燦燦的。姽
嫿挨到她身邊,青鸞梳頭的手突然不動。
  「姑娘,熱水來了。」文繡坊的一名少女身著藍綢夾衣,端了銅水盆進屋。
  姽嫿回頭看去,藍衣少女熟視無睹地將水盆放在一邊方桌上,並沒有發覺屋裡多了一
人。青鸞笑吟吟走過來,浸下一方帕子。藍衣少女連忙幫她挽起鑲金滾邊的袖子,又替她
將兩鬢的青絲攏起,用簪花別住。
  姽嫿見青鸞背對自己,順手拾起妝台上的首飾盒,裡外觀賞了一遍。文繡坊的繡品當
真美不勝收,她心中贊了一聲,不捨地放了回去。
  青鸞擦淨了臉,藍衣少女遞上葵花鏡。她佯作照鏡,瞥見姽嫿的舉動,不動聲色地取
下簪花,叫藍衣少女:「放到台子上去。」姽嫿正想拿青鸞的銀釵看,聞言立即縮手。畢
竟不是來裝神弄鬼,思忖青鸞處無甚可玩,勉強又挨了一陣,終於飄出了門。
  「好險,我以為姑娘屋裡進賊了呢。」藍衣少女在姽嫿走後,拍了胸口道。
  青鸞沉吟道:「若非看清是姽嫿,我差點就要出手。」
  「既是姽嫿大師來了,姑娘何不讓我出聲?」
  青鸞笑道:「你沒見她浮在半空,自然用了法術。我瞧她容止詭秘得意,想是不知道
我們看破,不如隨她高興好了。」
  藍衣少女偷笑:「姽嫿大師真是奇怪,莫非剛開始修煉法術,連露出馬腳也不知道。

  「好在我當時想到了夙夜,」青鸞絞帕子的手忽然停了,「法術……真不可以亂用。

  藍衣少女一怔:「姑娘,你是在批評夙夜大師傳授法術給姽嫿大師麼?」
  青鸞拿起絞乾的帕子,輕拭臉頰,笑道:「什麼這個大師、那個大師的,夜深了,你
就當什麼也沒看見,去睡吧。」心頭浮起夙夜神秘的面容,他是否預見到姽嫿要做的事,
特意如此安排?
  莫測的人心。倘若全部看透了,也是了無生趣。青鸞微笑著摸出針線,挑亮燈芯,凝
神縫下了一針。
  藏香房前的月色,如從天而瀉的一襲雪白絲緞,姽嫿在房外停下,仰頭望月光籠罩的
房子,有淡淡的歡喜滲出心底。青赤蓮、白膠、雞舌、龍腦、夜月、青木、馬牙、堆鴻,
諸香自門窗縫隙裡撲面迎來,熟稔的香味仿佛在招呼歸來的她,帶了調皮親切的笑意。
  回想十師會的種種,那些新鮮刺激熱鬧,她困在霽天閣時想感受的自由,都不如重回
這裡,靜靜地聞她喜愛的香。
  悄然飛身進了房,蒹葭守了一只天青五足熏爐在試香。鴉鬢如雲,紗衣如霞,背影嫻
靜優雅,姽嫿望得久了,忍不住在不遠處跪了,恭敬磕了一個響頭。
  香煙曼妙地繞過她的身體,像溫柔的手托她起身。姽嫿見煙氣穿進了符咒幻化出的圈
子裡,略略一驚,繼而嗅出是一種她從未聞過的香氣。青澀微酸,品久了舌尖便咂出苦意
,但很快就苦盡甘來,有清香矜持地飄至。姽嫿的心境跟了一悲一喜,以為到了盡頭,卻
不料,悲喜交錯夾雜,諸多感受繁復地疊加在了一處,想要說清究竟哪幾種香雜糅了,剛
有頭緒,它已遁去。
  姽嫿自嘆不如,垂手站在蒹葭身後,竟忘了來時的本意。
  蒹葭站起身,行過姽嫿身前,把手中剩余的香放到了鏤空雕漆的香盒中,提筆在懸繫
著的絹上寫道:「姽嫿」。
  姽嫿驀地愣住,這是她的身命香,師父連夜煉制的是送給她的香品。拼命忍住湧上心
頭的感動,趁蒹葭走回香爐邊,她掀開了香盒。
  香氣傾盒而出。
  蒹葭回轉頭,靈動的眸子直直地凝視姽嫿,噗哧笑出聲來,道:「是兜香的徒弟給你
的靈符?」
  姽嫿不知蒹葭是看見了自己,還是她冒失揭開香盒露了馬腳,手忙腳亂合上蓋子。蒹
葭大笑道:「好啦,你過來,你和我當年吃的虧一樣,被他們師徒耍了。」
  姽嫿大窘,周身透明的泡沫在一念間煙消雲散,她老實地向蒹葭行了禮,道:「徒兒
回來了,向師父請安。」
  蒹葭一臉笑意,她的容貌只比姽嫿大了幾歲,雙眸清澈,不染點塵。「你進房,我真
沒看見,想是你那時心思純良,符咒起了隱身的作用。」蒹葭說著說著,笑了兩聲,「裝
符咒的帶子留著嗎?」
  姽嫿訕訕地遞上,蒹葭望了「不可說」三字,又是一陣大笑:「這小鬼跟他師父一般
有趣,看來兜香是找到好傳人了。」
  姽嫿回想剛才的情形,恍悟紫顏與青鸞的寬寵,沒奈何地道:「是啦師父,是我不對
,不該偷看你煉香。」
  「這是你的身命香,按道理說,在給這香的主人前,不能被打開。」蒹葭聳肩,「不
過好在你就是這香的主人,今夜機緣巧合,索性就傳了你吧。」
  姽嫿慌忙拜倒,蒹葭斂了笑意,手扶香盒,喃喃誦了一段祝語,又道:「今後凡遇劫
難或是身心不寧,你就點燃此香,當可化災避禍,澄心靜慮。」姽嫿肅然領受,又向蒹葭
拜叩三下,方才起身,撫香微笑。
  蒹葭伸了個懶腰,舒服地嘆道:「大功告成!你這小妮子,出門大半年才想到回來,
如今該輪到我快活!明起我就收拾行李,外出巡遊。你好好做你的閣主,不要辜負我的期
望。」
  「可是,弟子把陽阿子大師、璧月大師他們都請來了。」姽嫿自知理虧,不接師父的
話,反大有深意地提了一句。她抬眼偷瞥師父,蒹葭沒有察覺,雙眼一亮道:「墟葬和皎
鏡也來了,是不是?」
  姽嫿點頭。蒹葭頓顯歡欣,流轉的眼波裡透了慧黠,仿佛在飛快盤算。姽嫿皺眉暗想
,師父向來生性活潑,毫無為人師表的莊嚴。今趟赴十師會,山主夫人明明是染疾在床,
蒹葭偏只字不提,告訴她見了夫人就明白。若不是拜在師父門下數載,說蒹葭是她同門的
師姐妹,也不為過。
  「好吧,他們來了,好歹相識一場,我不作理會,說不過去。陪他們盤桓幾日,等他
們走時,正好一起上路!」蒹葭說到末一句,笑意盈盈,像貪玩的孩子。
  姽嫿握緊手中的香,師父的心意她看得分明,原本想說的話,更講不出口。她暗暗在
心底嘆息,師父的好心情此時不便打破,一切煩惱只有留到以後再說。
  與此同時,紫顏莫名地輾轉難眠,回想姽嫿到霽天閣時耐人尋味的舉動,終於披衣起
身。推開門走入庭院,清涼的月光照醒殘留的困乏,在沉香谷她曾百般襄助,此時袖手旁
觀,不免讓他有一絲歉意。
  跟隨明月的腳步,沒多久,紫顏不知覺踱到夙夜所住的樓外,心上忽有感應,極目望
去,看見靈法師一襲墨袍遠遠靜立,如黑夜的使者冷窺世人。
  像是知道紫顏會來,夙夜簡單地點頭招呼。紫顏走近,順他先前的視線看過去,一群
螞蟻迅速地搬運一只蟲子的屍體。注視的瞬間,浮雲蒼狗,人間百態,在紫顏心頭電光石
火般掠過。
  紫顏閉了閉眼,是幻覺還是領悟?他心下疑惑,聽到夙夜所:「法術跟易容術一樣,
不過是幻術。」
  「或是一種騙術。」紫顏想到夙夜捉弄姽嫿,可能連他此來也在對方意料中。低頭再
看地上,空空一片,什麼螞蟻,什麼蟲子一概不見,想是他撞破了正在修煉的靈法師。
  夙夜哈哈大笑,道:「說得好,真假難分,假假真真。我們若不機靈,很容易被對手
擾了心神。法術,易容術,都是對人心施術而已。」
  「可是如果遇上鬼怪,易容術大概無能為力了罷?」
  夙夜微笑:「若有人求一輩子的美貌,法術也無能為力。」
  「這麼說,打個平手?」
  「嗯?你很在意與法術相較呵。」
  「你說了,要成為你的對手。」紫顏一笑,「無人陪練,應該很無趣。」
  夙夜打量紫顏,俊秀平和的面容背後,是倔強的一顆心。如用法術探知它的深度,會
愉快地發覺不可測量。今世有這般對手,再加幾個非凡的敵人,日子想要乏味也難。
  「可惜如今的你,尚不夠。」
  「我知道。」
  「再有三年,不,五年之後,你會獨步天下。」
  「那時候,能與你一較高下?」
  「分不出高下,但可以玩玩。」夙夜伸出手,掐指算了算。
  「推算未來,墟葬大師也有此能耐,靈法師,究竟算佛家還是道家?」
  「非佛非道。」夙夜眉頭輕蹙,「咦,將來十年,你的災禍不小。」攤開手掌在看。
  紫顏道:「你算我的命,為什麼看自己的手紋?」
  夙夜遞手過來,「這是你的命。」
  紫顏清晰地瞧見一痕斷紋,正是他的手相,慘然之色一掠而過,很快鎮定地道:「命
該如此,不知道改不改得掉。」
  「險象環生。」
  「是麼……」紫顏苦笑,「連你也這樣說……」忽然想起崎岷山莊上皎鏡說的話。你
終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時候,到時沒了我,未必能保住你的命。一時心灰意冷。
  「九死一生,卻尚有一線生機。」夙夜指了他的心,安然地道,「想要對天改命,這
裡,可不能怯了。」
  紫顏精神一振,如果易容是一種幻術,他要迷惑的是老天的眼。挑盡世間諸般色相,
或許真的有一張臉,可以騙過命運,渡去他的劫難。
  「離開霽天閣後,四處走走會比較好,未成氣候之前,不宜在一處久留。」夙夜諄諄
勸告。紫顏心下感激,他知命多奔波,早打算多方游歷以長見聞,聽了夙夜的話,生出知
己之感。
  夙夜懶懶地躺了下去,仿佛身後有一張臥榻,於半空中斜倚了身子說道:「我明白啦
,你當初要學易容術,就是為了要修改你的命運。你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命,對不對。

  「是,那你呢,為什麼要做靈法師?說真的,要是我能早點聽說這個門派……」紫顏
怔怔地說道,如果那樣,一切會不一樣了吧。
  「一半是因為師父逼我學,另一半,因為我懶。」夙夜此刻一臉的笑意,竟沒有隱藏
他的容貌。紫顏認真地凝視他,忽然笑道:「你連容貌也懶得隱去了麼?」夙夜道:「嗯
,既然當你是朋友。」
  紫顏大覺快活,道:「我想喝酒。」
  夙夜瞪他一眼,「你比我還懶,竟差遣我。」手一招,撈了一壺酒,往空中倒去。撲
鼻的酒香湧出時,半空中多了個玉杯,穩穩地接住了酒。
  「這酒從哪裡偷來?」
  夙夜想了想,道:「傅傳紅那小子,好像在找酒壺。」
  紫顏忍不住笑道:「他和誰在喝酒?」心下想的是姽嫿,夙夜斜睨他道:「自然是墟
葬和皎鏡。先不說他們,這酒性子烈,你禁得住麼?」
  「有你在,不怕醉。」
  夙夜喃喃地道:「別當我是神仙,我這人,最怕麻煩。」將酒遞給他,皺眉道:「要
醉,離我遠點。」
  紫顏哈哈大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清冽的酒直灌入腸,很快燃起一道燒痕,胸腹間
火辣辣地暖著。
  夙夜在空中翻了個身,一手支起頭,持了酒杯淺淺地啜了一口。他的樣子極為愜意,
紫顏不免豔羨,夙夜遂拍了拍身邊的空處,道:「不如來這裡歇著。」
  紫顏伸手一碰,面露難色,分明空空如也,明知是假,就無法坐上去。夙夜一拉他,
「你不怕醉,倒怕摔著?」紫顏的身子凌空而起,恰到好處地挨緊夙夜,懸在了半空。
  紫顏再度伸手,身後仍是虛空,然而並不曾下墜。奇妙的感覺在心底滋生,就像當年
見著了易容術。
  「若說是幻術,我的確是在空中啊。」
  夙夜莞爾一笑,「被易容者,都認為易容後的那張臉,就是自己的樣貌——你覺得是
怎樣的,就是那樣了。」
  「烏荻從人的肉身裡鑽出來,也是幻術?」
  「你看見的,是她想讓你看見的。你說呢?」
  紫顏苦笑:「法術太過玄妙,凡人大概都看不破。」
  夙夜看見他犯愁的樣子,想起初修靈法時的自己,道:「當你念過一千遍咒語,發覺
仍是無效時,你會不會再念?我念到三萬六千五百二十八遍時,一點動靜也沒有。好在我
又念了一遍。」
  「這樣的你,還說自己懶?」紫顏想了想,靈法師這一行,入門比易容要辛苦許多。
如果命運從頭來過,恐怕他還是不會選擇那條路吧。
  夙夜笑道:「為了將來可以偷懶,小時候吃苦是值得的。」他一按紫顏身下的虛空,
好像在撫摸柔軟的臥榻,道:「為什麼不坐得舒服些?」
  紫顏猶疑地、慢慢地將身子後靠,仿佛有一只巨手托住了他,讓他有所依靠地躺下。
如此才能很好地仰望天空,那些遙遠的星星,像一把散落的金屑,耀眼地閃著光輝。
  「天的容貌,才真正百看不厭。人的皮囊,再華美,住久了也終會膩。何況到老的時
候,誰都會嫌棄那張衰老的臉。」紫顏嘆道,「如果能像天色,諸多變幻,永有讓人驚嘆
的余地,那種容顏,該有多好。」
  「不老不死,的確也是靈法師所求。」夙夜拈出盛放的一朵花,活色生香,嬌豔欲滴
,「但世間焉有不老、不死、不敗、不滅?即使是天地,也有生有死。雖然如此,亦能游
刃其間,方格外有趣。」那朵花驟然枯老凋謝,匆匆燃盡一生,風過,竟被吹成了粉塵,
散在空中。
  提及生死,紫顏想起了沉睡多年,一朝醒來卻灰飛煙滅的湘妤。那麼多人一直以來傾
力保住她的命,她卻並不想再活。縱然容顏無雙又如何,縱被寵愛眷戀又如何,不要的時
候,毅然決然,棄如敝屣。
  人的一生,有人嫌短,有人恨長。如何能隨心所欲活一輩子?參透了,也許就不會再
有煩惱。
  兩人散漫地喝著酒,有時一起聊一個話題,有時好像各說各的,無所用心,靈犀相通
。紫顏若是針,夙夜就像磨石,將他磨礪得更為鋒利。此時的紫顏,又將夙夜當作了一塊
磁石,忍不住被靈法師隱藏的光輝吸引,而靠近了的他,也沾染了磁石神秘的氣息。
  凌晨的風很有些涼意,不知何時起,紫顏身上多了一條彈墨綾的薄毯,見慣了夙夜的
神通,便不在意。壺中酒源源不斷,入喉的滋味時常在變,金鳳酒,青竹釀,丁香露,玉
粟香,在舌尖歡喜跳躍。酒到酣時,言說的欲望盡了,紫顏品著美酒,望了長天,橫臥在
半空中,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
  「今日說得太多。」夙夜淡淡地丟下酒杯,落地,完好無損,繼而如塵埃消失在空中

  紫顏想起十師會,隱約看到夙夜的雙面,像陰陽交替,白天黑夜,奇妙地融合,只是
那陽光、世俗的一面,為靈法師不欲展現人前。今夜借了酒勁與月光,才有機緣窺見了這
樣的夙夜。
  像是不習慣被人凝想,夙夜忽然站起身,一襲墨袍翩然如蝶,很快浮在丈外。
  「你約我傾談,其實是想問姽嫿的事。」
  他人在遠處,徑自地往住處走去,話聲響在紫顏的心頭。紫顏默默看了他的背影,點
頭道:「是,只是如今問不問都一樣。」
  好像聽到夙夜的微笑,像輕飄的羽毛蕩了過來。院子裡剩下紫顏一個人,他翻身落地
,伸手摸原先躺過的地方,再想上去已是不能。
  斗轉星移。時過境遷。他笑了笑,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未到門口,發覺裡面亮了燈。
推門,姽嫿伏在桌上睡了,聽到聲響驚醒過來。
  「回來就好,陪我去吹吹風。」她跳起來拉紫顏的手,困頓的眉間有一抹愁,藏在笑
容背後。
  「有心事,說出來,我聽著。」紫顏不動。
  姽嫿的身子驀地一停,很快笑道:「哎呀,我能有什麼心事。師父不答應就罷了,如
今我最大,想做什麼,自是由我說了算。」
  紫顏凝視她揪著的眉,用手撥了撥,道:「你得向我借一張歡天喜地的臉,才能瞞得
過我。」去年錦衣富貴的林間女子,巧笑而來,香氣襲人,煩惱與她無緣。無論何種困境
,指尖的香拂來,就都化盡掩去。頭回瞥見她也有進退失據,像溺水的孩子尋找稻草。紫
顏感嘆地想,心如止水的境界太遠,人皆如此,概莫能外。
  姽嫿的目光固在眼前方寸處,默了一會,道:「我沒能贏過師父。去到十師會,才知
她有意給我機會,想我可以挑起這重擔。可是我離她所要的,差得尚遠。」
  「贏不了她,你心裡很難過?」紫顏想到自己,沒能堂堂正正勝過師父沉香子再赴十
師會,自己的能耐究竟有幾何?不是不迷茫的。
  「你知道嗎?我自以為勝過她時,有多開心?」姽嫿沒了平素的明媚張揚,兀自揪緊
了衣角,「我請全霽天閣的師兄弟妹們大吃了三日!師父一定笑話死我了。」
  紫顏忍笑道:「你是囂張了些,毫無尊師敬師之意。」
  姽嫿瞪他一眼,略略恢復了精氣神。她知紫顏沒見過蒹葭,解釋也是枉然,一般人怎
想到盛名遠播的蒹葭,唯有在煉香才符合大師作派,否則純然是少女的頑皮心性。也就是
這樣的師父,才想得出傳位給她,丟下包袱去游山玩水。
  想到這裡越發犯愁,唉聲嘆氣地坐下,道:「今次回來,本想辭去閣主之位,跟你一
起到江湖上歷練。但是,我不曉得如何開口……」
  紫顏明白她。若師父沉香子還在,他或許和姽嫿一樣,為前面仰望的高山而迷惑。山
高水遠,總要走過去,渡過了,才有回望的余地。
  「何不煉一支香?」紫顏沉靜地說道。是蒹葭的話,聞香知意,會放心愛的徒兒遠走
高飛。姽嫿認真地望了他,慢慢浮現出喜悅的神情,拋下紫顏,若有所思地往外走。紫顏
在她身後喊了聲:「太晚了,今日先睡,明天再想!」她仿佛沒聽見,手數著數,心神完
全被他說的制香所迷。
  看了她的背影,紫顏忽然想起側側,取出懷裡藏的冰綺香囊凝看。她一個人在深山守
墓,會不會寂寞得想哭?陪伴她的兩個人偶,孤獨無助時,能不能聽到她的心裡話,分擔
她的憂愁?
  夜,不覺中為紫顏披上了睡夢的衣裳,他伏在桌上,回到了沉香谷,白馬高車,倚在
樹下的他,被側側撿回了家。
  終於,有了一個家。
  他的嘴角輕輕勾上一抹笑容。
迷樓
  次日,紫顏醒時,傅傳紅已候了半晌,一見面,就嚷嚷:「呀,昨夜真是怪異,我們
喝酒喝得正起勁,壺竟不見了!弄得我們好生掃興,皎鏡本要叫你,後來沒了酒,他居然
給我看病!」
  紫顏道:「讓他看病,不是會多出許多毛病?」
  傅傳紅連連點頭:「是啊,方子開了一堆,像是患了絕症。幸好有墟葬在,替我算命
說,我四十之前好得很!我這才甩開他。」
  紫顏笑道:「姽嫿呢?」
  「我一早就尋她,聽她師妹說,她去打理藏香房的香料庫了。除你之外,其他人都去
霽天閣主樓拜見蒹葭大師,我特意等你一起過去。」
  紫顏不好意思地道:「昨晚我喝太多,竟睡過了。」請傅傳紅稍息,自去梳洗更衣,
換了一件薄薄的砂藍茜紗夾襖,隱約透出內裡的纏枝蓮花紋樣。傅傳紅瞧了就說:「每見
你換套衣衫,就想為你作畫,總是別有豐采。」
  紫顏道:「你真要畫,我每回換張臉,包你形態各異。」傅傳紅哈哈大笑:「有空我
就盯著你,一路畫下去,看是我的筆力夠快,還是你的面孔千變。」紫顏想了想道:「罷
了,我認輸,弄一張面皮太費辰光,你畫畫卻快得多。」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霽天閣外。霽天閣有七層重簷,八角攢尖頂高聳入雲,為待客、
習香之所。兩人進得閣去,意外發覺空蕩蕩沒有人影,一名正在打掃的女弟子見到傅傳紅
,迎上來道:「閣主吩咐我告知兩位,她陪了兩位大師在藏香房選香料,請兩位到了就過
去。另外三位德高望中的大師興致甚好,領了門下子弟前去娑婆山登高。蒹葭師父則和剩
下的兩位大師在敬香亭品茶,就在東面不遠處。」
  兩人相視一笑,猜出登山的是陽阿子、璧月和丹眉,蒹葭作陪的是墟葬與皎鏡,至於
和姽嫿混在一處的,想是夙夜、青鸞無疑。既離敬香亭最近,傅傳紅執意先順路拜見蒹葭
,紫顏應了,觀賞沿途各種香花秀樹,轉瞬到了亭外。
  「飲些山楂、菊花、銀花合煎的茶湯,或者用荷葉和車前草煎了當水喝。」皎鏡的大
嗓門傳得比風快,紫顏聽他又在開方子,不由有拔腿而逃的沖動。亭中石桌旁,皎鏡手舞
足蹈,一顆滑亮的光頭上下跳閃,蒹葭背影窈窕,正端坐了聽他說話。傅傳紅鎮定上前,
拉了紫顏參見蒹葭。
  兩人均未想到蒹葭一身少女打扮,見了兩人就招手:「來,皎鏡在教我輕身的法兒,
你們也來聽聽。」她容貌靈慧可喜,頗像比姽嫿略大一、兩歲的姐姐。制香師常年以香料
駐顏,紫顏樂得不把她當長輩,接話道:「我看大師面相榮潤,體態輕盈,絕無肥腴之慮
。何況胖人多虛、多濕、多痰,蒹葭大師理應無此異常,大可不必聽人危言聳聽。」
  皎鏡耳環一晃,故作凶惡地瞪他一眼,墟葬撫掌笑道:「紫顏你錯了,現今的女子,
哪個以胖為美?一個個越纖瘦越以為榮。你去問傳紅就知道,後宮那些娘娘們,無不把束
身少食視為樂事,不就是想輕如掌上燕麼。」
  傅傳紅搖頭道:「她們沒一個正常,要不是應付官差,我才懶得畫那些女人。人美在
勻稱合度,刻意減重求瘦,便不像個人。」想了想對蒹葭續道:「在我眼中,大師與令高
徒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只要每日心境開朗,那些個外在雕琢盡可省了。」
  墟葬道:「啊呀,你毀了皎鏡的生意不說,連讓紫顏開美容方子的財路也斷了。不過
蒹葭大師確是天生美人,即便不敷粉染脂,一樣光豔動人。」
  被眾人交口相誇,蒹葭並無太多喜色,秀眉一蹙,煞有介事地道:「你們說我好看,
可我偏偏沒嫁掉!定是常年留在霽天閣不見外人的緣故。這回你們來得好,皎鏡,我先去
你的無垢坊住半月,再到墟葬的遁星福地,加上玉闌宇、吳霜閣、沉香谷……少不得能玩
上半年。你們須帶我多見識,嗯,就算安排相親也可……要是你們不管我,將來我老來孤
苦無依,就是你們害我的!」
  紫顏和傅傳紅面面相覷,墟葬熟識蒹葭的脾性,笑道:「我早算過,你尚有兩年才會
紅鸞星動,如今不如隨心所欲,將來多個人管你,想快活都不能。」皎鏡也笑道:「你想
嫁人,不如考慮我,無垢坊缺個少奶奶……」墟葬與蒹葭聽了,笑作一團,並不理他。
  紫顏咳嗽一聲,心想再聽蒹葭的私事總不妥當,況且沉香谷就側側和他兩人,無論如
何也難幫她覓得佳婿,當下說道:「大師請容在下先行告退,姽嫿找我倆有事,我們去去
就來。」
  從敬香亭走出,兩人一路無話,快到藏香房時,不約而同大笑。與傅傳紅純是大出意
料而笑不同,紫顏隱隱在擔憂,蒹葭不想留在霽天閣,姽嫿恐怕無法辭去閣主之位。他暗
自籌算,連傅傳紅驚嘆剛才種種也沒入耳。
  有其徒必有其師,見面前對蒹葭的假想太過正常嚴謹,紫顏心中一動,如易容前先有
古板成見,必難以抓住其人的神韻。傅傳紅嘆道:「好在我沒冒失替蒹葭大師作畫,否則
,往端莊、嫻雅處落筆,就要落了下乘。」紫顏道:「你作畫前,不和人交談的麼?」傅
傳紅無奈搖頭:「畫尋常人有這工夫,如在後宮,怎能和妃子們調笑?每隔一陣就要入宮
受罪,恨不得學你們,找個奇山異水隱居。」
  「是誰要隱居?」姽嫿朗聲迎面走來,傅傳紅立即收聲,上下打量。
  怎樣也看不膩的容顏,每回皆若初見,被她眼中那分璀璨驚豔。像是天地間神妙的樂
音,姽嫿眼底有最吸引他的明媚,雙目相交,便「錚錚」地敲中他的心。傅傳紅不能自已
地凝看,紫顏知他見了姽嫿就成呆頭鵝,代他答道:「某人閒極了亂說,要是你跟我四處
游歷,他馬上就放棄隱居也說不定。」
  此時,一群男女弟子跟隨姽嫿來到房外,夙夜和青鸞各持了一捧香料在手。傅傳紅嗅
著香氣撩人,不免豔羨,對姽嫿道:「他們求了什麼香,我也要。」姽嫿指了藏香房掩上
的門,挑眉說道:「我身後有二十五名弟子,其中五人各有一把鑰匙,合起來就能開啟這
道門。你要有本事進去,就從中找出這些人來。」
  傅傳紅放眼一看,美貌的男女制香師們衣著面容相近,無不看好戲似地等了他。紫顏
問:「算上我麼?」姽嫿道:「你要幫他也成。」紫顏嘻然一笑,朝她欠了欠身,走到夙
夜旁邊,小聲說了一句。夙夜微笑著拍拍他的手,姽嫿嘀咕道:「你們不許作弊。」夙夜
舉起兩手,示意無物。
  傅傳紅拉過紫顏,兩人簌簌低語,姽嫿和青鸞好奇望著。這兩人眼力再好,畢竟無法
通靈,決計看不穿誰身上帶有鑰匙。傅傳紅和紫顏商量片刻,居然哈哈一笑,面露得色地
掃視那二十五名子弟。眾弟子滿腹懸疑,見畫師獨自悠然地走近,向每個人微笑招呼。
  眾弟子慌不迭拱手,傅傳紅跟每個人寒暄完畢,走到姽嫿身邊,掏出五把鑰匙,道:
「你要的是這個吧?」眾弟子無不驚慌失措,姽嫿和青鸞也詫異不已,心想傅傳紅幾時學
會了空空妙手,不露痕跡地把鑰匙偷了來。
  傅傳紅兩手一合,收起鑰匙,回首問紫顏:「可瞧清楚了?」
  紫顏笑道:「再明白不過。」走到藏有鑰匙的五人面前,一一指了出來。這幾人乍見
傅傳紅手中有鑰匙,立即摸遍身上確認鑰匙是否被盜了去,紫顏目光如炬,自然一眼就看
破。傅傳紅對姽嫿道:「喏,這下可以求香了罷。」攤開手,是五片樹葉。
  夙夜若無其事地看向別處,像是與此無關。姽嫿道:「又被你們騙啦!」傅傳紅不知
她言中說指,忙搖手辯解道:「我絕無騙你之意!是你的香好,我們定要討上一份。」紫
顏道:「若算我們作弊,我無話可說。」
  想刁難,不過想看盡更多眉梢眼角的變化,一個,兩個,心卻會亂,不知哪邊更重。
亦不能分多一絲留意,夙夜的眼,如針,擦到一點,就刺到心裡去。不讓人洞悉,只有裝
作都不上心,姽嫿淡淡地道:「算你們聰明,跟我進來吧!」
  青鸞道:「我們回去見蒹葭大師,就不陪你們了。」夙夜不置可否,等青鸞一人走出
丈外,向眾人微一點頭,飄然相隨去了。
  紫顏和傅傳紅跟了姽嫿,走入藏香房一間寬闊的屋子。抬頭看去,梁木高不可攀,氣
勢華美莊嚴。內裡安置的藏香藥架足有三丈高、十余丈寬,幽深莫明,更有百余盞長明燈
自半空垂下,仿若星斗,終日燦爛如晝。
  密密麻麻的香料名。長寬不一的藏香格。紫顏漫步走進,香氣如二八嬌羞的佳人掩去
容顏,從容無息。他大覺奇特,聽姽嫿道:「霽天閣不少房屋用香木建造,通體皆香,唯
有藏香房用了斂香的鎮斷木,若不打開這些格子,半點香氣也聞不到。煉香的靜室更是如
此,務必隔絕氣味,以免配錯了香料。」
  傅傳紅信手抽開一格,由此,入了一座香山。腳下虛浮浮的,像是有雲朵盛著,人被
熏成了輕煙,混合了香味一齊在空中舞著。飄飄然,大紅絲綢般蜿蜒繾綣地繞柱盤了,如
龍,又像蔦蘿,想要羽化升天。心頭襲上一團火,生生地烤,最後余了一束絲,柔弱地跌
落塵埃。生涯有盡,欲念無窮,卻又是一陣風托了,絲如長袖,玲瓏地甩出風情。自忖顧
盼生輝,悠然自得,那邊一記輕咳,魂靈突然回了竅。
  傅傳紅愣愣地看著姽嫿,「哎呀!」知道中了香的埋伏,四肢百骸的舒坦如酒醉酣然
,連忙把抽屜關上。
  姽嫿道:「你們想要什麼香?」
  紫顏略略一數,竟有幾千格之多,想是霽天閣多年來悉心搜羅所致,昔日姽嫿教給他
的不過百分之一。姽嫿知他所想,又一指香架對面的多寶格,無數香器赫然其上,古朴奇
雅,巧奪天工。不同的香,配各異的器,如英雄美人相見兩歡。
  姽嫿見兩人痴迷凝望,隨手抽開一格,取了一味合香,又從架子上端來一只鏤空三彩
琉璃釉香爐,將香點燃。
  甘松、郁金的香氣慢慢散逸,仿佛見少女身披錦繡,腳踏蓮花而來。近了,笑顏如畫
,是豆蔻和丁香清新的氣息,暖暖的呵在人臉上。待伸手,想抓住她飄拂靈動的衣角,天
木與地夜如不苟言笑的長者,冷冷地擋於面前。一腔的痴慕,化為遙遙凝望,像星與星恆
久地相守,縱賠盡這一生,也是不離不棄。
  紫顏、傅傳紅不知覺盤膝而坐,對了香爐冥思多時。直到香燃成灰燼,幻夢停歇,兩
人心頭始終在想:究竟自己想要什麼香?
  「難得來霽天閣,你們最想求什麼香,我就幫你們配一味。」
  可是心之所想,往往說不分明。傅傳紅道:「我不求什麼特別的香,只想今後焚香作
畫,能令我想到今日。」
  姽嫿瞪他一眼,畫呆子似有所指,只是她不願推敲。浮生如夢,今日過去,豈是一支
香挽回得了。姑且當作考題,姽嫿蹙眉凝神,對了香爐陷入沉思。
  傅傳紅小聲道:「很難配麼?」
  紫顏望了姽嫿明豔的玉顏,她是林間歡飛的雀,來來去去,並無牽絆。但人心如無掛
念,未免無情無趣,不如推波助瀾,讓香火燒快一分。便道:「卻也不難,拿她隨身的香
料,和你住處的香料混在一處,保你日後一聞到就想起今日。若嫌不夠,再加上剛才這味
合香,就更萬無一失。」
  傅傳紅雙眼一亮,喜道:「對極!這樣簡單,我倒沒想到。」
  她舉棋不定的心事,已經夠煩,還被人插進一腳添亂。姽嫿沒好氣地道:「胡說,這
算什麼配法,我才不會。別耍嘴皮,我給你們什麼就是什麼,不許挑三揀四。就你們這樣
老佔便宜,休想我用心花辰光煉香。」說完,也不看兩人,徑自打開格子,抓了兩味香揣
在懷裡,走回來時,一人丟了一種。
  紫顏拿到手中,不敢收起,好半天見她面色稍豫,方道:「不會是蒙汗藥吧?」
  姽嫿詭譎地一笑,紫顏仿佛看見夙夜取出那道「不可說」,於是打定主意,絕不在自
己身上用這味香。傅傳紅不知死活,喜不自勝地捧了香,珍重地收好。
  姽嫿贈完香,送兩人出房。臨到門口,目光復雜地掃視兩旁格架,從混沌無知,到如
今每樣報出名目根底,這是她最為留戀的地方。理應代師父看護好這裡,她卻想走出去,
遍看天下,直至她有信心煉出一爐超越師父的香。
  不單是為了超越你,師父。姽嫿掩上房門。更為了走出這裡千百味香料的束縛,去看
更高遠的天地妙景。
  當日午後,姽嫿用完膳便去藏香房煉制新香。以傅傳紅的眼力,自然覺出不對,向紫
顏問了事情始末。聽完方知棘手,她職責所在,按理不該推卸,但朋友一場,又該怎樣幫
她才好。
  他為何只懂畫畫。將草木山石畫下,將雲水樓閣畫下,抵不過人間一顰一笑,來得全
無用處。一筆丹青,不過是修身養性的餘興,見了他人煩愁,助不得一臂,擔不上分毫。
眼睜睜任她心內憂慮,他既看不破,也幫不了。
  傅傳紅一臉落寞,越想越覺憂愁,嘆道:「可恨我不是夙夜,什麼也不會變。」紫顏
道:「事在人為。不過蒹葭大師那一關,確實不容易過。」兩人想到蒹葭的脾性,頓時頭
大如斗,寶物易求,可天造地設的郎君,有人終一生不得。傅傳紅皺眉道:「難不成真要
幫蒹葭大師覓一位好夫婿,才能換得姽嫿自由?」紫顏道:「如果蒹葭嫁得佳婿,更不會
留在霽天閣,所謂出嫁從夫,姽嫿越發走不掉。」傅傳紅苦了臉道:「我頭回遇上這種麻
煩事,簡直比十師會上救活湘夫人更難入手,唉,女人!」
  兩人少年心性,不知該如何應對,相對傻眼,干坐良久。傅傳紅慢吞吞地道:「你說
,夙夜會不會有辦法?」紫顏道:「他們靈法師不許嫁娶,怎會懂世俗男女之事?問也白
問。」傅傳紅左思右想,青鸞是未出閣的姑娘家,墟葬和皎鏡亦未娶妻,看來只有去詢問
陽阿子、璧月和丹眉這三位長者,但貿然相問,涉人隱私,也是大大不妥。如今十師俱在
,卻尋不到一個妥善的法子,傅傳紅一籌莫展,苦笑心想,誰說他們無所不能。
  悶坐一陣後傅傳紅攤出筆墨作畫,煩愁既消解不得,唯有借山水寄情。幾下墨染一片
,眼前的小屋流水,正是初識姽嫿和紫顏時芃河邊的酒肆。傅傳紅畫到這裡,眼中漸有了
神采,對紫顏說道:「我沒什麼能耐,也不識人情世故,僅有畫畫是我所長。等我繪幾幅
丹青,如能稍稍讓她忘卻凡俗哀樂,澆去心中塊壘,也算盡了心意。」
  紫顏知傅傳紅要精心作畫,告別他走回自己屋去。午後陽光正好,照得整座庭院亮燦
燦的,連灰白的假山也有了枯勁的氣力,撐起崎嶇的軀干向上聳立。他停下,面對太陽閉
起眼,陽光射紅了眼皮,人如一枚棋子,站在霽天閣八卦陣中的離位。陽極生熱,熱乃生
火,心火難熄,才會看不穿來路去處。
  紫顏在院中靜立片刻,直至心無所念,重新提步。路過青鸞房外,由窗子望進,她正
一針一線在刺繡。他想到側側,略一出神,被青鸞看見,迎他入內。
  青鸞手上是一個金絲線繡的首飾盒。簇新的盒子閃了光華,一只飛鳥橫波,掠過如鏡
湖面。紫顏忽有所感,問:「送姽嫿的?」青鸞點頭:「我瞧她喜歡我的盒子,給她重做
一個,來霽天閣叨擾幾日,須有所表示。」
  「嗯,你費心。你不是和夙夜陪著蒹葭大師麼?」
  「蒹葭大師拉了他們三個研究駐顏之術,我不愛聽,先回來了。這是你易容師的強項
,你要是趕去,他們一准洗耳恭聽。」
  紫顏笑道:「哦,竟有女子是不愛駐顏術的?」
  青鸞繼續繡飛鳥的翅膀,漫不經心地道:「我不想一輩子裝嫩,到老了,慈眉善目的
,不也挺好看?與其顧了臉面風光,不如多留些傳世繡品,百年後,看誰又記得誰。」
  野心奠定成就,紫顏微笑:「呀,都如你所想,我們易容師就沒生意啦。」
  青鸞道:「你們易容又不止是駐顏一術,難道不會把人變丑、變特別、變奇怪?放心
,世上需要這手藝的大有人在,你們餓不死的。」
  紫顏細想她的話,喜歡自己本身的容顏,不是所有人能做到,青鸞年紀輕輕有識如此
,確可當側側的師父。
  「你說得對。只是人皆貪心,連你的生意我也不想少了。」紫顏說笑完,鄭重地行了
一禮,「三年後我師父之女側側會來文繡坊拜你為師,到時還請姑娘多指點。」青鸞停下
活計,道:「你是當真的?」紫顏道:「她自幼喜歡織繡,有心以此為生,請姑娘成全。
」青鸞道:「學一門技藝,登堂入室並不難,難的是突破前人。她沒繼承沉香大師的易容
術,卻想來學織繡,如真有天分且用心,我會傾囊相授,絕不藏私。」
  紫顏喜道:「我替她謝過姑娘。」拜謝完青鸞,他沿了長廊走,藏香房掩映在林木間
露出一角。姽嫿,你想到要煉制什麼香了?那一支香,會說盡心意抱負,讓一個人懂另外
一個人。
  真是很難。
  想到傅傳紅和青鸞,紫顏覺得,他該為姽嫿做些什麼。
結香
  姽嫿在藏香房靜坐了一個時辰。
  出龍檀院,進霽天閣,一幕幕流水心頭。當時年少氣盛,初見蒹葭不服氣,花了一日
辰光跟她斗香。反復騰躍,跳不出蒹葭的手掌心,這才心服口服拜了師父。而後,不知今
夕何夕,在這裡無憂慮地過日子,哪管得了人間歲月流長。
  是見了紫顏後,千紅萬紫,動了凡心。以前,只顧聆聽香語花言,與香料呼吸纏綿。
輕嗅了,心暖了,人酥了,諸香之味是她最熟悉的語言,以香與天地萬物交流溝通。而今
,去到十師會上,目眩神迷的眾師之藝,讓她驟見天光雲影,再難困於一隅。
  香料之外,尚有其它迷戀值得追尋,而放寬了的視野,會還她一個海闊天空的境界。
  姽嫿心中響起一曲閒歌,悠揚樂音入七竅,循五臟,徜徉四體。順了所感走到香架前
,不假思索地揀取香料,一味,兩味,並不看品名。呼應了樂音,擊打著節拍,手中便多
了一味香品。
  等一曲終了,手上集了三十六味,圍在周身。或草葉、或果實、或膏脂、或種子、或
根塊、或樹皮、或香腺,它們形態各異,七色雜陳。姽嫿盤膝而坐,俯下身去,一味味地
聞取香料的真髓。辛香、芬芳、清新、濃烈、郁芬、素雅,香料與她交換心聲,訴說前世
今生。它們各有來歷故事,潛伏在格層中多時,突然見了天日,不覺傾力散發氣味,好叫
姽嫿看重自己。
  她聞了很久,聽了很久,它們從山川林木中而來,有塵土岩泥的氣息,陽光青草的素
朴,觸手可及的韶華。那些香氣,像無韁野馬,猶帶了山野裡不馴的驕傲,活潑潑地展示
性靈;又如一樹雪後臘梅,在俗世裡矜持地潔身自愛,不肯向風霜低彎了枝椏。明白了它
們的故事,姽嫿仿佛化成了一縷香魂,悠游在香氣中,不分彼此,混為一體。
  於是,它們安靜了,接納她成為其中之一。姽嫿便用心講述她的志向與困惑,當意念
裡出現蒹葭的身影,她又是微笑,又是煩惱。亦師亦友,亦姐妹亦母女,蒹葭和她之間有
著奇特的縈系,要對這樣一個人說出違背對方心願的話,她無從啟齒。她知道應該明說,
蒹葭從不懂何為淡漠,能力排眾議讓她出席十師會,就證明師父對她超越名利的關懷。而
今,當師父需要她挑起大梁,她卻想一走了之,這個決定是否倉促和自私。
  姽嫿心頭不無愧疚。香料們似乎看到她深鎖的眉間,有難以釋懷的愁,幾味醒神的香
料,裊裊地端了身子飄來,善解人意地輕拂在她的額頭。是了,蒹葭不世故,卻依然洞明
洗練,也許師父早察覺她的異樣,只等她坦誠相告。就等這一支香煉成,等她原原本本將
婉轉的心事告知。
  沉思完畢,她伸手取香,將已劈碎或切薄的香片放入羊脂白玉缽,細細研磨。缽沿剔
刻了八樣吉祥圖案,搗杵上則雕了靈芝,持在手中,如月宮裡搗藥的玉兔。
  一杵,兩杵,心願化在這香粉煙塵。
  直至天黑,姽嫿依舊守在藏香房。蒹葭帶了墟葬、皎鏡,來尋眾人。傅傳紅一心作畫
,不願出房門半步。青鸞在織繡,也謝絕了她的邀請。夙夜不知所蹤,唯有紫顏,不知轉
了什麼性,笑呵呵地趕來陪同。
  「璧月大師做了一桌好菜,那些沒口福的不用管了,我們去吃個痛快吧!」蒹葭眉飛
色舞,一馬當先地領了三人直奔璧月的客房,墟葬和皎鏡摩拳擦掌,一副饞涎難耐的模樣

  紫顏道:「璧月大師會做菜?」
  墟葬道:「豈止會做!每種食材經過他手,烹制出來後,無不精雕細刻,跟他造的庭
院不相上下。」皎鏡道:「哎呀,別說了,一會又捨不得吃,光顧看。上回看到他露手藝
,已是前年除夕,唉唉,多虧蒹葭你面子大,璧月大師才肯下廚。」蒹葭笑道:「你大過
年的跑去大師府上騷擾,莫非餓慘了麼?」皎鏡笑嘻嘻地攤開兩手,賴皮地說道:「誰讓
我家裡沒個當家的,過節只好一個人溜出來撈白飯吃。」
  蒹葭本想打趣兩句,再一想,他人闔家團圓時,他獨自在外漂泊,未免起了憐惜之意
。她輕輕一聲喟嘆,墟葬在一旁偷笑不已,紫顏也忍不住笑出了聲,蒹葭頓時醒悟,啐道
:「死光頭,你又騙我啦!」墟葬道:「皎鏡你這老饕,無垢坊的廚子只怕比醫師還多,
竟想來訛蒹葭。」皎鏡大笑不言,蒹葭便嘆道:「你們欺負我沒出過幾回遠門,見識少。
無垢坊真有那麼多廚子,我倒要嘗嘗看,究竟比我霽天閣的手藝好到哪裡去。」
  皎鏡連忙殷勤地道:「你若有閒,我陪你吃遍天下,無垢坊自然不在話下。」蒹葭的
微笑如夜晚的春風,悠然穿越了長廊,在遠處和應。
  紫顏陪笑在旁,想起與姽嫿、傅傳紅在一起的情形,和他們三人類似。有性情相投的
好友,舉止言談隨意而為,這般自在如意多麼難求。蒹葭見他沉默,笑道:「別擔心,少
不了姽嫿那份,動筷前你挑她喜歡吃的備好送去就是。」皎鏡斜睨了紫顏一眼,哈哈大笑
,一雙眼溜溜地,像看透了他的心事。紫顏忙道:「不知她還要煉多久。」蒹葭想了想道
:「少則一日,多則十幾日也是有的。你隨她多時,竟沒見過她煉香?」
  紫顏緩緩搖了搖頭,神情裡頗有遺憾之意。蒹葭道:「想是她未及傳你。」紫顏一怔
,不知姽嫿是否將他們的約定告知了蒹葭,她慧眼一閃,笑道:「你周身暗香彌散,若我
沒估錯,當是姽嫿那丫頭花費了數月的辰光,讓你浸在三九香湯裡得來的。」在沉香谷,
每夜泡在木桶裡,三九二十七味香料結成的菁華,沐浴百日,方煉就清華之體,呵氣如蘭
。每桶香湯蘊積的心意,姽嫿悉數無保留地贈與了他,這是他欠她的。
  蒹葭溫柔地注目紫顏,姽嫿生性跳脫,初見她對外人有此呵護,這大概就是緣分了。
  四人來到璧月屋外,丹眉一手抱了一壇酒,兩個徒弟寰鏘、鎮淵忙著上菜,陽阿子與
明月擺放碗筷。蒹葭一進屋便笑道:「看來沒我們的事,撿了現成便宜。」紫顏匆匆一掃
,菜色鮮翠如玉,流燦若金,香氣與焚香別有不同,勾起人心底食欲。
作者: stoub (藍田)   2007-07-28 05:08:00
藍天大都不用睡的嗎 這裡已經天亮了 看到文忍不住繼續看下去
作者: darkness0727 (72727)   2007-07-28 06:18:00
是他的手不肯停歇 有著寂寥
作者: xlovelessx (一秒)   2007-07-28 10:22:00
作者: hot3271   2007-07-28 17:57:00
推~
作者: Laglas (Laglas)   2007-07-28 22:37:00
推!
作者: JoyHuang (不想改...)   2007-07-29 01:25:00
推!
作者: devilcos (努力賺錢)   2007-07-29 20:29:00
這篇好好看喔~希望作者再寫新的^^
作者: answ   2007-07-29 20:54:00
..╮(﹋﹏﹌)╭.. 好看
作者: chrissie1015 (貓)   2007-07-29 22:44:00
推~~~我看了一整天 …這一系列…呼~ 不知道有幾篇
作者: aples (什麼都想/也什麼都不想)   2007-07-30 04:09:00
非常好看,尤其是講到一些關於人與天,知命等觀念~喜歡!
作者: jodococo (融暖鮮妍)   2007-07-30 22:34:00
這系列超好看~謝謝藍大>////<
作者: redblood87   2007-07-31 09:24:00
好好看喔!還有新的嗎?感謝藍天大的分享
作者: copia (la copia)   2007-08-02 08:11:00
好好看歐...我覺得我愛上夙夜了耶....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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